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丞相親至, 王雲鶴也須得出迎。金良站起來理衣領,金大娘子拿手指攏頭發,摸摸腰間掛的錦袋,摸出個小鏡子照著儀態。
祝大和張仙姑更是慌張, 你看我、我看你, 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丞相, 天下最大的官兒,要怎麼見呢?
王雲鶴瞥見祝纓一派沉著, 暗中點頭, 再看了一眼陳萌,隻見他麵色陰沉, 不由搖搖頭。率先走下堂去,降階相迎。
陳丞相到得很快,祝纓站在金良和陳萌的後麵,從他倆相鄰的縫隙裡看過去,隻見差役躬身在前麵引路,後麵一個十分出色的男子緩步走來。
陳丞相看起來四十來歲,按照陳萌的年齡推算,他今年應該五十多、快六十歲了,外表看起來可不太像。
祝纓以前見過的多半是鄉下農夫、城中小販之類, 無論人品好壞, 都是飽經風霜, 城裡人、富貴人總比鄉下人顯得更年輕,如果按照祝纓看鄉下人的習慣再給他的相貌加上個一、二十歲, 那就對了。
真正吸引祝纓注意的,是陳丞相身後的一乾仆從。陳丞相的隨從略有點多,他足帶了七、八個人, 其中一個人被捆著,身後有兩個人押著。祝纓看著那個被捆著的人,目光從上到下掃過,最後定在了他的腳上。
此人走路微跛,左腳像是受了傷而不是殘疾了很長時間,才受傷的是不習慣自己身體的改變的,走路必然不像長期殘疾那樣可以熟練地掌握自己的身體。重點是,祝纓認為此人的步幅、用力的方式、鞋子的大小,與之前在金良家留下的一樣。雖然鞋子換了一雙不是留下印記的那個,應該也是他自己的鞋子。
這個陳丞相,真是夠厲害的!祝纓想。
王雲鶴與陳丞相見過了禮,祝纓等人也跟著行禮,祝大和張仙姑也不知道怎麼稱呼他,都跟著胡亂的行禮,叫“大人”,陳丞相也不介意。
陳丞相對王雲鶴道:“你還是這麼的勤於政務。”
王雲鶴道:“相公說笑了,食君之祿,這是我輩該做的。不過令郎與案件有涉,又有物證,恐怕不能輕易帶走。”
陳丞相顯得脾氣很好地說:“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我把犯人給你帶回來啦!說來慚愧,竟也與我有些乾係,是府中仆人為盜。”
相府的仆人就押上一個五花大綁的跛足男子上來!
他們進門的時候,王雲鶴就已經看到了,見陳丞相押人上來,便說:“相公,堂內說話。請!”
他雖已換了便服,回到大堂卻沒有再把衣服換回來,先請陳丞相坐了,金良等人此時又不敢坐了,陳萌更是垂手立著。張仙姑就挨著女兒站著,無意識地攥緊了女兒的袖口。她直覺得這事兒很嚴重!一個周遊就能那樣,一個馮夫人就能打他們,丞相……
不敢想。
陳丞相掃了一眼堂上的幾把椅子,很和藹地說:“我也是為案子來,但主審官不是我,還是依著京兆府的規矩來吧。”
陳萌還是不敢坐,金良夫婦小心地坐了半個屁股。祝家一家三口仍是站著,陳丞相看了一眼祝纓,對她點點頭,說:“你就是祝纓?”
祝纓上前了半步,叉手說:“是。”
陳丞相說:“早就聽說過你,不想如今才見到,要是早些見著了,你該喚我一聲‘姨父’,如今卻沒有這個緣份了。”
祝纓道:“人與人的相遇靠緣份,相處看各人,姨父是姨父的緣份,今天是今天的緣份。”
陳丞相笑了,這是一個美男子,即便老了,笑起來也令人覺得春風拂麵,他說:“你是個好孩子,是他們眼拙了。”
陳萌摒住呼吸,小心地看了父親一眼:姨母家的事情,父親竟知道的這麼清楚麼?
王雲鶴是剛才已經詢問過祝家的情況,見狀也不驚訝,等他們寒暄完,先問陳丞相:“不知相公有何指教?”
