第44章 隨意(1 / 2)

斯文男子本能地知道, 一間牢房,連續兩天死人這事兒不是很好。

他讓祝纓去檢視老胡,就是心裡隱約有點預感, 覺得老胡是出了事故, 推個傻小子頂缸。到時候一說,就是這小子是最後一個檢視老胡的人,挨打也是傻小子先挨。

祝纓這兩天的表現就像是一個才聽了許多街上大媽的“學精點兒,彆人問你什麼都彆答應了,有人賣東西給你你先問問價,都要給它還個價”的經驗,張口就是“多少錢?”的傻小子。用來頂缸最合適了。

他冷著臉也是想先詐唬祝纓一下,一個小子, 能見過多少世麵?拿捏起來容易的。

沒想到卻聽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這話說得就很傻!人都死了, 說什麼衣服、被子、草墊子?

斯文男子正要再嚇她一下, 獄卒來把老胡的屍身抬出去給仵作屍檢的人又進來了。

祝纓又站到了角落裡。

祝纓也不擔心,屍檢也查不到她的身上,她依舊照著自己的規劃把自己的鋪位給收拾好。現在這裡的鋪位依次是, 老馬、精瘦的男子一郎、她、斯文男子。斯文男子排在最末, 鋪旁邊就是馬桶。

老馬看了她一眼,對她點了下頭, 她也對老馬點點頭。

屍身抬走,也是個“筷子從眼睛穿進了腦子裡, 人死了”的結論。大獄裡死人是太常見了,潘寶這樣的“意外”都不是什麼稀奇,這裡還會有霸道的犯人整死軟弱的犯人、仇人進牢裡來弄死夙敵之類。老胡不是什麼軟弱的犯人,他的仇人就海了去了,獄卒想查也沒得查——索性就不管了。

就說大獄對犯人的這個待遇——不見日光、一天兩菜雜菜豆子粥、春夏秋冬一條被子、亂七八糟的疾疫——時不時死個把人簡直太正常了, 不死才是不正常呢。

隻是這一回有一點不一樣,幾個獄卒和牢頭商議了一下,都覺得:“連著死了兩個都是筷子插死的,不太對。要怎麼弄明白了才好。”

“我是牢頭又不是青天!人家多少俸祿?我才拿幾個錢?”

“害!你們都不願意說,我就說出來好了,不就是怕少尹追究麼?”

獄卒這個差使才有幾個餉?吃不飽、餓不死罷了。能跟犯人勒索點好處,補貼補貼家用就是極限了,克扣犯人的口糧、用犯人賺錢的大頭都是上頭拿的。他們也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了。把一切弄得明明白白本就不是他們的職責。

然而不幸來了個少尹,這貨不知道是讀書讀傻了還是彆有所圖,竟然真的管起這些事情來了。如果沒有少尹多事,他們連牢房裡的稈秸都不想弄!光席就光席,蘆席壞了就壞了!賊皮,還要供著不成?死就死了!那是報應!下輩子投個好胎,坐牢也能混個單間,還能叫酒食女妓進來。

連著死兩個人,少尹那裡恐怕是要有個說法的,至少有個引子。一個潘寶,死了有理由還有痕跡,再來一個老胡,就怕少尹多問呐!到時候問咱們一個玩忽職守,打上一十板子,找誰說理去?

牢頭將幾個獄卒叫到了總柵外麵,低聲問:“不是叫你們不再發筷子給他們的麼?怎麼又出事兒了?!”

獄卒們心裡叫了八百聲晦氣,也隻能說:“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不再給這些賊皮發筷子了!”他們不怕犯人死,死就死了,有什麼好擔心的?就怕上頭找茬兒。牢頭這個茬兒找得角度新穎,讓他們十分不滿——還有這樣挑剔的?

有人大著膽子說了一句:“他就是孝子賢孫伺候著,也沒有千年萬歲紅毛綠龜的!死就死了!”

被牢頭啐了一口:“呸!我管你是什麼妖魔鬼怪、紅毛綠龜,是死是死!我隻要能在少尹那裡過關!去!給我找個說法兒過來!”潘寶的死,意外的證據十足。老胡這兒得弄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獄卒們隻得自認倒黴,將這間囚室的人嚇上一嚇,審上一審。

獄卒用嚴厲的目光掃射著這間囚牢裡的犯人:“說!怎麼回事?”

