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萌和陳夫人都嚇得不敢多言,兩個人像提線木偶一樣,一個拜,一個虛扶,說:“起來吧。”然後兩個木偶一齊望向陳丞相,聽他下一個指令。
陳丞相道:“扶夫人歇息去吧,有病,就要好好治。”
陳夫人被兩個強壯的婆子架走,陳萌毫不意外地發現,這兩個都不是繼母日常使喚的心腹。
他心下忐忑,看著書房的門關上,轉過頭來小聲叫了一聲:“爹?”直到此時,陳萌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這個琢磨了十幾年的父親!在老家府城的時候,他除了讀書、交際,就是在琢磨自己的家、自己的父親,以及這些關係。
陳丞相沒說話,看著他,目光十分平和,陳萌卻要被他這份安靜給逼瘋了。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終於說:“爹!您有什麼訓示要給兒子就直接給吧!”
陳丞相依舊沉默,直到陳萌渾身都被汗濕透了,跪伏在地下,才說:“這就受不住了?你的膽子不是很大麼?城府不是很深麼?嗯?翻雲覆雨,引國法來乾預家事?!!!”
陳萌道:“是老二先要害我的!”
“嗯,不錯,跟你母親有點像親母子了,她也這麼說的,是你先害了他的兒子。”
陳萌大口地喘氣,抬眼看著父親:“您知道她派了陪房栽贓我!您相信我是清白的?!”
“愚蠢!!!”陳丞相大怒,“你是清白的?‘清白’才不要你呢!清白聽了都要笑死!”
陳萌難過得要命,又有些歡喜,他聽出來了,他爹雖然懷疑他要借案子倒打一耙除掉繼母,卻也知道這件事是繼母有錯在先,並且是陳丞相親自查明了實情。陳丞相雖然生氣,但是還是相信他的。
他跪爬到了父親的腳下,抱著陳丞相的雙腿,嚎啕大哭:“爹、爹、爹,我苦啊!我難啊!”
陳丞相摸著他的頭,說:“你哪裡難了?難到給我出難題?”
“我是沒有彆的辦法了,您又不管我,他們又要害我。爹,螻蟻尚且偷生,我卻有一個後娘,後娘,後娘啊!不如沒娘!”陳萌終於把七歲時的委屈都哭了出來,“我不知道有誰可以依靠,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邊隻有仆人,沒有親人。我苦啊!”
陳丞相歎了口氣:“起來吧。”
陳萌擦著眼淚爬了起來,眼睛濕潤地看著父親:“爹。”
陳丞相卻沒有慈祥地回望,而是嚴厲地說:“國法,不可入家門!”
“我不明白,”陳萌有點撒嬌的意思了,“我快沒命了都,還以為您不管我了,我怕死了,為求活命,隻好把事情鬨大了……”
“活命?我為什麼把你送走?送走就是給你活路!大家子,隻要齊心,不說千秋萬代,三、五代富貴,十代綿延,出一爭氣的子孫,又是幾代富貴,幾十代下來,不成問題。要是內鬥……”陳丞相冷笑一聲,“你引官府殺你弟弟,你母親就能引國法來處罰你!你外祖家嫌貧愛富又無眼光,拋卻美玉與親家結仇,你呢?偏偏貼著你那個廢物舅舅,為他當雜役奔波!祝纓出事,不抓你抓誰?”
陳萌嘀咕一聲:“沒、沒那麼嚴重吧?”
陳丞相冷笑道:“那柄短刀可不隻是為了栽贓,那個奴才帶著刀在外麵轉了數日,祝纓就是閉門不出,他們這才不得不放一把火!否則,祝纓在街上被人一刀斃命,刀還是孝敬你的!你說怎麼辦?”
“幸虧他在讀書,沒有出門。”
陳丞相道:“是啊,讀書好啊,好好讀書吧。”
陳萌有點高興,說:“爹是因為他讀書不出門,才給了他金子的麼?爹這回給金良和祝纓,給得太多啦。”
“隻要不敗家,物有所值,為什麼不拿錢出來?錢能辦得到的事兒,就不要太吝嗇!得顯出來大度,等閒不要結仇!你以後待這兩個人,不必過於親密,也不可疏遠仇恨。有什麼好記仇的?他們出事兒,再拖出你來當嫌犯嗎?”