陳丞相道:“讓他們說清吧。”
陳府一個穿著長袍的長須男子站了出來,這是個管家模樣的人,拱手道:“回京兆,是我們府裡查失竊,順藤摸瓜找到了的。”
祝纓仔細聽他的話,這人說的是,相府裡的東西都存放在庫房裡,尋常也不去動它,什麼對牌之類也隻有在用的時候拿出來核對,平常也由各人收著。因為相府家大業大,誰也不能將所有的東西都時刻盯著,因此有的東西丟了好幾年可能都沒發現,有些不重要的東西,甚至從頭到尾都不會有人在意它是否存在過。
祝纓點點頭,這是有道理的。比如金簪子,張仙姑一根都沒有,要得了一根,她一天能看八遍。於妙妙有幾根金簪子,也是收得好好的,得上鎖。到了鄭熹這樣的人,除了幾件用順手的,其他貴重的東西都是隨手一扔。
管家又說:“將出正月,府裡清點庫房,發現少了幾樣東西,查了在值的人。找到了這個賊!”
兩個仆人將那捆著的人往前一推。
管家道:“找到的時候,他正在換衣服,腳也跌跛了。拿來一審,才知道他乾了什麼!自己說!”
那人低著頭,說:“我那天,看庫裡幾件沒人動的東西,一時起了貪念,反□□裡的東西也不太在意,我就拿了。拿了出來,見到有人送來一大車的東西,打聽了一下,說是給大公子的……”
陳萌受沈瑛的委托去金宅,祝纓又把他帶來的禮物原樣還給了相府。這箱東西其實是沈瑛提供的,祝纓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她隻知道是陳萌帶來的,就讓金良還給了相府,相府裡的人就知道陳萌乾了什麼事了。
這人說:“小人想,大公子往外送的,肯定是好東西,一時起了貪念,就問了押車的是哪家。順著他們說的地址過去,本來想發一注小財的,不想沒找到。一時氣憤,就放了把火。實在隻是為財!”
陳丞相道:“人,我都帶來了,你如何判罰,我絕無他言。犬子,我可要帶走啦。”
他說謊!祝纓心道,哪有往柴房去找財物的?!正常人家,財物肯定是在正房或者正房相近的地方,叫他往正房一摸,又帶著刀,金大娘子就完了。
不過,祝纓又往那人跛子的腳上看了一眼。心道:人也確實是這個人!我認得沒錯,那行腳印也確實不是陳萌的,周圍也沒有陳萌的腳印。
王雲鶴道:“相公說的,下官都明白了。隻是他們苦主那裡還有些彆的證據,須得核對了,這樣大公子清清白白的回家,豈不更好?”
陳丞相笑道:“你的意思,即便這個是賊,我兒也未必就不是賊了,是不是?”
王雲鶴道:“不敢。也是為大公子好,免得後續有人再說三道四。也是為相公脫一個教子不嚴的彈劾。”
陳丞相苦笑道:“說到教子不嚴的彈劾,我竟無話可說了。先前已經挨過一遭啦。也好,不過我也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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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紛紛起身,祝纓對著王雲鶴頻使眼色。
王雲鶴終於看到了她,對她招招手,說:“小兒郎,你過來,為我引個路。”
祝纓急急走過去,聽王雲鶴說:“你是借住在金府的?”
“是。”
“你父母是被大公子的姨母命人毆打的?”
“是。”
王雲鶴不多話了,陳丞相也聽在了耳中,苦笑道:“她們婦道人家辦事,向來不可靠!”
王雲鶴道:“確實。這麼一來,就算是有‘怨仇’了,他們寄住在哪裡,哪裡就有賊人放火,街頭議議,憑這一條就該將這位夫人、沈瑛,還有令郎安個‘挾私報複’啦。以後這孩子但凡有事,就會叫人翻出來。相公不必在意愚者之言,但悠悠眾口,積毀銷骨。”
陳丞相歎道:“是啊——你是為了我好,我明白的。孩子,你過來,我看看。”
祝纓依言過去,陳丞相又問了她讀了哪些書,現在乾什麼,祝纓也都說了。又問她老師是誰,祝纓說沒有老師,都是偷聽自學。
陳丞相與王雲鶴都是一番歎息,陳丞相跺了兩下腳,說:“沈瑛真是瞎子廢物!眼瞎心也瞎了!”
