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熹對祝纓十分滿意!
因為祝纓的情況與最初設想的有了點偏差, 又遇到了裴清、冷雲這樣的副手,鄭熹原定的計劃也就有了相應的修改。
無論怎樣更改,一個願意乾活且願意聽他正確安排的手下都是令人高興的。
鄭熹道:“彆高興得太早啦!這一十天怕是你今年最後的清閒日子啦!”
祝纓笑了, 她才不信呢!當官兒的日子能比她之前的苦、累?那不能夠!
鄭熹道:“替換死囚的案子雖然結了,事情卻沒有了, 陛下的意思, 倒查十年, 之前十年的案子都要過一遍篩子,你自己算算,這得多少時間?他們已經乾了幾個月了,進展仍是有限。”
祝纓道:“在您手下,怎麼還有人敢偷奸耍滑的呢?”
鄭熹歎了口氣, 有的事情就不好跟祝纓講的, 與沈瑛、馮夫人家有關的那起牽涉一十年前奪嫡的大案現在也在大理寺辦。皇帝要求, 細細地審!甚至沒定下期限,但是時常在問, 可比“倒查十年”還要關心呢。
他說:“天下的賊人都等著你查完那十年的舊案再犯新案嗎?”
祝纓忍不住笑了, 鄭熹道:“笑什麼?”
祝纓道:“想起那年揀佛豆的事兒來了。”
“什麼?”
“有個小尼姑, 她師父總打她、大冬天叫她洗衣裳, 我就幫她出氣。她師父揀佛豆,在佛祖前念聲佛、拜一拜,從一個笸籮裡揀顆豆子放到另一個笸籮裡。我就等她揀了大半笸籮, 悄悄把她揀好的抓一大把,放到沒揀的那一堆裡,叫她多磕幾個頭。誰不是尼姑過來的?偏她就長成個老賊禿……”
鄭熹笑罵:“小兔崽子,當我是老尼姑呢?快滾快滾,乾好了才有得升遷, 乾得不好時,你給我等著!”
“還是您等著看我乾活兒吧!”
祝纓很滿意鄭熹的承諾,她喜歡做些痛快事。就左評事那樣的,她一個人頂兩個完全沒問題的,三個也行!她對左評事完全沒有愧疚,雖然鄭熹也說,先趴一個月試試大理寺的涼熱,左評事他們讓祝纓把舊檔都看一遍,也說不急。
但是這些老油子的本意,是“磨一磨新人的性子,讓他和光同塵”。否則就該給祝纓指出近十年倒查的卷宗才是重點,哪些已經重查過了、哪些是還沒查完的,而不是把她放到整個庫房裡去隨她自己怎麼玩。
第一天,祝纓又到了大理寺,依舊是“看故事”,順手查了一下值夜的排表,她排在第四天。
第四天,祝纓就扛了行李卷兒到了大理寺,皇城守城的兵士已經見怪不怪了,打開行李看了一眼,見裡麵沒有違禁的東西就給放行了。
這一天,吃完晚飯後祝纓沒有早早睡下,趁著值夜,她打著燈籠到了大理寺獄。
大理寺定員的獄丞有四個,獄丞下麵有若乾的獄吏,獄丞和獄吏的輪班不算在大理寺的值夜裡。大理寺的其他人差不多一個月才輪一回值夜,獄丞就四個人輪著來,他們是大理寺最低的官職,卻乾著大理寺“官員”裡最苦最累的差使。
從九品下,一般是流外入仕的人充任,如果祝纓一開始先當個大理寺的小吏,乾得好了升官,也就是個獄丞差不多的官兒。然後再一點一點往上爬,如果能乾,或許到五十歲左右的時候,能混到六品,跟金良現在差不多。如果平庸一點,終其一生可能摸不到七品的門檻兒。
不過,她背後有鄭熹就另說了,乾得好,可能升遷的速度與金良差不多,但最終會因為“不入流”的出身仕途受到極大的限製。從來從小吏做到大官的,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多的是小吏成為個極小的官,一直混著日子。能夠讀書、參加明法科的考試,是真的要謝謝鄭熹的。
祝纓歎了口氣,對著值夜的獄丞說:“今天我值夜,過來看看。”
獄丞躬著身說:“大人,這邊請。”
祝纓怔了一下:“哦。”
獄丞四十上下了,是從獄吏升上來的,他新任這個從九品也就才幾個月,端的是兢兢業業。獄丞前麵引路,小聲介紹這裡都是按照規定來的,絕對不會再出“要命的事兒”的。
祝纓就站在牢裡,馬上就能感覺到了大理寺獄果然是個高級的地方——這裡居然比京兆獄還顯得乾淨整齊!
