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道:“是。”
裴清一口氣噎喉嚨裡,一陣咳嗽。冷雲笑道:“還算聽話,哈哈。來個人,帶他們倆先轉轉,知道知道門往哪兒開!”
上來一個穿綠色袍子的人說:“下官帶他們去吧。”
冷雲道:“去吧去吧,認完了路,再帶到他們同儕那裡去,看有什麼要忙的分擔一些。”
綠袍人一揖,將兩人帶走了。
留下冷雲突然大笑,對鄭熹道:“七郎,眼力不錯呀!子澄兄,這下咱們又添了一個乾將啦,年紀小,律法學得還不錯呢。現在正缺人,正好,正好,哈哈哈哈!”
裴清冷著臉說:“還有卷宗沒看完、獄裡還有犯人沒審,你有空笑,不如多看點卷宗。”
冷雲又是一陣笑:“好好好,你認真,我去啦!”說完,他對鄭熹也笑嘻嘻地一揖,跑路了。剛跨出門檻兒,又是一陣爆笑,扶著柱子,看前麵一綠二青的三個人在大理寺轉,他搖了搖頭,哼唧一聲:“要熱鬨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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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祝纓他們兩個熟悉大理寺的是個大理寺丞,從六品上,官位比他倆高十級上下,已是鬢斑白了。祝纓知道,大理寺丞,攏共有六位。這位張寺丞告訴他們,大理寺未滿員:“好好乾,都有機會的!”
祝纓心道,你莫哄我,這全是因為去年替換死囚的事,你們□□下去一批,到現在還沒補齊。可不是時時都有的機會,也必是有人盯著了這些位置想著填坑呢。比如她,就是鄭熹填進來的。
她還是與鮑錄事一起顯得很虛心且激動地聽著了。
跟著張丞連大理寺獄都逛了一圈,把裡麵的女監都看了,又講了一堆禁事項,包括不要胡亂往北邊的宮城那裡亂逛。祝纓和鮑錄事都應下了,張寺丞很滿意地點點頭:“好。就這樣了,各自去辦事去吧!”
祝纓被送到了評事那一堆裡。
大理寺的評事,滿員應該有十二人,現在算上她也就十個人,現在領頭的是一個資曆最老的左評事。空出來的位子,不用說,是上一回大案掀下去的太多,後雖補了幾個也沒補滿。就這十個人,在大理寺的也不全,據說派出去了倆,連她還剩八個。
祝纓進大理寺前已經打算好了:現在正缺人,鄭大人也缺政績,我得好好乾!
見了裴清和冷雲,她就知道:大理寺裡頭,也是山頭林立的,這兩位少卿就不是很聽鄭熹的話的樣子。
哪知到了評事這屋子裡,左評事先來,說:“後生可畏呀!”招呼所有人歡迎她一下,大家一齊誇了一通她的考試成績。又問她籍貫哪裡的,問了一圈,沒人跟她同鄉,又問她住在哪裡,發現她住的地方也不與大家很近。最後隻好就她是買的還是賃的屋子聊上一聊。
一個白胡子的王評事說:“那個地方,這個價賃的房子,你占大便宜啦!”他是去年新調進來的,年紀雖大,資曆不如左評事老。
然後大家又就京城的吃食聊了好一會兒。
祝纓被他們聊得有點傻:這群老貨都在乾嘛呢?不乾活嗎?
好在她是乾神棍的,聽人說話的耐性還是有的,聽了一個鬱評事講完了鯉魚膾、鮮蝦米的吃法,又聽劉評事說:“今天會食不知道吃什麼?”除她之外的七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食譜。
一個說:“還能吃什麼?大理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葷一素一湯罷了,比清水衙門吃青菜豆腐好些,比不上那些肥稱的地方大魚大肉。”
另一個說:“一葷一素也有不一樣的搭配呢!”
京官裡,生活緊巴巴的居多,這一頓飯也是挺重要的,他們都在給祝纓講著這衙門裡的生活要緊,全不似一個“被清洗過了,準備乾出新業績”的衙門。
祝纓在心裡把鄭熹之前給她的那份大理寺人員名單重新和這些人臉對上了,按照簡曆,這裡麵有四個是大理寺舊人,上次清洗沒問他們的罪,算留用,其中包括左評事。其他幾個是彆的地方調過來的。看來舊人的作風還是影響到了新來的。
祝纓聽他們說完了一頓吃的,會食的時間就到了。頭一天,她什麼也不帶,反正餓一兩頓她早就習慣了,等到了會食的時候大夥兒聚齊了,飯菜陸續上來,祝纓一看就樂了:“這不挺好的麼?”
對她來說,有葷有素有湯,還有大碗的飯管飽,就很好了!
她吃得很香,讓幾個挑食的同僚懷疑她跟自己吃的不是同樣的飯菜了。
吃完了飯有個休息的時間,她就問同事們:“我乾什麼?”