“是。”
他又歎息了一陣,才對王雲鶴說:“咱們走吧。”
他們各自上馬,祝纓跑到王雲鶴的馬邊說:“您彆跟他犟,他肯定心裡有數了。不是陳萌,陳萌的腳印我認得!不但我尋出來的腳印不是他,地上所有的腳印就沒有他的!有那個仆人的。即便還有旁的罪人,也不是陳萌,而是彆人。我不是因為他說我幾句好話就為他說的話……”
她說得很急促,王雲鶴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說:“我當然知道。”
他是剛正了些,可不是蠢!不然他對陳丞相說什麼“挾私報複”?
祝纓道:“您得講證據,我能給您的就隻有那點兒證據。扯不到彆人身上的。”
“我知道。”
王雲鶴翻身上馬,親自到了金宅後門。金良開了門,祝纓給他指出自己的發現。王雲鶴如金良那般都看了,又親自登上梯子,將牆頭上的手印也看了。陳丞相則很有興致地背著手踱步,看了柴房、看了地麵、也看了房外街道,他沒有爬樣子,而是問祝纓:“這些都是你發現的?”
祝纓道:“是。”
陳丞相又歎了一口氣,說:“年輕人,前途無量啊,不該把心思隻放在差役書吏的事情,該讀些正經書。”
王雲鶴在梯子上,說:“我也這樣說。”
他下了梯子,拍拍手,對陳萌道:“你過來走兩步。”對比了鞋印並不是陳萌的,也乾脆利落地把陳萌給放了。
陳丞相對王雲鶴道:“既然真相大白,我便將犬子帶回管教了。這人犯,也就交給你啦。”又對金良說:“這屋子又著了火,又遭了賊,既有損壞,又不吉利。管家。”
管家上前與金良交涉道:“相公的意思,拿一所新房子與你換,不比這個小,還比這個新,地方也比這個好。”
是相府拿一所二進的房子與金宅調換,新的,京城的很多這樣的宅子規製都差不多、尺寸也差不多,但是地理位置比這個要好一些。同樣的房子,在更靠北一點的坊裡,離鄭侯府也更近一些,論價錢,能比現在這個貴上百貫。還說,等他們搬完家,再贈金大娘子一套金首飾暖宅。
陳丞相做事真如一股春風,金良有點繃不住了,忙說:“賊人也抓住了,不過一間柴房,修一修也就得了。哪裡就值得這樣了?”
陳丞相道:“收下吧。”
他又看了眼祝纓,祝大和張仙姑心裡激動,暗道:難道也要給我們房兒?我們那賃的房子雖不如金家,可是正經帶院子的三間正房帶廂房呢,這要是在京城有了房子,那可真是、真是……
祝纓道:“我有房子的。擱那兒好好的,過兩天就搬走。”
金良道:“說好了的,跟我一道住!”
金大娘子被天上掉了個金餅砸了,也有點暈,她本就不討厭祝纓,此時也說:“是呀,一道住,總不能再出事兒了吧?你賃房子也要錢呐!”
祝纓道:“我自己有房……”
“你住哪兒都不會有事了。”陳丞相說。
祝纓一怔,而後露出個笑來:“哎。”
陳丞相看著祝大兩口子一臉失望,心中一絲輕笑,道:“想住哪裡就住哪裡,不過,”他對王雲鶴道,“我看這個後生十分喜歡,來呀。”
管家從袖子裡摸出兩塊黃澄澄的金錠出來。祝纓不太了解金子,因為見得少,金大娘子在心裡算了一下,低聲告訴她:“一個得有五、六十貫了,這些得一百貫。”
祝纓道:“不用的!我隻要幾十天安心看書,就能自己養家了!”
“收下,”陳丞相語帶玩笑地說,“用心讀書,學得好,就是你的,學不好,要還的。”
祝纓望向他的眼睛,陳丞相的眼珠子看著清澈。涼浸浸的,她想。
王雲鶴道:“收下吧,是前輩們對你的期望。”
祝纓對陳丞相鄭重拜了一拜,說:“好,我留下了,不會給您收回去的機會。”
陳丞相終於大聲笑了一回:“好!”留下管家結案、同金良辦交涉等,自己帶著兒子回家。
金大娘子小聲說:“都說陳相公是個厚道人,還真是。”
祝纓恍然大悟:她知道了!陳丞相肯做人時,全然是一股“鄭熹味兒”,周到,和氣,大方。
王雲鶴道:“回衙結案吧。”
祝纓鬆了一口氣。王雲鶴看著她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你呀,用心讀書!”
