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打外麵蹓躂完一圈兒回來就打算儘量在家裡窩著了, 從鄭熹那兒抱來的一疊文書還沒看,王雲鶴給的《左傳》也還沒讀,她心裡比沒考試前還要緊張一些。
考試, 就是糊弄一張卷子而已, 接下來她要麵對的是真實的人生, 與一張破爛卷子不可同日而語!卷子考不過, 大不了就是丟個臉,下次再考或者是當小吏或者聽了鄭熹的安排讀經史給鄭熹當三孫子, 官場混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就像她之前對金良說的,不能光顧著威風, 是要害怕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了起來。
張仙姑和祝大起得比她還要早,祝大被張仙姑打起來擔水去,祝纓起來就聽到他在跟鄰居吹牛:“我們家孩子考試過了, 就快要當官兒啦!以後你們有什麼事兒, 隻管說!”
張仙姑在廚下已經煮了一大鍋的稀粥,正在切鹹菜,又給祝纓和祝大多煮了個雞蛋。看到祝纓起來了, 張仙姑笑著說:“快, 你爹擔了水回來了,是甜水, 你洗漱了來吃飯!”說著, 在圍裙上抹了抹手。她整張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鬢邊的銀簪在清晨的陽光裡閃閃發亮。
祝纓道:“哎!”
早飯就擺在堂屋裡, 張仙姑開心地說:“可算安頓下來了,這下老三也算是個官兒了,也不怕有人來拿了!好好吃飯, 好好過活!”
祝纓剝了個雞蛋放到她的碗裡,張仙姑道:“你吃。”
祝纓道:“就多煮一個又怎麼了?現在又不缺了!”
張仙姑還要推讓,祝纓拿筷子把雞蛋給挾開:“行了,一人一半兒,下回再煮兩個,我把兩個都扔隔壁豬圈裡!”
張仙姑嗔罵一句:“狗脾氣!”哼唧著把半個雞蛋吃了。
吃完了,她又高興了,說:“你什麼時候坐衙啊?”
祝纓道:“得等告身下來,學了些禮儀禁忌,再辦身官服才能去報到。還有幾天呢。正好,我趁這幾天把些事兒弄清楚了,免教他們糊弄我。”
祝大道:“那是!新來的總是要受些欺負,可不能馬虎了!”
“嗯,鄭大人都給提點了。”
張仙姑道:“要說這鄭大人也挺仗義的。”
夫婦二人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官場有什麼禁忌,不過是按著他們的生活經驗,囑咐些神棍生涯裡獲得的經驗智慧。祝纓也不反駁,就安靜地聽著,間或挾根鹹菜下飯。
她一向安靜,以前是因為爹娘、尤其是她娘隻有睡覺的時候才能住嘴,其他時候不停地叨叨叨叨,罵大人罵小孩兒的,她早就習慣了。現在證明了,她娘,張仙姑,也是可以不罵人、隻說些生活的溫馨瑣碎的。挨罵都能聽著了,這些又有什麼不能聽的呢?祝纓一邊吃就一邊聽,心情好極了。
聽著張仙姑支使著祝大出去揀點廢木板什麼釘個雞窩,揀點破竹皮編個雞籠,她去轉一轉買點雞崽,以後剩飯就能喂雞了。又說要買點粗陶缸好醃鹹菜。祝纓說:“再買點米麵吧,金大嫂雖然給裝了些,我還挺能吃的,明天想吃烙飯。”
張仙姑慌忙說:“怎麼?這些不夠?有的!等會兒就去買來弄!”
祝纓笑道:“也不急,缸啊什麼的,我今天就再出去跟娘一起買……”
“那怎麼行?!你不是還要溫習的?”
祝纓道:“等會兒咱們就這麼著,我去弄點木頭竹子,爹弄個雞窩,慢慢兒乾。我跟娘再去多買點東西,現在能吃好點兒了,以後咱們都能吃雞蛋了!再弄點肉回來。嗯,衣裳也能裁新的了。再把那些南貨給賣了,手頭也有餘錢了。我看我的俸祿也差不多夠生活了,還能攢下些。就安安穩穩過日子。”
張仙姑道:“行!”