陳萌笑道:“並沒有,我也覺得祝纓這小子還不錯。舅舅也有些後悔了呢,他托我去說和的。我……”
“沈瑛那個廢物,你偏與他過從甚密!外甥像舅,你要像他,就不要說是我的兒子!”
“爹、爹?他怎麼了?當年外祖蒙冤自殺,娘哭求您,您也不理。舅舅流放又回來,支撐全家到現在。就算看在娘的麵子上……”
陳丞相冷冷地道:“你這是怨我了?”
陳萌又跪下了,說:“我並不敢。隻是不明白,當時為什麼不幫外公呢?”
“那是皇位之爭!指望誰呢?你外公自己都自殺了。他是當事人,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妄圖擁戴逆王,讓不如內情的人為他說清楚?你姨父更是!”
皇位之爭,陳萌哆嗦了一下:“是。兒明白了。去年如果不是父親也上書,外公的案子沒那麼快能重查,舅舅也沒那麼早能回來。又派舅舅去接我……”
陳丞相聽他三句話不離舅舅,啜了口茶,慈祥地問了一句:“你姓什麼?”
“兒姓陳啊!”
“我還道你姓沈呢?這麼想著他,明天把你過繼給他吧。”
陳萌叭一下伏到了地上:“兒不敢!兒不是這個意思!兒明白了!家裡有什麼事兒,自家解決。”
陳丞相幽幽地說:“這京城裡,哪一家的屋頂掀開了,拿著本律令一條條比著,五品以上之家,能不受罰的也就隻有七歲以下的孩童了。人人引國法乾預家事,就沒有家了。你要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就不如你弟弟,趁早離開,想禍害誰家,就給誰家當兒子去。我,不要這樣的敗家子。都說你弟弟亂七八糟,是個敗家子。你們兩個比起來,你,才是敗家子。”
陳萌嚇得大氣不敢喘,連連頓首:“爹,我明白了,是兒子想錯了!有家才有我的一切,沒有家就沒有我。娘當時,隻想著沈家,忘了自己是陳家的媳婦,是我的母親。如果不明白道理,自己創下的家業不知道如何維護,終有散的一天。”
陳丞相道:“去吧。明天開始,叫你媳婦,學著管家。”
“是。”陳萌顫抖著爬了起來,又小心地問陳丞相:“與祝纓那裡還有點首尾,我是不是要再與他見幾次麵,好顯得儘釋前嫌?再與舅舅那裡把事兒了斷一下。”
陳丞相看他嚇得有點失措,也慈祥了一點,說:“為什麼要‘顯得’呢?你想想,你們有什麼仇怨嗎?怎麼結的仇?”
“沒、沒有啊。”陳萌說。
陳丞相無奈地看著兒子,陳萌傻乎乎地笑了一聲:“是呢,沒有啊。”
“你舅舅那裡,畢竟是長輩,走動就走動。”
“是。我明白了。不會圍著他轉了。”陳萌突然就通透了,對,他跟祝纓沒仇啊,甚至不提沈、馮的話,兩人處得還行。他是相府公子,祝纓身份雖然差了點,可也不討厭,看著還挺上進的!多個朋友多條路,沒什麼不好。
舅舅那裡也是,他姓陳,不姓沈啊!
“就是親戚,能搭把手搭把手。可不是他的隨從啊!”
