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手扯了點稈秸又在手指間編繞著,其他牢房裡傳出來聒噪聲來:“逮住了,逮住了!”祝纓去看了一眼,卻是犯人們捉了隻肥大的老鼠,正商量著要吃呢。祝纓道:“又不是竹鼠……”
老穆笑了一聲。
老馬道:“後生,彆再生事。”
祝纓道:“哎,我不惹事,也不怕事,我等著回家呢。”
老馬、老穆、祝纓三人坐在鋪上聊天兒,老馬就問祝纓:“後生,為什麼進來的?”
祝纓誠懇地道:“我到現在也鬨不太明白,大約是上頭嫌我不夠明白,叫我曆練曆練吧。”她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想的是老天爺讓她開竅。至於老馬、老穆理解了多少就見仁見智了。
老穆問道:“外頭怎麼樣了?你燒的哪一炷香?”
祝纓道:“我才來,您也彆問我太多,我也不問您太多,現如今京城地麵上各路神仙正各顯神通,我也說不明白。”
三個人慢悠悠地聊著,全當斯文男子不存在了。
到了吃飯的時候,也沒人幫斯文男子打個飯,更沒有人在睡覺的時候給他一條被子。斯文男子掙紮著爬上了通鋪,想要搶祝纓的被子,被祝纓往膝上一踢,就骨碌到了鋪下,趴在地上蛄蛹了好一陣兒。
斯文男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處境,抬頭瞪著祝纓:“你!”
祝纓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去。”
老穆笑了一聲:“你也太斯文啦。”他對斯文男子就一句話:“滾!”成功地把斯文男子嚇到了馬桶邊兒縮著。
這是牢裡時常會發生的事情,總有人被欺負,也總有人被欺負死。有的是因為軟弱,有的是因為運氣差,有的人是因為討人嫌。外麵盛傳□□犯會被同監的鄙視毆打,這話並不準確,看潘寶,之前就過得挺滋潤的。
斯文男子總與這些江湖匪類、人間敗類打交道,他總能占到些便宜,從這些刀頭舔血的人手裡分一杯羹,卻沒有想到自從進了這間牢房居然一文錢也沒能賺到,反而落到了這個境地!
他嘶聲哀嚎:“來人啊!要凍死人啦!我冤啊……”
這也是牢房裡的保留曲目了,常有人喊冤、詛咒等等,獄卒開了總柵,過來拿刀鞘穿過柵欄劈頭蓋臉一套打,又罵祝纓等人:“賊皮!還不把他弄到鋪上去?!”
祝纓也不硬扛,跳下鋪,拖著斯文男子的一條腿往鋪上拖。老穆跳了下來拖另一條腿,兩人把斯文男子往鋪上一扔,老穆眼力還不錯,也沒有夜盲,問祝纓:“你乾嘛呢?”
自從吃得好了,祝纓也不是個夜盲了,她說:“怕他咬我。”
她手上還有兩件舊囚衣沒還回去,這兩天連死兩個,獄卒沒來得及收回囚衣,她把身上那件破爛的換了下來穿了件整齊的,用破衣服將斯文男子的嘴巴給堵住了,又用另一件囚衣將他手腳給束縛住了。扯了點草蓋在了斯文男子身上,然後放心地睡覺了。
老馬道:“後生,心狠呐。”
祝纓道:“我倒想好心把他送給您暖被窩,要不要?”
老馬道:“不要。”
“老馬,心狠呐。”祝纓說。
老穆難得笑了一聲,說:“你們兩個呀!老馬我是知道的,後生,你這也……”
祝纓道:“你猜,他會不會半夜爬起來咬死我?他不敢恨你們,卻覺得我該被他欺負,一旦欺負不成就要恨我。這種人,占不著便宜就覺得虧了,你放心,你就拿去。”
老穆不吭氣。
三人好好睡了一夜,第一天一早,祝纓把斯文男子身上的囚衣解開,發現這人已經燒得很厲害了。祝纓也不理再落井下石,卻也沒有什麼好心去管他。
她饒過了斯文男子,獄卒們卻不肯饒過,又將斯文男子拖出去一套審。照例也是什麼都審不出來的——這事兒確實不是斯文男子乾的。
一頓臭揍之後,斯文男子又被扔了回來,“同窗”三人照例是沒人理會他的。三人一處處閒聊,祝纓記性好,隨口說了點她進京來見到的京城景象,老馬就閉著眼睛說:“還得亂一亂呐!後生,彆嫌這兒不好,這兒可比外頭清靜多啦!”
老穆道:“你坐得住,我還掛念外頭的兄弟。”
老馬道:“進來你就安心住著吧,你那外頭的兄弟啊再不收手,非得叫打死不可!”
老穆和祝纓都問:“怎麼?”