祝大想了想,說:“那我閒了,要去找徐老道。好久沒去看他了。”
祝纓笑道:“行。”
張仙姑罵道:“你又作!你先去看攤子,把從老家帶來的東西賣了再說!”
祝大道:“他住道觀的,我去那兒賣貨也是一樣的。哎,這不是跳大神,能行吧?”
祝纓道:“你往廟祝那兒寄賣就是了,隨便收點兒錢,沒收到也不打緊,算給乾娘在那道觀裡各陰德了。”
說到於妙妙,張仙姑就沒那麼高興了,歎息道:“她就是想不開,就算是到現在這樣,跟咱們一塊兒,咱們也不是沒良心的人,她的日子也不會好。”
祝大道:“你少說兩句話!快點吃,吃完了刷碗買東西去!”
一家人照著祝纓的安排各自行事,祝纓跟張仙姑去買了好些東西,最後雇了一輛車回來,卸下了幾個粗缸,一堆菜、一大壇子鹽和柴米麵之類。又尋了一些家什回來。祝大看了這一大包家什,說:“好麼,斧鋸刀鑿都有了!”他的手藝粗糙些,不過都還有,鄉居生活什麼都得自己動手,也就動手開始搭雞窩了。
張仙姑嘴不停:“她買了一百個雞蛋!一百個雞蛋!我還沒攔著她就付了,就付了錢了!我的錢!”
祝大和祝纓都不回她這個話,父女倆對望了一眼,各忙各的。
祝纓把從家鄉趕來的那輛車給賣了,帶來的東西她今天也都差不多賣了都找到了下家,隻餘幾樣都寫了水牌,預備讓祝大拿去到道觀前隨便一張布就地一鋪,愛賣不賣,給他點事做。牲口棚空了,正好訂個雞窩來用。
張仙姑叨叨完了一百個雞蛋,又叨叨了一回祝纓還買了菜和肉,居然還有魚:“前天那些剩菜裡還有半條魚呢,加點豆腐還能湊一個菜。”也笑著罵罵咧咧地去醃鹹菜了。她要多放鹽!這樣能保存得久些,直到冬天下雪還能吃!
祝纓心道:過兩天鹹菜醃好了,讓娘自己買雞崽去,也是有事做了,總不能在京城還跳大神。又不靈。還容易被當成巫蠱給抓了。巫蠱可是個完蛋的罪狀!
她從車上最後搬下個酒壇子給祝大:“呐!京城的酒,新釀,省著點兒喝!”
祝大道:“還用你說?要我說,你也得練練酒量了!不過,我和你爺爺酒量都好,龍王老兒會遊水,你也能……”
張仙姑鹹菜醃到一半,提著菜刀殺了過來:“你要死也彆拉上她!老三,你去找兩塊大石頭來壓缸,我跟這老東西兌命!”
祝纓又花了一天,把自家賃的小窩收拾完了,就開始閉門讀書了。她家燈油等有金大嫂子備了,字帖有鄭熹給了,張仙姑對她很舍得,在家也肯給她點兩根燈芯,讓她夜裡讀書。
這幾天過得,與之前在金良家裡備考沒有什麼區彆,祝大和張仙姑也完全沒有“孩子當官了”的自覺。祝大還吹個牛,被張仙姑罵:“她還沒坐衙,你彆給她招事兒,等事兒落了了你再吹牛也來得及!”