斯文男子就是這間囚室的舌頭,忙說:“都是意外,意外!這牢裡怎麼能不死人呢?這地方陰氣重,興許就是冤鬼索命報仇來了。”

“是嗎?你們見到鬼了嗎?”獄卒嚴厲地問!

祝纓在獄卒的目光掃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飛快地瞟了斯文男子一眼,獄卒眉頭一皺。牢頭又罵了斯文男子一句:“就你鬼主意多,是不是你在弄鬼?”

祝纓又瞟了斯文男子一眼,這一眼,牢頭又注意到了。

牢頭忽然說:“你們,一個一個過來,我要挨個兒審問,你們不許串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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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盤膝在草墊上坐著,現在,親手編的長圓的草墊蒲團鋪在了通鋪上,先編的那個小的薄團卷巴卷巴當做了枕頭,一條被子從中對折鋪到了草墊子上,就是一個勉強不錯的鋪了。她坐在草墊上,還有一條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身後。身上是那件失而複得、反著穿的皮袍,外罩了一件囚衣。

一個人占了三條被子好像不太禮貌,鋪一個、蓋一個,雖然知道多蓋一條更暖和,她還是把第三條疊好了送給老馬。

然後她就被獄卒揪去單獨審問了。

她是牢頭“欽點”的:“先把那個小子拿過來問一問!年輕、膽小,又是新來的,容易問出點什麼來!隻要有一點線索,能在少尹麵前交差也就得了。”

祝纓於是獲得了這項榮譽。

牢頭在審問她之前先問獄卒:“這叫個什麼名字?是個什麼來曆?”

非常不幸的是,獄卒們也不知道!

所以祝纓被帶到木柵外麵,先被劈頭蓋臉打了幾巴掌,再被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姓什麼?叫什麼?犯了什麼事進來的?”

祝纓心道,我還想知道呢?說出來的卻是:“不知道。”

她搖著頭,說:“正在家裡吃飯,就有萬年縣的到家裡來揪了我去關著,又從萬年縣的班房轉到這裡來了的。也沒人告訴我是為的什麼。”

這種事兒年輕的獄卒可能不知道,有經驗的牢頭卻很明白的,大概是有什麼辦事的人亂弄,又或者是有什麼彆的原因。害!弄不明白也不就問了,哪位同僚有什麼打算,總會找過來的,人在自己手裡,到時候總會有人找到自己,現在就不必再費這個心了。

牢頭懶得管這個關進來的原因,也覺得一個被誤弄進來的人與其他犯人的關係都不大。他跳過了這個問題,問道:“你與胡大是一個屋的?”

“嗯。”

“他怎麼死的?”

“啊?”

“昨晚你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祝纓無辜地說:“我,那個,晚上看不見。”

年輕的獄卒道:“胡說,你又不是瞎子,晚上怎麼就看不見了?”

牢頭已經點頭,問下一個問題了:“昨天,胡大與旁人有什麼爭執麼?”

祝纓好像回憶起了什麼,說:“跟文叔打鬨了一陣兒。”

牢頭又問:“旁人都在乾什麼?”

祝纓搖搖頭:“沒留意。是真的,我都在編墊子,老胡說,編不好,就……就……”

“什麼墊子?”

祝纓像是在告狀,說:“他把我的冬衣搶走了,鋪上冷,我就把鋪上的草編個墊子墊著。他看了叫我給他編個,草不夠了,就拿文叔的。我就編了一天。”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獄卒和牢頭一齊看了她一眼,她半邊臉頰上的痕跡還沒有消掉,都是心領神會。牢裡這種事情常有的,欺負新來的。祝纓看起來就沒成年,又瘦,長著一張牲畜無害的臉。挨打、受支使、被搶,都是常見的。

獄卒和牢頭也不以為意,哪個獄裡沒一兩個獄霸反而是不正常了。獄卒還年輕,看她長得眉清目秀,忍不住多說了一句:“犯的什麼事兒?沒想著早點兒出去?”

祝纓道:“沒說。文叔說,給他一十,哦,潘寶死了就漲到一十五貫了,能包我出去。我沒錢……”

牢頭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道:“去吧,把老馬叫來!”

