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陳家”,甘澤的姨母就不呆了,看著祝纓又哭了:“我好好的一個閨女呀!”
甘大娘又勸了一陣兒,祝纓才問到一些事兒。甘澤的表妹嫁過去有兩年了,仍算新婚,現在還沒有孩子,二姨說:“前幾個月,她回來,我看她臉色不對,問她是不是在婆家受氣了,她說沒有,開春種地累的。我就沒放在心上……”
二姨嚎啕大哭:“我的兒啊!我才買了白糖,她愛蘸著糖吃粽子的。嗚嗚……”
祝纓輕輕歎了口氣:“大娘,您看好二姨,我們不打擾了。”
“哎!”甘大娘左右看看,低聲道,“三郎,拜托啦!”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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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老爹給祝纓和陸超安排了住處,因為祝纓是官兒,騰出了正房給祝纓住,又把陸超安排到甘澤的屋子裡。
一夜無話,第二天祝纓起床,甘老爹已經準備了一堆零碎,問祝纓:“三郎看看,這樣成不成?”
祝纓道:“成!多少錢?”
甘老爹道:“三郎已經是朝廷命官了,還肯為我們跑這一趟,算什麼錢呢?”
祝纓笑道:“我是要賣貨的,當然要算本錢才知道賺了多少。趕緊說,不然我要錯了價,叫人察覺出我不是真貨郎就壞了!”
甘老爹道:“攏共不到三百錢。”
祝纓把東西在貨郎擔子裡裝好,甘老爹又找了個小年輕,叫“李大郎”:“新豐地界你熟,你給帶路。他也是咱們府裡的人,在新豐的莊子上做事,前天剛過來的。”
祝纓、陸超與李大郎一同上了車,李大郎問道:“咱們這就走?”
祝纓道:“先去曹家莊。”她得先看看曹家人是什麼樣的,聽聽甘澤姨母家的風評,再去陳家莊,看看男方是什麼樣子的。
李大郎道:“那我趕車吧,道兒我也知道的!”
一行人天不亮就動身,日上三竿的時候趕到了曹家莊,曹家莊裡隻剩些老弱婦孺了。祝纓道:“你們彆進去,我去。”
她挑著貨郎的擔子走了過去,在村口打著撥浪鼓引來了一群無憂無慮的小孩兒圍觀。他們都圍著她,祝纓拿著個小泥人兒,道:“彆光看呀,十文錢,拿回家!”
就有小孩兒真的回家要錢,被親娘一頓打哭,然後提著他過來找貨郎擔子。這婦人臉色不好,打了妄圖亂花錢的孩子卻仍然問祝纓買點針線零碎兒,祝纓一麵給她算錢,一麵道:“大過節的,高興點兒麼!彆打孩子呀,喏,給你。”她給了那個哭鬨的孩子半塊麥芽糖。
小孩子們圍著她,她說:“不能再給了,不能再給了,他挨了打才給的!”
一個小男孩兒說:“那我去找我娘打我一頓吧!”
另一個小女孩兒說:“我爹挨了打,能給嗎?”
婦人道:“你胡說什麼?”
祝纓道:“嗯,不能說這個話。大嫂,還看點兒彆的麼?瞧這個,香包,過節,裡頭放了名貴藥材的,隻要十文錢。”
婦人呸了一聲:“你個貨郎,能有什麼名貴的東西?我問你,你還往彆處賣貨嗎?”
“當然,不賣貨我吃什麼呀?”
婦人就托他往西走,約摸四十裡地,那裡是曹家莊的外圍,讓他“遠遠地看看,還打著沒”。
祝纓臉色微變:“爭水?爭地?那我可不去,打起來狠呐!我也不認得大嫂的丈夫,湊近了,不是找死?”
婦人歎氣道:“並不是爭東西,是咱們好好的姑娘,叫她婆家給治死啦。”
祝纓就趁又問了些曹家情況,婦人道:“喏,那邊那家就是了。好好的一戶人家,兒女雙全。他家大姨子嫁給個侯府裡的管事呢,幫襯不少,唉,他們呢,又不肯很沾這親戚的光。要我說,還不如給了那府裡的仆人呢。大戶人家的仆人,不寒磣。”
祝纓道:“您丈夫長什麼樣兒?我要路過就瞅一眼,先說好了,我可不會特意過去。”
“他高頭高高的,臉上一道疤,是前年爭水時被柴刀砍傷的,你一看就知道了!”婦人很高興地說。
祝纓道:“那我先挨家叫賣,沒人買時,我就去那邊看看。”
祝纓挑著擔子又把這曹家莊轉了一遍,加價賣了些貨,也有零嘴,也有針線,也有端午應景的五彩絲縷之類。期間又賣出兩貼膏藥,幾副金創藥。轉著轉著便來到了甘澤姨母家門前,這家門大開著,正可看到裡麵的情景。
三間正屋,西邊一溜平房,院子很平,可以用來曬穀子。院子的一角,擺著一隻木盆,盆邊一隻翻倒的短凳、木桶,走近了一看,木盆裡泡著粽葉,地上還散落了幾粒生米。祝纓將這家轉了一圈,見很乾淨整齊,不太像一般農家。
種田極辛苦,農夫農婦常帶著泥土回家,也懶得清洗,今天洗,明天又臟,哪裡來的熱水呢?衣服也不能勤洗換,因為沒有換洗的衣服。
這一家卻不一樣,它都是乾乾淨淨的,顯示出主人的倔強。
祝纓不再逗留,出了曹家莊,對李大郎道:“咱們再去陳家莊!”