王評事道:“你問老左。”
左評事道:“不急,你新來的,雖是考的甲等頭名,可考試和乾事還是有點不同的,先不派你活計,你先看看卷宗,學學前輩們是怎麼斷案的吧。老王,你帶他去看咱們的卷宗。”
大理寺的卷宗又與戶部等不同,戶部存著天下的戶籍,二十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舊的都要處理掉,大理寺這裡,全是重大要案,保存期限上不封頂,從開國初到現在的案子都有,幾十年的大案都在這裡了!
王評事帶著祝纓進了存放案卷的庫房,說:“喏!都在這兒了!你把這些吃透了,也就明白怎麼斷案啦,再派你差使,你就能應付自如了。”
祝纓心說:你們他娘的真是欠揍!彆的不說,這得差不多八十年了吧?每年,每府一件大案,一年也得幾十件,怕不得上萬件案子了?我都看完?!!!我給你們腦袋都塞馬桶裡你們信不信?
她麵上還是很謙虛地說:“好,我就看起來。”
王評事帶她認識管看檔案的文吏老方,說:“以後要看就找他,登記一下,還回來的時候銷賬。”
祝纓也都記下了,按照他的說法,先借了一些案卷搬到自己的案頭去看。
她的案頭位置倒還好,因為十二張位子還缺二個,她就於剩下的幾個裡選了個通風、采光都還勉強的位子坐了。大理寺也發紙筆,又有燈燭之類,她沉下心來,一案一案地翻看。
中間,評事們也有要“我去看那個案子”、“我去獄裡問個犯人”來來回回,祝纓也站起來問:“要我做什麼?”
他們總說:“沒事兒,你新來的,什麼都還不知道,先看卷宗!”
看到晚間,左評事抻了個懶腰,說:“哎,今天誰當值?”
王評事說:“不該咱們的!”
左評事道:“那好!小祝你才來,這一輪先不排你的班,你下個月再班宿吧!”
於是一呼啦散了回家吃晚飯去了,留下祝纓看著他們歡呼的背影:搞什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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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天坐衙回家,祝大和張仙姑一個站在門口、一個站在巷口,殷殷切切地等祝纓回家。還在巷口,張仙姑就問:“怎麼樣?怎麼樣?今天乾什麼了?”
祝纓看著他們倆,想到今天一天的遭遇,也是失笑,道:“都挺好的,回家吧。”
這天晚飯也都是新菜,張仙姑一邊給她挾菜一邊問:“怎麼樣?怎麼樣?”
祝纓道:“我來到,還什麼都沒乾呢,那邊飯還行。”
張仙姑道:“那就好!”
兩個神棍也不知道皇城衙門裡是個什麼樣子,但都是儘力叮囑。而後祝大突然想到:“你新到的,不一起喝個酒接個風的麼?”
張仙姑一驚:“你可不能胡說啊!”
祝纓搖頭道:“沒有啊!並沒有酒局。”
兩人才放下心來。
祝纓吃完晚飯,又點燈接著讀書、練字,二更天才睡。
第二天早早起來去大理寺應卯,又是看了一天的卷宗,不過她漸漸地看出了點興味來。不得不說,各種案子可比街頭說書講故事的人編的那些離奇又有趣多了!再將前人的判斷對比她之前背的那些律令,又有了些新的體悟,甚至為何律一直不變,但是令卻不時對律做出補充調整——律法的改變,跟不上人的心眼兒。
她這一天,依舊是同事們跑來跑去的忙,但每逢她要伸手,左評事等都說:“不急。”
祝纓隻好繼續看卷宗。
左評事見她忙著,起身老文吏老方,問道:“新來的小祝,她了都看了些什麼?”
老方道:“一些舊檔。”
“哪一年的?什麼樣的案子?”
“都有,從太-祖年間的到今年的,隨手抽。我看他拿三個骰子,扔了幾點就去第幾個架子。再扔,就去第幾格。再扔,就抽第幾本……”
左評事嗤笑一聲:“到底是個小孩子。他看的什麼,簿子我瞧瞧。”
老方也是留守的老人了,拿了登記簿子給他看,問道:“這個新來的,來頭不小?那個比他大的可沒他品級高。”
“唔,裴少卿為這個正與咱們鄭大人慪氣呢。”
老方也是一笑:“兩個都想乾出點什麼來,偏偏兩個不是一夥的。嘖,上頭爭名奪利,就會抽著咱們拉磨——您不給新來的接風?”