祝纓乖巧地退了兩步,又站住了,表情有點猶豫,又問:“大人,我是犯了什麼事兒給我抓進來了的呢?您能告訴我麼……”

牢頭一擺手,另一個獄卒就驅趕她:“哪裡那麼多的話?滾滾!”

祝纓滾了。她心裡已經認定是周遊在跟她過不去,再鬨大一點把周遊引過來她一定討不著好,隻略提一下,留下一點痕跡。她這兩天聽了許多關於京兆府少尹的好話,還存著“鄭七不在京城,這個少尹正直,能叫他過問一一我也能早兩天回家”的念頭。

死了兩個人了,少尹也該過問了吧?祝纓想。

年輕的獄卒衝她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問牢頭:“這小子有些古怪呀,什麼夜裡看不見,怎麼不再問問呢?他肯定知道什麼,上個夾棍就什麼都招了!”

牢頭道:“你小子,就是從小過得太好了,沒受過虧呢。這是夜盲。貧苦人家常有的毛病,吃得不好就容易得,但凡能吃上幾天好飯就好啦!”

“咦?”

牢頭道:“你以後就知道了。你爹跟我是把兄弟,叔叔我少得不教你一教,你好好學著。先把那個老馬叫過來,再將他們對麵的犯人提兩個過來!”

問過了老馬和對麵囚室的囚犯,證實了祝纓說的無誤。頭一天白天的時候,許多人見證了老胡和斯文男子那一場雞飛狗跳。是的,我們都見到了,老胡還“征用”了訟棍鋪上的稈秸,把訟棍打了一頓呢!犯人們還提供了老胡和訟棍的舊怨——訟棍收了錢,卻沒有能夠將老胡營救出去,老胡還是落到了少尹手裡蹲了大獄。

牢頭和獄牢們又把斯文男子給拘了來!對這個人就沒有對祝纓那麼“客氣”了,他們心裡已經認定了斯文男子必是有問題的!上來打得更狠!

“說!是不是你心懷不滿害死了胡大?!”

斯文男子被打傻了:“不是我!”

“不是你,還能是誰?!”

證據十足還不肯招認?獄卒們上去就是一頓暴打!也是合該這斯文男子倒黴,他乾的就是包攬訴訟的營生,衙門裡的人看他就是個“奸詐狡猾”的考語。這個殺才,給足了錢,他能親自把良心剜出來喂狗!

胡大打了他,他能不報複?

那不能夠!

這個鍋,你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可憐斯文男子一介斯文敗類,也是智計百出,卻被牢頭和獄卒內定了要給他扣一口大鍋!一定是這個長了一百個心眼兒的敗類,偷偷藏了筷子,與胡大結了仇,就半夜害死了胡大!

牢頭和獄卒也不求自己就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打到斯文男子受刑不過承認了“心懷怨恨”,讓他畫個押,獄卒們也就滿意地離開了,把斯文男子像拖死狗一樣的拖回了囚室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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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男子被扔在了地上,老馬也不去扶他,精瘦男子也不去理他,祝纓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眼下通鋪一分為三,老穆見老馬和祝纓都有兩條被子,也很自然地將斯文男子的被子拖了來鋪了。三個鋪都整理得清清爽爽,除了祝纓的那一份鋪了草墊子,其他兩個人的是稈秸之外,一人兩條被子,三個人的鋪蓋就齊活了!

通鋪還挺長,三人離得比較開,還能在鋪尾給斯文男子留一小塊地方。

祝纓又把馬桶挪了個地方,離通鋪遠了些。這些囚犯真是無聊,非得把馬桶離某一個鋪位那麼近!不會往邊兒上再挪一挪嗎?這群賊皮,就是故意整治新來的呢。

我就不一樣了,祝纓想,我是講道理的人。

祝纓很好心地對老馬和精瘦男子說:“要枕頭和墊子嗎?就是編得慢點兒,我現在手疼。”她展示了一下手指。

老馬笑了笑,看到被扔在地上的斯文男子:“問問你文叔吧。”

祝纓搖搖頭:“他不是好人。”

老馬挑挑眉,祝纓道:“他早起就看出老胡出事兒了,偏叫我去看,推我頂缸呢。”

老馬笑出了聲。

祝纓又問精瘦男子怎麼稱呼,男子道:“你這年紀還是叫我老穆吧。你怎麼稱呼呀?”

祝纓道:“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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