陳丞相道:“可算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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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不知道陳府還有這麼一出,但是從王雲鶴和陳丞相等人的表現來看,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美美地睡了一個好覺,她早早爬起來繼續背書。王雲鶴給的書她先放到了一邊,凡是不考的,現在對她都沒用。考完了再說。
為了縱火的案子她耽誤了寶貴的時間,現在得補回來!那邊,祝大和張仙姑幫著金良家琢磨搬家的事,先得陪著金良兩口子去看新房,那確實是個新房,比他們住的這裡用料還要好些,院裡還有水井、有一株大樹。
金大娘子十分滿意:“夏天能乘涼呢。有井,夏天能湃瓜果吃!我看看是不是甜水井,要是甜水井就更好了。”
又邀張仙姑去看廂房,說大家一塊兒搬進來,等祝纓考了個官兒,再搬回自家去。“到那時我就不管了。你們也不用怕有人隨便把他下獄了。”
張仙姑也很高興:“老三真能做個官兒,我也弄個房子!不比你們家,隻要像我們賃的那個就好啦!大娘子沒見過我那個房子吧?沒你這個好,可是我親自收拾的呀,什麼都弄得整整齊齊的。”
一行人看完房,心裡也有數要怎麼收拾了,就與陳府的管家辦交割,換了房契,這邊往新房搬,那邊卻不急著收房子——陳府也不在意這小院子。
他們先搬後院,進進出出都從後門。祝纓就在前院讀書,中午胡亂吃了點飯又接著背書、練字。
下午的時候,祝纓正在練字,看家的廚子說:“三郎,有人求見你哩。有帖子呢!”
祝纓道:“拿來我看看。”
是陳萌的帖子!
祝纓吃了一驚:“他來乾什麼?請吧。”
她洗了手,整了衣裳,出門迎接陳萌。一見之下有些吃驚:“大公子看起來精神好多啦。”
陳萌含蓄地笑笑:“三郎,我這回可是為我自己來的,不能再給我生氣啦。”
祝纓道:“哪裡。請。”
她把人讓到了自己的廂房裡,陳萌打量了一下屋子,也不挑剔,仿佛有一點陳丞相的樣子了:“我打攪你溫書了麼?”
“還行。”
陳萌道:“你讀律令?不如讀經史呀!”
祝纓笑笑:“我跟你不一樣。”
陳萌道:“哪有什麼不一樣的?這場官司下來,你也知道了,我也沒好到哪裡去。那個賊人,他是我繼母陪嫁的仆人。那個……”
祝纓道:“我都知道啦。”
“真的知道了?”
祝纓笑笑:“後娘哎。二公子還……”
陳萌現出難過的樣子來,道:“唉,都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還要裝樣兒。拿上來吧。這個不是舅舅他們托的,是我的。你受這災殃,金良也受連累,你心裡也過不去不是?還傷了你的人情。都是因為我家的怨仇。”
祝纓也不推辭說:“好,要說這個,我就收了。也不用這麼多,我已經有好些啦。”
陳萌也不強要她都收下,由著她收下了一些筆紙之類以及幾匹新綢,又收下了幾個食盒,說:“正好,給金大哥暖宅。”
陳萌又說:“我就不打擾了,等你授了官,我帶你遊京城。”
祝纓笑道:“這麼好?大公子什麼身份?我……”
陳萌道:“我覺得你有本事,查案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可以的。”
“害!瞎弄的。”
陳萌最後猶豫了一下,問道:“冠群,你真的不見了?這並不是她的錯。”
祝纓沉默了一下,說:“我知道,造化弄人罷了。我現在見她,對她也不好。馮夫人眼裡揉不得沙子。我隻盼她能有個好人家了。”
陳萌道:“你們見一麵,我倒能幫忙。到底見麵把話說清楚了才好,你也好安心讀書,她也能安心在家。快刀斬亂麻,彼此都好走後麵的路,如何?不叫他們知道。”
祝纓道:“也好。”
“這裡人都在搬家,也顧不上你,我悄悄地告訴她,請她來。”
“也不必瞞著這裡的人,我爹娘也想見見一大姐,告訴她,不怪她的。”
“好,就這麼定了。”
祝纓道:“大公子,我有一件事,你能告訴我嗎?”
“什麼?”
“你家那位夫人,做的這個事太粗糙了,也太傻了,那麼容易看出來。為什麼?”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她為什麼要聰明?為什麼要算無遺策?成與不成,都有我父親給她遮掩,她為什麼要聰明?沒有我父親,還有她自己的父親、兄弟。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父親雷霆手段,單我過堂這一件事,就夠引起非議了!她的目的就達到了,她乾嘛要再精打細算?”