“接什麼接?還看不出個好歹來呢!先擱那兒吧。大家夥的錢不是錢嗎?又要講個清廉。我們沒錢。”
這兩人雖然一官、一吏,卻是大理寺的老熟人,也能說些話,又聊了一會兒,左評事翻完登記的簿子,見沒什麼問題,隨手一放。
祝纓於是又平平安安回了家,吃著張仙姑給她預的宵夜,吃完了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若無其事地去皇城應卯去了。
就這麼過了幾天,直到休沐日的前一天,左評事對祝纓道:“小祝,你準備好鋪蓋,下旬要輪到你值夜了。”王評事插了一句:“本來不用這麼早的,這兩天他們又有兩個要出去辦差的,害!先前的事兒被翻出來,弄得好些個案子要重新過一遍篩子,這不,原本不用咱們跑的差使,也得再跑一跑了。”
祝纓道:“好。”
入職後的第一個旬日就這麼平平無奇地過去了,沒有繁重的公務、沒有找麻煩的上司、沒有排擠的同事、沒有故意添堵的小吏,甚至有大理寺辦事小吏給她搬個書卷、倒個熱水。
祝纓每天過得都一樣,除了字有了點進步,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來。
到了休沐日,祝纓早早起來,吃了早飯去了鄭府。鄭府已經有人記得她了,門上笑著問道:“祝小郎來了?”
祝纓道:“是。鄭大人在嗎?”
“在的。”
祝纓又多等了一會兒才在書房裡見到了鄭熹,鄭熹仍然是那副從容的樣子,說:“不錯,不用金良帶路就認得我的門兒了。”
祝纓道:“我與您初見的時候,也不是他引的路呀,不過後來處得來,就一同過來了。”
鄭熹道:“嘴上不饒人!手上功夫怎麼樣了?字練好了嗎?”
“這才幾天呀,”祝纓說,“也就比之前好點兒看得見。說起來,您怎麼裴少卿了?他看著我跟我偷了他家二斤油似的!指定不能是我偷的,怕不是……”
鄭熹罵道:“小兔崽子!他那筆爛字,他能喜歡得了你嗎?”
“那他彆來大理寺找人,去翰林供奉那兒,不但有寫得好的,還有會畫畫兒的呢。”
“又胡說!哪個飽學之士的字差了的?反之,一個人的字要是能寫得好,必是下過功夫、有些涵養的。你考試題目答出來,像是讀了十年書的,字寫得歪七扭八,像才學寫了十個月,他能不起疑?還懷疑我給你開後門呢。”
“那您就看著?”
“你不是應付得很好麼?”
祝纓認真地說:“我原本以為您是很著急有人使得趁手好打開局麵的,您這幾個月偏偏坐得住。您覺得這大理寺現在這個樣兒,很趁手?”
“有話就說。”
“整個大理寺,不大靈光吧?”祝纓說,“我不太明白,您為什麼還沒動手呢?”
鄭熹搖了搖頭:“這又不是打架,打完了,一地雞毛就不用管了。這兒鬨完了還要我收拾,六部九卿,旁邊多少人都看著。大理寺內,我若聲色俱厲,贏了也是輸了——我是主官。”
“收伏一個,立個榜樣呢?”
“不錯麼,連這個都懂了?”
祝纓問道:“您為什麼不這麼乾呢?”
鄭熹道:“不懂?不懂就慢慢看著。收伏?說說,這一旬你都乾什麼了?”
“我一天看幾十個小故事呢!什麼亂-倫、凶殺、強盜……呃……大理寺舊人斷的案子,我找出七七八八了,怪有意思的!”
鄭熹笑問:“是麼?”
“照您給的名單,原大理寺的舊人留任的有四個評事、一個主簿、兩個司直、一個大理正、四個大理丞,其他包括正卿、少卿都是後來的。我就把留下來的這些人斷過的案子都找來看了看,又比了前些年類似案子的判罰。”
“哦?”
“上回是因為替換死囚案,大理寺經了手也沒查出來,雖然責任更大是鐘欽差掌刑部的時候,大理寺也被換了好些人,都是查出來有違法勾當的。沒被查出來的,未必就都老實了,也有一些是鬼混的油子,辦事十分敷衍,隻是沒有主動犯法而已。”如果看不透一個人,就看看他怎麼做事的,多看兩次就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了。
鄭熹讚許道:“不錯。凡肯多走一步、多看一步,就是有心人。給你引路的張丞,就是這幾個月由司直升上去的。”
祝纓道:“您這,也是對我的說的吧?我乾好了,也給我升?!”
鄭熹道:“你才過來幾天?就想著升遷的?”
“我沒讀幾天書還敢考試呢!”祝纓不服氣地說。
鄭熹也喜歡她這股勁兒,說:“好,給你交個底,你能乾一個人的活,我就能踢走一個廢物,能乾兩個人的活,我就就踢走他們兩個!再慢慢淘換老實肯乾的來。”
祝纓高興了:“那這話我願意信。明天當差,就讓我乾活了?”騰籠換鳥嘛!
鄭熹道:“不急,我也是這個意思,你再看一看他們怎麼行事,起碼看一個月,試試這大理寺的涼熱。活計?多得是!”
祝纓道:“那就是二十天後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