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餓了(1 / 2)

鄭熹回京的這一天, 祝纓起得挺早,聽著京城的鼓聲爬了起來。擦了牙,洗了臉,好好地穿戴整齊。

金宅上下也都喜氣洋洋地, 人人都收拾得很整齊, 連吃飯的桌子都比平時擦得更亮了一點,上菜的小丫環臉上也笑嘻嘻的。

張仙姑拿著個包子問祝纓:“老三啊, 你快點兒吃, 等會兒得迎一迎鄭大人吧?”

祝纓轉頭說:“不急的, 鄭大人今天得忙正事, 我去是添亂。”

按照上回的經驗, 鄭熹回京還得跟皇帝複命、還有許多重要的人要見, 今明兩天都輪不到她往前湊。今天金良能回家, 再給她傳個話、說個安排就不錯了。她正好可以借這幾天時間再舉家搬回自己租住的院子重新收拾一下,把舊貨發賣了。

從老家帶回來的貨郎擔子很可惜地沒有趕上新年前那一波高價, 現在過完年了,好些人家買東西的需求就沒有那麼強烈,價也低了一點。

可惜了。

祝纓吃過早飯仍然在屋子裡認真的臨帖, 她臨的帖子還是自己在府城的時候買的,價不貴也不是什麼名家法帖, 勝在寫得“板正”。給王雲鶴寫的那疊字紙她自己都有點看不下去,因此發了狠, 怎麼也得寫出個差不多的樣子來。

寫了半晌, 張仙姑忍不住進進出出,給她端水、端小點心、看炭盆、看硯台凍住了沒有、看墨還有沒有、給她磨墨……張仙姑壓著心事,她很想催祝纓,快點貼著鄭大人去, 免再叫什麼阿貓阿狗的狗眼看人低又欺負你了!但是祝纓就是不動如山,她隻有乾著急的份兒。

金大娘子心裡也有事兒,祝纓不是她們從牢裡撈出來的,她總有點過意不去,又盼著丈夫能夠早點回來。她不圍著祝纓轉,她正房堂屋裡原地打轉,邊轉邊罵:死鬼,怎麼還不回來?!七郎麵聖,你也麵聖嗎?

快到中午的時候,廚下又開始做飯,這些日子金大娘子家裡也不知道買了多少個豬蹄子。這一回金良回來,估摸著又得有人過來蹭飯,金大娘子轉著圈兒地吩咐:“再多買十個蹄子回來!”

丫環歎了口氣,勸道:“娘子,你已經吩咐了三回了,再買,就買四十個了!十口豬也不夠你買的了!”

金大娘子一拍腦門兒:“瞧瞧我這記性!”

到了中午的時候金良回來了,他沒在外麵耽擱也沒帶彆的什麼人,一邊拍門一邊說:“我回來啦!人呢?人呢?”

來福開了門,金良撥開他,大步走進來:“娘子!”

金彪率先跑出去撲到他的身上:“爹!”

金良將兒子挾在腋下大步走了過來,祝家一家三口寄住在前院,張仙姑在廂房裡催祝纓:“快啊!金兄弟回來了,你怎麼還在這兒呢?快迎一迎,問問有沒有什麼話捎給你的。”

祝纓擱下筆,洗去了手上的墨跡,理了理袖子才走出去:“金大哥。”

金良提溜著兒子,猛一旋身,看到他從廂房裡走出來,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他與祝纓近兩月未見,祝纓又長高了一點,也更瘦了,金良放下兒子,大步走到祝纓麵前,重重地拍了拍祝纓的肩膀:“好小子!”手上又一沉,用力握了握祝纓的肩頭,少年的肩頭薄得像片紙,支楞的骨頭隔著冬衣還是硌著了他的手。

金良又拍了兩下,說:“好小子!”

祝纓道:“大嫂等你很久了,一家子快去說說話吧。”

“咳!老夫老妻的,說什麼?走,一塊兒喝酒去!”

祝纓微笑著往後撤了兩步:“我不喝酒的。”

金良提著兒子的領子,看到妻子從後院出來,他不好意思地又咳嗽了一聲:“來啦!”

金大娘子道:“回來啦?”

“哎。”

金大娘子道:“熱湯熱水都備下了,你洗洗臉,換身兒衣裳,穿這一身兒在家裡給誰顯官威呢?快去!”

金良道:“知道了!”

金家一家三口去了後麵,期間兒子鬨著問要捎了什麼好東西給他,老婆說了這些日子的事兒,一是過年家裡人情來往等等,二就是祝纓的事兒。金良都聽著了,掏出個皮球給兒子,又掏出一把錢來:“去玩吧!”上半個身子已經往老婆那兒粘過去了。

金彪抱著皮球跑路了,跑出去一半又折回來一要抓錢。金良被這兒子一撞,好險沒一腳踹過去,罵道:“小兔崽子!”