讀了兩天,陳萌就派了人過來,給了她一整包的東西,從書袋筆袋到飯盒全套的裝備。陳萌還專門寫了張條子,告訴她:這些都是到皇城裡當差需要的。什麼會食的飯菜現在已經很糟糕了,最好自己帶之類。最後寫了一句,他也是受人之托。最後一行他還加了個語氣詞,以示自己也很感慨。
祝纓笑笑,都收拾下了,按照這一套東西,把自己手上現有的都準備了,發現還差一套鋪蓋——原來,各部官員還要輪流值夜的。大理寺也在皇城裡,也是要正式的官員帶著小吏安排輪值。
有錢的就在家和皇城各備一套,窮點的就把自己的鋪蓋兩頭搬,祝纓想了一下,還是另備一套。
過不幾天,又有正式的告身下來——她,祝纓,一個神棍家冒充男孩兒的女孩子,正式地成了大理寺的評事。
大理事評事,從八品,深青色的衣衫。
祝纓得自己置辦。
好在京城乾這個營生的店鋪有的是,隻要請金大娘子給引個路,付了錢,幾天也就妥了,連講價都由金大娘子代辦了。金大娘子因為祝纓給了她一錠金子,總覺得受之有愧,又自己送了祝纓一套,祝纓連換洗的衣服都有了。
等衣服的時候,背下鄭熹給的大理寺的名單與自己的“同年”名單,祝纓還有功夫學一學禮儀,然後開始看《左傳》。
看著看著,她就樂了:“這不陳大公子乾的事麼?厲害了呀!怪道大家都說要讀書,原來書本真能治人。”
祝大與張仙姑卻都興奮於女兒真的做了官!一個漿衣服,一個就看著架子上的衣服,非得讓祝纓穿起來:“給我瞧瞧。”
從八品,聽起來是個芝麻官兒,連綠豆都不如,卻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了。它是官兒,連於平、黃先生那樣的人,見了都得老實行禮。且還不是最低級的從九品,而是從八品!對祝纓這樣出身的人來說,絕對是個極高的起點了。
祝纓也不給他們潑冷水,這個官品她已經很滿意了,如果從小吏開始做,可能剛開始是個從九品的獄丞。從九品到從八品,還隔著好幾級呢!
祝大掰著指頭數了一下,說:“你比金良還差五級吧?”
祝纓道:“乘個二,十級。”因為每品分正、從,正、從又分為上、下。
祝大道:“不管!反正當官兒了!”
——————————
官兒卻不是那麼好當的!
到了正經報到的日子,祝纓穿好了一身官服,早早地起了床,按著先前的指示早早地到了皇城外頭。
按照之前的教導,京城北邊大片是守衛森嚴的皇城,皇城前半截是中央各衙署,後麵是宮城。
祝纓得自己按時到皇城外麵,核驗了腰牌,然後到大理寺報到。這個時候,鄭熹還在皇帝麵前上朝。不過鄭熹的仆人有在皇城外麵等著的,比如陸超和甘澤。二人圍著祝纓轉了兩圈,陸超說:“有點樣子了嘛!就是你還小,看著跟玩兒似的。”甘澤說:“你彆胡說,三郎現是朝廷命官了,怎麼能說是玩呢?想開玩笑,回府裡怎麼說不行?”
這兩個就是祝纓的老熟人了,他們兩個還是鄭熹的心腹,大理寺的官吏們進皇城的時候見三人聊得熱絡,都暗中使眼色——就是他了。
說了幾句話,兩人就讓祝纓趕緊去大理寺了,且小聲說:“他們要欺負你,你就告訴七郎!叫七郎收拾他們!這群老油子!”
祝纓心道,你們七郎還等著我去衝鋒呢!笑道:“笑了,我進去了。”
按照鄭熹給她的那一疊關於大理寺的文書,個衙門,不像縣衙那裡拿收稅打人,它專管刑獄,聽起來還沒縣衙的職責複雜,連稅都不用收。事實上它的職責範圍有很長的一串,總結起來就兩句話:“普通人的大案,大人物的案子。”
它既複核,也主審。
凡諸司百官所送犯徒刑已上,九品已上犯除、免、官當,庶人犯流、死以上者,詳而質之。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們,就這麼落她手裡了?
祝纓顧盼之間也有點小激動。
她小小地激動著,拿了自己的腰牌,按著指示到了大理寺,就遇到了一盆冷水。
大理寺裡,她在官員裡幾乎是最底層,除了兩個錄事、四個獄丞,她就是最低級的官吏了,與她同級的還有十一個人,連她,十二個蝦米。與她“同年”的一位考了明法科的同仁還授了錄事呢!那位是正九品,比她還低。
新來的錄事姓鮑,年紀有祝纓的兩倍大,與她見了麵,叫一聲:“祝世兄,可知你我有何差使?”
祝纓也是不知道的,她說:“我亦不知,隻好聽上峰吩咐。”
按照她的想法,就等鄭熹這個大理寺卿出來給她安排活計,鄭熹說什麼她就乾什麼。然而鄭熹還在禦前,她就隻能乾等著,等鄭熹出來了,也隻是說一句:“你們都是新來的?叫什麼?考試的等第是什麼?”