“唉。”
又回到了京兆府,王雲鶴先審這個犯人,他隻問了一句話:“你是怎麼到陳相府上的?”
仆人道:“我是夫人的陪房,跟著夫人嫁到了陳家。”
王雲鶴便結了案,偷盜、放火,先打板子再流放,齊活。
金良等人便要告辭,王雲鶴道:“你們先回罷,少年留一下。”
祝纓不明就裡,仍是很信任王雲鶴道:“是。”
王雲鶴將她帶到自己書房,指著自己的一排書架,問道:“看看我這裡,不想讀嗎?”
祝纓道:“我已選好了路了,我要考明法科。”
王雲鶴歎了口氣,他也算是徹底明白了祝纓的來曆處境,一個窮要到做贅婿的人家的孩子,被嫌棄得沒了婚約,又有一對不甚可靠的父母,家無恒產,人卻機靈。跟著鄭熹進的京,住在金良家,鄭熹又接了大理寺,考明法科,他理解。
他走到書架前,抱起一匣子沉沉的書轉身送到祝纓手上,說:“拿著,考完了試,把這個讀完。”
祝纓低頭一看,卻是一套《春秋》,王雲鶴道:“春秋三傳,當讀左傳。”
“是。”
王雲鶴又取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寶,叫人多包一些紙墨,都打成一個包袱,讓祝纓拿著回去了。
這天,祝纓還是在金家住下,祝家與金家都受了驚嚇,也得了好處,全抵消了之前的不滿。金大娘子又很後悔,之前自己怎麼就不想繼續收留祝纓了呢?一力挽留。
祝纓道:“我那房子賃都賃了,租金可惜了。”
金良道:“要麼追回來,要麼轉賃給彆人。你要考試了,得安心讀書。”
祝纓道:“你還要搬家呢,那邊兒房子都給你騰出來了,你這兩天就得動身呢,咱們一道搬。”
金大娘子苦勸道:“我們搬家,你隻管在這裡讀書。那邊兒收拾好了,你就帶著你自己的人和一本書過去。一切不用你動手。都在我這裡住了這些日子了,好歹叫我把這份功德做圓滿了。”
祝纓道:“大嫂,你功德已經圓滿啦。我再不能拖累你們了。”
兩下十分推讓,場麵很是和諧。一個不願意給對方惹麻煩,一個是儘力想為對方提供便利。
最後,金良煩了,說:“爭什麼?都聽我的!三郎,你說幫急不幫窮,你現在也不窮,可你讀書得省心,這也算是個‘急’,大哥大嫂又傷著,誰照顧?就這樣!”
這才拍板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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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宅和諧,陳府就是壓抑了。
陳萌低頭垂手跟著陳丞相回了家,一路跟到了書房。小廝上來給陳丞相脫了外衣,接了帽子,換了家常衣服。陳丞相張臂站著,看也不看兒子一眼,丟下一句:“又想故伎重施?”
陳萌心頭挨了一記重錘,猛地抬頭:“爹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的人,不會說你這個話。”
陳丞相換完了衣服,在書桌後坐下,侍從上了茶來,陳丞相呷了一口,道:“請夫人過來。”
陳萌看著父親,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陳丞相道:“你母親為你操心,你應該認真謝一謝她。”
她?陳萌幾乎要氣破肚皮,他敢肯定,這栽贓的事兒肯定是繼母主使的。姨母才跟祝家結了仇,就有人在祝家寄居的地方放火,說是賊,不偷東西,還落下了一件件指向他的物證!還是繼母的陪房!
陳丞相道:“她為你清點財物、教你做人的道理,不該謝嗎?”
待陳夫人到,也是陰著一張臉,陳丞相和藹地說:“你這些年辛苦啦,既要閉門養病,孩子們也領情的。”
陳萌不明白了,但是被父親的眼睛一看,他老老實實給這繼母磕了頭。陳夫人一言不發,直到陳丞相說:“夫人?”
陳夫人深吸了一口氣,說:“陳鐸!你可是我爹提攜的!”
陳丞相道:“提攜之恩,我怎敢忘呢?大郎,要拜謝你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