金大娘子咳嗽一聲,手絹兒抵在唇邊挪了兩步,把錢塞給兒子,推金彪出去。也不看金良,就說:“快洗臉!衣裳在架子上!”

她挪到衣架後麵看金良洗臉換衣服,金良問:“怎麼聽說祝大哥兩口子叫沈瑛給打了?你說清楚些。”

金大娘子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這些日子都沒見著馮家、沈家的麵兒,那天在街上看著了沈瑛,就想跟過去討個情。哪知道沈家下人說不認識他們,當他們是訛詐的窮,哎,怎麼就不認識了?”

金良道:“怎麼就不認識了?狗眼看人低唄!一路上都沒跟人家搭什麼話,七郎興衝衝的要栽培調-教,到了京城,他要搶人!三郎也是個有氣性的,硬沒跟去,記恨上了唄。”

金大娘子道:“那現在?”

金良道:“七郎午飯得陪著侯爺他們,叫飯後把三郎帶進府去見一見他。”

金大娘子高興道:“哎喲,那可是好了!我這就看看飯好了沒!哎,還要進府裡,你晌午也彆喝酒了吧,晚上哪怕你喝一壇子呢?彆誤了府裡的差使。”

金良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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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的時候,兩家人家是分開吃的,張仙姑一邊吃飯一邊說:“鄭大人這回不能再走了吧?”又問祝纓,“你真要一條道走到黑呀?”

祝大道:“看看你的碗。”

“看什麼?!”

祝大道:“碗裡有乾的吃了吧?桌上有肉了吧?”

“我餓死也不想她有事兒。”

祝纓拿抹布把兩人噴到桌上的飯粒擦了,說:“吃飯吧。餓死也是死,飽死也是死。”

這個話題說過許多遍了,但是張仙姑總是很容易就又擔心起來,一旦祝纓不接她的茬兒,她就又安靜了。然後周而複始。

吃完了飯,祝大就開始打瞌睡,張仙姑不用自己洗碗,就圍著祝纓轉,祝纓還是慢慢地寫著字。

察覺到張仙姑愈發不安,祝纓停下筆問道:“咱們還有多少錢?”

張仙姑道:“還有二十來貫了。”

“家裡的貨還有麼?”

“都擱著沒動。那頭騾子,我也托金大娘子找人給賣了,咱也養不起那個,車還沒出手,都擱家裡了。”

祝纓心道,賣了貨之後手上差不多有能個四十貫錢了,說:“得拿出些來給金大嫂抵這些日子的花銷,光給錢不好看,再備點禮物。”裡外裡一算,也得十幾二十貫。不說在金家吃的這些豬蹄子,單是金大娘子肯收留,就不能跟人家太小氣了。

張仙姑道:“你要去當差了,不得上下打點一下?”

母女兩個算了一下,手上這就是緊了。張仙姑道:“以往沒錢的時候日子也過了,現在倒敢說二十貫錢不夠花,這日子都是怎麼過的呀!”

祝纓笑道:“遇到意外開銷就大些,以後我有了俸祿也就好啦。”

“一準兒能有俸祿?能有多少錢?”

“一個月怎麼也得有個五貫錢吧?”祝纓說,“我打聽過的,京兆的獄卒能拿五貫。”

張仙姑想了一下,說:“那也行,咱們省著點兒,一個月還能攢下兩三貫錢呢!”

母女倆商量了一陣兒,張仙姑沒那麼焦慮了,祝大午睡還沒醒。金良已經吃飽喝足休息好,準備帶祝纓去鄭府了。

他到了祝纓的門外,問一聲:“三郎在嗎?”

張仙姑趕緊撩開了簾子說:“在的,金兄弟,進來說話。”

金良進來打量了屋裡一眼,說:“還行。你收拾收拾,我帶你去見七郎。”

祝纓驚訝倒:“現在就去?他沒彆的事忙了嗎?”

金良道:“路上聽說你的事兒,就說,回來麵完聖就要見你。他彆人都還沒見呢。”

張仙姑又擔心了起來:“金兄弟,好事兒壞事兒?這可不能怪我們老三啊!我們冤呐!”

金良安撫道:“大嫂、大嫂,聽我說,七郎這是惦記著他,要栽培他呢!”

張仙姑才不哭了。

金良道:“我還有話跟三郎說。”

祝纓道:“娘,你也去歇歇吧,有金大哥在,我沒事的。”

張仙姑帶上了門,有點不安心,去打醒了祝大:“還睡還睡!睡不死你!快!起來!聽聽金兄弟跟孩子說什麼了。”

祝大揉著眼睛爬起來:“你瞎操什麼心?”

“要見鄭大人呢。”

“好事兒啊。”

張仙姑道:“老三說,鄭大人事兒多著呢,得過幾天才見,這又突然要見了,不奇怪麼?”