老馬是個老江湖了,就說起了一十年前一位青天。百姓眼裡的青天,通常不需要多麼寬仁慈和,隻要肯對欺負百姓的人下手。老馬下巴一挑:“什麼流氓無賴、地痞訟棍乃至花臂,拿了來一頓亂棍打死,街麵就清淨了,百姓都說他是青天要立生祠呢!鬨事的一除,他就是天天睡大覺喝大酒,照顧太平無事,百姓當然會念他的好了。現在這一位呀,有點那個意思,又比那一位講點道理的樣子。”
因為年輕時見過這陣仗,現在街麵一亂,老馬就憑經常覺得不妙,一是躲避江湖風雨,更是要躲避朝廷的重拳。
祝纓道:“真要這麼厲害,怎麼老胡和潘寶還敢犯事呢?我不信!他們是什麼來頭?”
老馬道:“現在才剛開了個頭呢,他隻是個少尹,你等他升一升再看!老胡?鎮國公府的一條狗,潘寶麼,傻子一個。不乾咱們的事兒。他們那叫個‘廟堂’,咱們呐,是‘江湖’。不過呀,他們總是想要管咱們,你瞧,那邊那個,是拐賣好人家兒女去販賣的、那一個,騙了東頭一個老鰥夫的養老錢……這些個人,放在以前有一半兒是抓不進來的,都被抓了。這個少尹呢,唉,倒也算是個好官兒了。要是世上都是這樣的官兒,我也未必就踏入江湖了。等我入了江湖,世上又出這樣的官兒來整治我,說是我的錯……嘿!”
他難得說這麼長的一段話,顯得有感而發了。
祝纓就特意聽老馬講江湖事,間或插上一句自己的見聞之類,說得很少,不過還是讓老馬聽出來了:“不是京城本地的人吧?”
祝纓道:“嗯,才來京城。”
老馬道:“那可不能太衝動。”
祝纓道:“我就是想,也沒力氣衝的。”
老馬道:“究竟犯的是什麼事兒還是犯著了什麼人?”
祝纓苦笑道:“我不是因為犯事進來的,律條我背得比地上這塊料熟得多了,怎麼會因為犯事進來?是犯衝。”
老穆道:“那就是運氣不好了。”看來就是被人弄進來吃苦頭的,隻是沒想到這小子進來三天,坑了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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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果然是運氣不好的,單獨審問她的時候,她說是從萬年縣轉過來的。擱半年前牢頭也就不會在意,現在因為有了一個認真的少尹,牢頭不得不去詢問萬年縣——你們怎麼回事?
萬年縣那裡倒查了一陣兒,說是京兆的差役抓的人,牢頭又回了京兆府找差役詢問,一問兩句,花了兩天才問到了辦事的人。辦事的這個文吏也不是為自己辦的,聽了牢頭的追問道:“是小公子吩咐的。”
牢頭道:“你要死?小公子能把你怎麼樣?叫少尹知道了,打一頓連差使都給你革了,你喝西北風去?快著些,回我個話,要怎麼辦?”
文吏又去尋紈絝,問:“小公子,那天拿的那個小子,要如何處置?”
這紈絝當時是喝了酒吩咐的,再喝幾頓酒,與美婢廝混兩天,他竟把這件事給忘了!反而問道:“哪天?哪個小子?處置什麼?”
文吏都傻了,他為了巴結這位公子巴巴地把人抓了來,現在人家忘了?
這位小公子見狀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你等等,也不是我的事,我給你問問。”
他又去找周遊問,周遊自己就是在街上瞧了祝纓不順眼隨口罵兩句,連“教訓”的話都沒有說,是這好朋友為他提前先做了一步的。周遊現在也正心煩呢,他敬愛的鐘叔叔請辭在家,鐘叔叔閒了下來就酷愛教訓他,把他和親兒子捆一塊兒挨訓。是真的待他越親,訓他越狠。
周遊每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沒功夫和朋友們一起玩了。來的一個朋友還問他:“那個小白臉兒,你想怎麼處置?”
周遊壓根就不知道是什麼小白臉,問道:“什麼?處置什麼?”
兩個一傻子雞同鴨講,掰扯了好半天,周遊弄明白了:“原來是他!嘿!你們給抓了?!我……”
他本想說去瞧瞧祝纓的狼狽樣,嘲笑她跟著鄭熹混是沒前途的。可恨自己被鐘宜拘得死緊,不得去京兆府的大牢裡閒逛,隻好說:“你先把他留一留,要好好關著,彆讓他死了或者逃了,等我偷空過去!嘿嘿!彆讓他傳遞消息出去!哈哈!我要當麵笑話鄭七!”
然而進入了臘月他就沒有什麼功夫了,一是皇帝不但對鐘宜辦差不滿意,同時也覺得他還可以進步,也壓著他老實讀書,不許他閒逛。一是快過年了,離年越近,他的母親、祖母就盯著他去交際——他是全家唯一的男丁,他不出麵誰出麵?