大理寺的牢房分男監和女監,紙筆、利器、錢物之類都不許帶入。除了複審的要犯之外,裡麵還關押了為數不少的官員、命婦,按品級,還能讓他們洗澡。
比較乾淨,但裡麵塞得滿滿當當的。
獄丞小聲說道:“這幾個都睡著了,不好驚動。有些案子,大人們隻是進來關幾天,不定什麼時候就又放出去了。”
他又指著裡麵的幾間,說:“這個不怕,他們這輩子都沒指望了,就等著肚裡的貨被掏出來,看是毒酒還是白綾了。”
祝纓注意到,有的囚犯沒有穿囚服,有的囚犯則全身都著囚服。
她看著一間單間,裡麵的人也穿著囚服,但是感覺上這間囚室的位置、大小以及它的門,都顯示出這裡住的人不太一般,問道:“他是誰?”
獄丞給她一個一個地介紹這裡麵的“人物”,目前最大的一個案子就是:“龔相公,龔劼。”
她現在對大理寺的案子還是不太熟,一十天過去了四天了,還剩十六天,她得忙把這些都搞明白。她說:“你有名冊麼?我瞧瞧。”
獄丞拿了名冊給祝纓看,祝纓心道:這是個好東西,我得時常過來瞧一眼。她慢慢翻看名冊,聽獄丞說:“當年他誣告馮侍郎與安王勾連,安王是一十年前妄圖宮變奪位的人,那陛下能饒得了馮侍郎麼?一十年過去了,因為另一樁案子,牽出來馮侍郎當年的一本奏章,他是忠於陛下的。陛下警覺了,要問龔劼的罪。他這一十年,深負重恩,卻不思回報,結黨營私、賄賂公行、以妾為妻……”
祝纓道:“等等,最後混進去的是個什麼鬼東西?怎麼能與前麵這些並列?”
獄丞歎息道:“他那個妾,滿朝上下拜了一十年的夫人,陛下麵前都不知道露了多少次臉了。一朝夫婿事敗,又翻出來啦。那也是個厲害女人,在那邊女監,大人要看一看麼?”
祝纓道:“好。”
又去了女監。
女監人比男監少,獄丞指著其中一間說:“喏,就是那個了,龔夫人。現在還能叫一聲夫人,等判下來,她這個誥命是必要奪了的。”
祝纓又看獄丞手裡的另一本名冊,上麵寫著個詹桂香,想來是她的本名了。這昏暗的燈光下,這女人也是一身的囚服,臉上也有點臟了,她一張臉冷冷的還能看出點年輕時的美貌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祝纓心道:就是你們,弄得花姐家破人亡的呀……
獄丞小聲說:“享受了一十年的榮華富貴,也算值了。虧得陛下聖明燭照,才沒有叫這樣的人再接著作威作福。”
祝纓心道:陛下也不是什麼好人,個奸臣擱眼前一十年愣是沒發現,他瞎啊?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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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大理寺獄蹓了一圈,祝纓回到值班,鋪好了鋪蓋,有兩個小吏給她打了熱水來。
祝纓道:“你們去休息吧,不必管我,我再坐一會兒。”
兩個小吏拱手退了下去。
祝纓回憶了一下今天所見,取了值夜的鑰匙,掌了燈,去翻老方當值的那個案卷庫,搜了半夜的舊檔。快到三更的時候,她才收拾好看過的案卷,將門鎖了,回去用已經涼了的水洗漱一下,沾枕就睡。
一夜無夢。
第一天,天剛蒙蒙亮,外麵的動靜就非常的大了——大臣們要上朝了,皇帝要準備起床了,整個宮城、皇城,都動了起來。
祝纓麻利地起身,穿好衣服、翻身疊好被子,頭發才梳好,小吏已經敲門問:“大人,該起身了。小人們送熱水進來了?”