祝纓道:“我懂了。”
“走了,冠群我給你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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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萌說話算數,第二天就讓自己的妻子邀花姐出門禮佛,馮夫人自然放行。
出了門,拜一拜佛,又使自己的仆人把馮家的仆人引去喝茶休息,花姐假裝休假,在禪房裡將門一關,人卻在陳大娘子的接應下離開了寺廟,到了金宅。
此時,祝家一家三口已經吃完了午飯了。
花姐一見他們,眼淚先落:“乾娘,你們受苦了,我對不起你們!”
張仙姑道:“我知道,你是個好的,這事兒不怪你!”
陳大娘子也陪了幾滴淚,說:“你們有事兒慢慢兒說,先彆哭了。”
祝纓給金大娘子一個眼色,金大娘子就請陳大娘子去喝茶。陳大娘子有些猶豫,祝纓去把門給打開了,拿張椅子抵著,以示不會關門。陳大娘子笑笑,跟著金大娘子走了。
花姐一下子撲到了張仙姑的懷裡:“乾娘,我是罪人啊!娘也死了,你們也挨了打,我才知道,三郎又坐了牢!”
張仙姑好一番安慰,祝大也說:“不是你的事兒,你能做什麼主呢?你彆放在心上,好好地找戶好人家嫁了,你親娘不會給你差了的。”
花姐不停地搖頭:“他們那個家,不好呆啊!親娘心好,好心未必就能辦好事了。”
祝大不太會跟這樣的女人說話,一看眼前仨女人,說:“你們慢慢說,我出去一下。”
留下三個女人,花姐與張仙姑抱頭痛哭,都知道這親事算是真的完了,這也是告彆了。
花姐道:“我見你們一眼,看你們好好的,也就放心了。”從懷裡掏出一包金銀,要給張仙姑。
張仙姑道:“你一個姑娘家,自己留著花,我們好歹一家人互相照應呢。”
花姐搖搖頭:“金銀在那府裡,有用,也沒用。我以前覺得,人家知書達理、高人一等,說出來的道理與我們想的不一樣,必是我們錯了。他們說要守規矩,我們做不到,就算苦些、累些也得照著做,這樣才叫“規矩”才叫“上等人”。可是這些日子,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又不知道哪裡錯了。”
張仙姑心中十分難過:這要真是能成我的兒媳婦,該多好啊!又不敢留戀,說:“你們有話,趕緊說。不然對花姐名聲不好。”
祝纓道:“訂婚書的時候我就說過,拿我當個擋箭牌,我不介意的。你該有一個良人,而不必是我。乾娘走了,你心裡一時也空落落的,現在又是這樣。我要對你說,‘彆想彆人,就想自己’。”
“三郎……”
祝纓道:“朱家抽儘了乾娘的精神、熬滅了她的心氣,我不想你也為姓祝的白白耗乾了自己。不該如此的!”
花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的。害!我一直知道的,你看我的眼神兒可跟大郎看我時不太一樣。我還想,等你長大一些就懂人事了的,現在看來,你是把我當姐姐沒把我當妻子。你是熱心腸,燒的卻不是那個灶。”
“大姐!你永遠是我姐姐!你要彆的我給不了,有彆的事兒儘可找我。”
花姐幽幽地說:“這才過去幾個月,就像過了幾輩子似的。當時是娘做的主,我知道,也算是逼迫了你。你沒有怨恨,我就已經很知足了。大家都是好人,我已是現在這樣。以後,誰知道呢。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祝纓哽咽著說:“大姐,我也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你千萬記住。”
“你說。”
“丞相、你舅舅、你娘,以後還會有許多人,哪怕對我苛刻些,對你也還都不錯。縱然苛刻,也比朱家村四阿翁他們講理些,對不對?”
“那倒是了。可……”
祝纓道:“他們的吃相好看。我說‘吃相好看’的時候,是說他們比那‘吃相難看’的好些,不是說他們就不‘吃’了。你要記著,隻要還是吃,好看難看都一樣。”
花姐含淚道:“我知道的。我該走了,這包金銀你們留下,算作咱們相識一場一點心意。互相幫襯著唄,以後我再有事找你們呢?”
“好。”祝纓示意張仙姑把金銀收下,自己去撩開門簾。
“哐啷啷”張仙姑手裡的金銀散了一地,她趕緊上前,花姐指著祝纓長袍後擺一塊血汙問道:“三郎,你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