祝大受不了她的聒噪,說:“行行行,去看看。”

他倆可算是來巧了,才到門外就聽到金良的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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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張仙姑一離開,金良就對祝纓道:“見七郎前還有一個事兒,我私下對你講的,你要心裡有個數,現在就得拿定了主意,是定下主意,不是黏黏乎乎!你那位嶽母家你打算怎麼辦?我聽人說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可不能又想在七郎這裡受栽培,又在那頭當好姑爺的——哼!沈瑛也不是什麼好親戚!”

祝纓道:“哦。”

金良道:“你可真得有個準話啊。”

“知道了。”

金良自認是一片好心,祝纓卻回答得有些敷衍,忍不住地吼了祝纓:“前程大事,你當鬨著玩兒呢?踏進京城這個名利場,一步踏錯就要了命了!多少人自以為聰明能夠耍著人玩兒,最後都被人整死了!你給我起來!認真說話!”

張仙姑在門外嚇了一跳,和祝大衝進去勸金良:“金兄弟,彆生氣彆生氣,有話好好話,咱好好說,我勸她。老三啊,怎麼回事兒啊?”

祝纓道:“啊,沒事兒,你們歇著去吧……”

金良道:“不能走!他糊塗了,你們當爹娘的不能糊塗啊!他的親事你們到底怎麼想的?窩囊不窩囊啊?啊?七郎就是有心栽培你,他養出你來,你再給沈瑛拾鞋去,寒磣誰呢?”

張仙姑馬上說:“我們不會高攀的!本來就不是正經的親事,兩下一塊兒過了難關就散夥的。這不……一直……金兄弟,我恨不得現在這親事就不做數!”

祝纓說:“大姐就被架中間了。”

金良忍不住道:“活菩薩,你還想著她!怎麼不想想你爹你娘?!他們的打就白挨了呀?你說她是個好女子,那就是個仙女也不值當你爹娘挨她家的打!你……”

祝纓道:“我知道。我……”

金良道:“話都到這裡了,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祝纓道:“我當她是姐姐,是親人。至少要同她說個明白,不能叫她什麼都不知道就……”

金良道:“她就那麼好?!”

張仙姑喃喃地道:“那確實是個好人。”被祝大拿胳膊肘搗了一下。

金良道:“大哥大嫂,你們是父母,做得了他的主,他自己也說不情願要這親事。咱們能把這事兒辦乾淨了嗎?”

祝纓苦笑道:“你忘了,我的戶籍和契書是合不上的,這事兒想要辦得乾淨利落,要麼兩家都有意作罷。要麼還得走官府,叫我爹娘過一回堂。到時候戶籍又掰扯不清。”

金良道:“那打還能白挨了?”

張仙姑又心疼女兒,幫祝纓辯解:“我們承花姐的情,總得看著她有個好歸宿才好放手呀。”

金良不罵張仙姑,故意罵祝纓道:“你腦子呢?你一天不離婚就一天是她的丈夫,除了你,她哪有好歸宿?我見過給老婆找下家的,戰場上快死了,那得托付好了。你這算什麼?你不要她,看上有夫之婦的,能是什麼正經男人?值得托付麼?他娘家還在,舅舅還在,她姨父是丞相,能叫你把她發嫁了?你,要是想要她,就打官司把她帶回家,不想要她,趁早退步抽身!你又不把人帶走,又不撒手,你想什麼呢?這不是你會乾的事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

張仙姑本是被祝纓說動的,此時說:“老三,她要的咱給不了。放手吧。你給她安排的好人家,能是什麼高官公子?人好不好的,咱在一邊看著,能幫就幫一把。你得自己上岸,才能救水裡的人。”

祝大也說:“你都不要這婚事了,人家憑什麼聽你的?”

是啊,花姐憑什麼聽她的呢?她尚且不能對花姐說實話,怎麼能讓花姐閉著眼順著她的話往坑裡跳?再說,她爹娘的打,真能白挨嗎?不現在還到沈瑛臉上,還是她嗎?

祝纓臉上陰晴不定,說:“我知道了,我把這就婚給離了。”

金良道:“真的?你辦得成?”

祝纓歎了口氣,對金良道:“呐,她舅舅的仆人打了我的爹娘,現在傷痕還有一些,驗傷也不算全無痕跡。就算眼前沒有,還能詐傷,反正是真的挨了打了。與沈瑛撕破了臉也沒什麼,早就沒情份了,不過礙著花姐。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沈瑛,沈瑛要臉,馮家要臉,也必不會硬賴這門親事,不管我是祝三還是祝纓,他想必也不會挽留。真想要脅我,我就上京兆府,京兆大印一蓋,一彆兩寬。哪怕翻出咱們的老底兒來,我本也沒個做官的命,從小吏做起已是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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