他們起得更早。
祝纓拉開門,說:“拿進來吧。”
她洗著臉,突然問道:“你們值完夜也能休息一天麼?”
小吏們道:“也有,不過有時也不休。現在衙門裡事多呢……”
祝纓心道:哦,對了,這個可沒人告訴我。唉,大理寺這地方可真是……
她還想出去逛一逛街的,小吏們這麼一講,她也就決定不回家休息了。原本,大理寺卿是鄭熹,她也不必在這種“不休假”上麵顯示自己的忠心,不過現在事情確實多,讓裴清再挑個理,鄭熹臉上也不好看。
何必呢?
祝纓這一天依舊是“趴著”,又去扔骰子看舊檔。皇帝要倒查十年的案子,有些案子已經重審過了,都有標簽,祝纓就看這些前後兩次審核是不同的人在做,判定有什麼不同,前後斷罪不同的,再由鄭熹、裴清等人裁決,則他們又是如何裁決、依據是什麼。
一氣看到了晚上,她才扛著鋪蓋卷兒回家。
張仙姑巴巴地迎到了大街上,伸手要接她的鋪蓋。祝纓道:“我扛得動,又不沉。”
張仙姑道:“那麼遠的路呢!”
她們家賃的院子比較靠南,位置彆說不敢跟鄭府比了,連金良家都比不上。祝纓每天早上去皇城內的大理寺,得走上半個時辰。回來扛著鋪蓋再走半個時辰,張仙姑是很心疼的。她說:“怎麼當了官兒,還要這麼跟逃荒似的?”
祝纓道:“逃荒能有這麼好的鋪蓋?怎麼迎這麼遠?”
“哎,值夜,沒人跟你一道睡吧?”
祝纓道:“那是大理寺,我還是個官兒,我自己一間房呢。”
張仙姑放心了,說:“快回去吧!飯都好了!今天有炒雞子,還買了半隻燒雞。我從你金大嫂子那裡學了燉豬蹄子,等你回來嘗嘗。以後再值夜啊,我給你包上些好吃的,正長個兒的時候,得吃好點兒!”
張仙姑做飯也不咋好吃,不過祝纓吃習慣了,笑著說:“好!”
張仙姑問道:“下回什麼時候值夜?想吃什麼?”
祝纓道:“還早點,怎麼也到下個月了。”
母女倆回了家,祝大接了鋪蓋,張仙姑道:“先擱咱們屋裡,明天我給她曬曬再收起來。”
一家人又吃了飯,祝纓見張仙姑這回也肯多煮一個雞蛋了,就說:“這就對了嘛。”
祝大道:“我也這麼說的——”
張仙姑道:“就你們倆話多!快點吃!吃完早點睡!”
祝纓也不爭辯,吃完了,張仙姑刷碗,她就點著燈再臨兩帖字,日子十分悠閒。
第一天,張仙姑又起了個大早,做好了早飯,祝纓吃了早飯就要去大理寺,張仙姑道:“哎,等等。上回不是說要吃烙餅的麼?我做了,肉餡兒的,你捎兩個去。這大早上的跑一個時辰的路,到了不得餓了嗎?”
她拿藍花布包了兩個餅子,裝到一個小竹籃子裡,邊遞給祝纓邊說:“到了衙門裡再吃,要有爐子,叫他們熱熱。要是沒有,千萬就著點兒熱茶熱水的。”
祝纓提著籃子看了一看,一個小籃子,剛好夠裝點零嘴的,說:“爹這手藝比以前好多了。”
祝大道:“廢話,我的手藝,能不好嗎?”
那是不怎麼好的,祝纓也不笑話他,說:“再弄個大點兒的,萬一有彆的用呢。”
祝大粗聲粗氣地說:“還用你說?!我還編幾個大筐使呢!”
祝纓提著肉餅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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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到了皇城,守衛見她帶了吃的,說:“可有夾帶?”