這一忙,他就又把祝纓一個“鄭熹的小廝”給扔到了腦後。
祝纓在京兆的大牢裡,本就不盼著周遊大發善心把她給放了,她等的是少尹問案或者鄭熹回京。不幸少尹要忙的事太多,活活累病了,鄭熹也還沒有消息。
更因周遊一句話,牢頭把祝纓又給提到了更裡麵的一間單人囚室裡關著了。
個中情由,祝纓就更加無從得知了。
單間牢房比外麵通鋪條件要好得多,竟然有單張的正式的床鋪,有比較乾淨的鋪蓋,竟然還個盆架,上麵放著個臉盆!牆上也有窗,這個窗子不算小,也是用木柵一根一根地封起來的,房頂一尺多的樣子。
祝纓自己編的草墊子也沒能帶進來,就都留給了老馬和老穆,斯文男子仍然在牢裡□□,老馬、老穆也沒空去管他。看看離天花板隻有一尺的氣窗,再看看手上的鐐銬,確認老天是認真在跟自己作對。
這個牢門也是厚實的門板,上麵還開了個一尺見方的洞,用柵欄間出來,方便外麵向內窺視。
門在身後哐啷一聲關上,祝纓歎了口氣,摸出自家的鑰匙,卸下了係鑰匙的銅環,拗直了,哢哢幾下,把鐐銬都通開了。
原本以為可以在大獄裡等到少尹或者鄭熹,現在不但沒有弄出去,反而單獨關押了,情況好像更嚴重了!
祝纓在鋪上躺了下來,思考一個嚴肅的問題,她要不要自己從這裡出去呢?
牆上的窗戶,離地麵有一人多高,站在下麵舉高了手臂也碰不到下沿。不過對祝纓來說這個不是問題,拿床或者盆架墊墊腳就能扒著木柵了。窗戶雖然不大,可她隻是個十來歲的少年,骨骼還沒完全長成,隻穿單衣卸了木柵就能鑽出去。
這地牢是半地下的,從裡麵爬到窗戶上要費點勁兒,可這窗戶離外麵的地麵,估計也就是個一兩尺。
所要擔心的是,窗戶外麵有沒有守衛巡邏。
或者,留意一下外麵巡邏的規律?也不知道能不能透過這窗戶看到外麵巡邏的人。
祝纓正在盤算著,對麵的牢房有了響動,祝纓忙把鐐銬又給自己銬上了。走到門邊踮起腳來一看,是有兩個人擔了一大桶的熱水進了對麵牢房——就是那個每天都有食盒進來的房間。
祝纓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好幾天沒有洗過臉、漱過口了。洗澡這事兒,窮人是一冬天都不會去想的,祝纓也沒那麼講究。可是張仙姑生的是個女兒,還是教女兒臉是要洗的、牙齒是要清潔的,不能張口就是口臭。
祝纓吐了兩口唾沫,覺得口裡的味道輕了一些。
獄卒讓家丁把水擔了進去,將門一鎖,回頭看到祝纓正在牢門上,說:“看什麼看?老實呆著去!什麼時候貴人氣消了,你就能出去啦!”
祝纓心道,這獄卒今天倒和氣了?
富人坐牢,獄卒能有好處拿,這不熱水送進去,他又能撈點油水,他的心情也就跟著好了起來,對祝纓也就客氣了一點。另一個原因是,周遊傳的話是“好好關著,彆死了或者逃了”,他們就給祝纓弄到了單間裡來了,也就不像對外麵的“賊皮”一樣,肯跟祝纓多說點話了。
祝纓歎了口氣。
獄卒看他一個小孩,能犯多大的事兒,也有點同情了:“你出去之後老實去磕個頭、賠個不是,彆叫再抓進來了!彆犟啦,犟不過的。都是命。一會兒打飯,我多給你個窩頭。”
祝纓發現了,隻要不是麵對一大堆的囚犯,單個麵對,獄卒的態度就會好一些。
她想了一下,說:“多謝。”看對麵在洗澡,估計還得再洗一陣兒,她就隔著牢門跟獄卒又聊了一會兒天。說獄卒也是辛苦,要看這麼多人,也難怪有時候會壞脾氣。獄卒道:“就是!誰不知道和氣生財的好?!”
祝纓道:“就像乾活,一天就做一件,仔仔細細做好了,要乾十件,火氣就要上來啦。做一件有一件的好處,乾十件能有十倍的好處,那也是願意的。就怕十件沒有兩件的好處多。”
“那是!”獄卒附和了一聲,說,“咦?你小子倒是有一張巧嘴啊!那怎麼得罪的貴人?”
祝纓道:“我是個乾活的人呐,隻會說乾活上的事兒,又不會說哄人的話。說實話就叫人不痛快了。”
獄卒更加同情他了。
聊到最後,對麵牢房裡洗完了澡還剩了點熱水,祝纓已經哄了獄卒把一盆溫水給她端了進來。漱了口、洗了臉、剩水洗了洗腳,祝纓穿上了襪子說:“有勞。你要悶了,來找我聊天兒啊!”
獄卒道:“好啊!等你出去了,我找你喝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