祝纓是甲等,她背書好十條全對了。鮑錄事也是甲等,比祝纓差一點,文字上略有出入,也算不錯了。
鄭熹沒有特彆的照顧祝纓,轉頭問問坐在下手的兩個人:“二郎有什麼吩咐?”
祝纓看這個“二郎”的座位僅次於鄭熹,應該是大理寺少卿之一的冷雲,看著好像跟鄭熹差不多大。冷雲涼涼地道:“您尚且沒什麼吩咐,我又有什麼好吩咐的?讓他們先做著看看吧。”
鄭熹又問另一個少卿裴清:“子澄有什麼吩咐麼?”
裴清三十七、八歲的樣子,一部清須,看起來不太好惹的樣子。祝纓看了這二位少卿一眼,就知道他們倆現在心情並不很好,冷雲顯得有點無聊,裴清似乎對自己有點不滿。那指定不能是衝自己,肯定是鄭熹造的孽!
果然!裴清問祝纓:“你是甲等頭名?”
“是。”
裴清將她上下打量,忽然發問:“諸略人、略賣人為奴婢者,如何判?”
祝纓道:“絞。為部曲者,流三千裡,為妻妾、子孫者,徒三年。因而殺傷人者,同強盜法。”
裴清又抽了幾條,譬如“玄象器物”指的什麼。
祝纓心道:鄭熹得罪他了嗎?怎麼考我抽的都是中間的律條?
背書的人都知道,頭尾是記得最熟的,中間是最容易忘的,裴清卻拿這些來考好,很難說不是對她有意見。祝纓尋思著,自己也沒乾什麼缺德事兒坑裴清,指定不能夠是因為自己,自己果然是來為鄭熹出力的。
她沒去看鄭熹,這會兒看鄭熹,屁用沒有,這人就在一邊抱手看著,也是在借裴清試自己呢。
不過裴清抽的這幾條祝纓都答出來了,裴清心中不快,也勉強壓下了不滿,暗道:還行。
然後他問了一個打擊祝纓的問題:“你的字怎麼那麼難看?”
裴清對祝纓不滿,大部分是從這字上來的。他看過祝纓的明法科卷子!
祝纓的明法科是甲等頭名,但這個頭名是有爭議的,因為她的字跡並不好。
他看到了祝纓的卷子。題目固然是都答對了,但是字跡讓他產生了懷疑——這麼一筆爛字,他的學問能好?還是鄭熹點名要的!
從來讀書上學的人,從會背書起就開始拿筆寫字,書背熟了,字也寫出來了。許多人甚至在做官之前就是書法初成有書法大家的風範了。祝纓呢,字不能說鬼畫符,隻能說像是比較初學的人寫的,雖然構架不錯,它顯生疏,這是瞞不了人的!
你才上了幾天學?
這就能把卷子全答對了?!
裴清非常的懷疑。
鄭熹的態度又加深了裴清的這種懷疑,他完全有理由懷疑這次考試有漏題,祝纓一個生瓜蛋子,他背下了考試的答案,然後填了上去,他並不懂什麼律法。再一看,十四歲?你哄鬼呢?
十四歲,考個頭名,這得是神童了吧?神童不好好養著,讓他考個明經、進士,誰會浪費讓他考明法科?
你們這群皇親國戚、紈絝子弟,真是無法無天了!
但是他沒有證據,鄭熹又一副“我覺得這孩子”沒問題的樣子,裴清連對鄭熹的觀感都降了幾分。
不行,他裴清是來大理寺收拾爛攤子、一正風氣的,不像鄭熹,這人隻要把事情辦個八分,就穩能積攢資曆了,裴清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抽的這些律條祝纓都答上來了,裴清也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判斷可以出了問題,就問出導致自己誤判的點——字。
祝纓本來對自己的字沒什麼不滿的,但是鄭熹讓她練、王雲鶴讓她練,現在冒出個裴清又讓她練,她隻能說:“我沒練好。”
裴清又有點生氣了,這小兔崽子真是會慪氣呐!問他為什麼字難看,他就說沒練好,這不廢話嗎?練好了能難看嗎?
裴清道:“好好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