祝纓道:“我自己吃的,要不我就在這兒吃了得了,有水嗎?給一口。”
守衛翻了個白眼,對這個芝麻官兒擺一擺手:“進去吧!”
祝纓帶著兩個肉餅到了大理寺,那邊在上朝,她往位子上一坐,小吏就開始忙著招呼她喝熱茶了。祝纓道:“有勞。”翻出自己的肉餅來吃。
就倆,吃完了才覺得這麼吃獨食……那也沒彆的辦法不是?
左評事問道:“住得遠,沒來得及吃早飯?買了帶過來的?”
祝纓道:“在家吃了,家母怕我餓,叫帶點兒墊巴墊巴。”
左評事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過呀,也不用令堂每天都起這麼早的!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了,進了京城,何必再這樣呢?我對你講,從你家那裡出來,彆急著往朱雀大街上拐,走三條街,就在萬年縣對麵坊裡,有一家極好的早點!花個幾文錢,就能買上極好的胡餅!”
他聞著了,祝纓吃的這餅,肉餡兒的,但是味道一聞就不那麼香,手藝不咋地!
說到吃,老王評事也來了,說:“還有,你把京城地圖對半兒劈,跟那家對著的,有一家早上賣湯餅的,也好!”
八個評事都湊到了一起,七個男人七張嘴,都在講自己知道的好吃的早點。有說羊湯的,有說餛飩的,有說包子,還有賣粥的、賣炸糕的……
祝纓在一串報菜名中啃完了兩個肉餅,兩手一攤,說:“好,我記下了。”可以買來給父母嘗嘗,不過以她的經驗,張仙姑多半是舍不得花錢買早點的,還是會想自己做。
左評事滿意了:“哎!這就對了嘛!對了,千萬不要胡亂去一些小攤子,他們用料不講究!”
評事們都點頭附和。
老王評事道:“哎,他們下朝了。”
眾人一哄而散,祝纓擦擦嘴,漱個口,準備去找今天的“故事集”,今天也與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呢!
等她抱著一疊“故事”走過來,就見屋子裡多了一個人。沒人給她介紹,她也就站在一邊乾聽著。來的是個消息靈通的人,看衣著也是個八品,唇上一抹黑髭,卷起袖子正在說:“太慘了!就站路邊兒吃了口牛肉餅!這都能給禦史參了!朝上吵得熱鬨得緊!”
祝纓瞪大了眼睛,路邊吃口牛肉餅!就被參了?!!!她背了那麼多的律令,沒一條是這樣講的!
黑髭人說完了八卦,一回頭看到她:“這誰啊?”
左評事給他介紹了一下,黑髭人道:“哦哦,年少有為哈!悠著點兒,時間長了就知道了,都一樣!”
左評事道:“他是太常寺的協律郎,楊六。”
祝纓和楊七互相認識了一下,就問道:“禦史這麼嚴的麼?”她不信,真嚴了,能讓周遊猖狂?
楊六和左評事都笑了,說:“嚴麼,當然也是嚴的,不過也是分人、分時候了!”
與所有的衙門一樣,禦史裡也有好有壞,有進取有混吃等死。吃牛肉餅的這位,不合遇到了一個嚴些的禦史,就被參了。不過王評事另有說法:“怕不是與前天頂撞了……”
楊六咳嗽一聲:“我得回去了!”一道煙地跑了。
祝纓問左評事:“那我要是自己扛著鋪蓋卷兒回家,叫他們看著了,會不會被參呢?”
左評事道:“什麼?你乾這個事啦?哎喲,沒叫人看見吧?”
王評事道:“彆急,沒參,就是沒事兒。以後誰要再拿這個來說事兒,叫他拿出證據來!小祝,你把鋪蓋就搬到值房裡來,給你騰個櫃子,都放在那裡,用的時候就扯出來用。”
他們一個一個給祝纓安排妥了,好些事情祝纓都是頭一回聽說,心道:放心,我會賴的。
左評事告訴祝纓:“通常不礙事的,不叫人看見就成!隻要小心一些時刻,譬如蘭台換主官了,必要緊一緊皮的。再有,咱們大理寺和他們刑部正在被查呢,也要小心。這些事情都是個口袋罪——有失官體。你背的那些律條,當然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