到了陳家莊,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陳家莊也是老弱婦孺多,祝纓故伎重施,又吸引了一群孩童過來。也有年輕的婦女過來買些針頭線腦,祝纓也向她們推薦一些廉價的飾品。看起來陳家莊與曹家莊並無不同。
她也深入了陳家莊裡叫賣,看到一所被拆得半塌的房子,這房子比較新,看磚瓦的樣子是幾年內蓋的,但是屋頂瓦片也被挑下來許多,門也被卸了一扇,門前一片狼藉。
一個老婆子拄著拐,嗬道:“什麼人?探頭探腦的!”
祝纓道:“賣貨的,老人家,你們莊上的人也不出來買貨,不像這麼大個莊子!”
老婆子冷笑道:“出來,怎麼不出來呢!”
祝纓道:“怪怪的。”
老婆子看了一眼她的擔子,問:“五彩線怎麼賣的?”
祝纓伸出一個巴掌翻了幾翻:“二十文!”
“好賊子!你怎麼不去搶?”
祝纓笑嘻嘻地說:“今天正端午呢!明天這東西不值五文,昨天,它能賣到十文。哎,就今天!二十文!大過節的,我不在家吃粽子跑您這兒來,圖什麼呢?”
老婆子好氣又好笑,終究舍不得二十文,罵罵咧咧地拄拐走了,邊走邊罵:“都彆看!黑心的賊!要高價!訛人呢!”
祝纓道:“等等等等,收你十文!昨天的價!成了吧?”
老婆子還要罵,祝纓道:“不許罵了!幫我叫人來買,五文給你!你現在不跟我買,今天再沒彆個人會過來了!你也祛不了病,你也避不了災!倒黴一整年的!”
她鄉間混熟的人,熟知種種小無賴的行徑,一老一小達成了協議!
婆子從腰間拿出個帕子,打開,數出五文錢,祝纓眼尖,說:“這一枚不是製錢,彆哄我!是私鑄的莢錢!你有私錢,是犯法的!快給我換個製錢出來!漲價了,要七文!”
兩人對著罵罵咧咧,祝纓收了六文錢。其實這玩藝兒進價就三文,家裡婦女有閒瑕,買點采線自己編編,成本平攤下來更少。
有了這番交易,又有更多小孩圍了過來,奇怪的是,婦人們不敢過來。祝纓就問:“那房子怎麼回事?好新的,可惜了。”
老婆子在她的攤子上挑挑揀揀,隻看,也不說買,頭也不抬地說:“媳婦兒死了,老丈人打過來了,房頂也打漏了。好好的人家,就這下可虧了。”
“新房子,娶媳婦兒時蓋的?那該是個小媳婦兒,一屍兩命吧。”祝纓也不看她,順口說,眼疾手快攔下了一個小孩子要拿糖的手,說:“得給錢啊。”
老婆子拿五粒糖,隻肯給兩文錢,說:“哪有的兩命?春天落了胎呢。”
“哦,小產落下病根兒了,沒了。”祝纓從她手裡又捏回一粒糖,衝她笑笑。
婆子道:“你這小子,真不曉事!我與你說些千金難換的好話呢,拿你塊糖怎麼了?”
“你先說。”
“哼!你這小子一毛不撥,仔細像他們家一樣……”
祝纓把糖給她,道:“你說,說得沒道理,我得再拿回來。”婆子道:“要調-教、使喚新媳婦也彆太狠了!得給人家口飽飯吃,她才能生孩子。打老婆的時候,拳頭輕一點兒,叫她疼就行了。”
祝纓挑一挑眉,說:“您老說話一套一套的,我怕了您了,您在我這兒一站,她們都不敢來了。得,這塊糖也送您,您老慢走。”
婆子就是不走,祝纓隻好又退了她兩文錢,婆子拐著杖走了。
年輕的婦女們才又圍了幾個上來。祝纓小聲問:“姐姐們,剛才那位阿婆好生厲害,你們是不是怕她呀?”
婦人們也掛心著在前麵毆鬥的丈夫,生活還是要過的,零碎還是要買的,一邊買,一邊心不在焉地說:“最厲害的碎嘴婆婆,叫她見著了,從莊頭罵到莊尾。”
祝纓又趁機問了兩句陳家的事兒,婦人們說:“唉,她是人好、命不好。乾活兒也要受搓磨!要不是她娘家太凶打上門來,連莊上的人都要打,我才不想我男人去拚命呢!又不是爭水爭地的。”
祝纓加了高價,把貨賣完,算一算,一趟賺了兩貫錢,把錢往擔子裡一扔,挑著擔子上了車。陸超問道:“怎麼樣?”
祝纓道:“沒能進去那家,你們等我一下,我再回去看一看。”
她悄悄地潛入了甘澤的妹夫家,將裡裡外外都看了一遍,正屋裡滿地的紙錢、稻草,棺材也不見了。她依照痕跡,依次找到了主臥房,小夫婦的房間等處,又在這家廚房轉了一圈,發現灶台也被打塌了,鍋也不見了蹤影。這裡處處狼藉,姑娘的娘家人鬨起來是一點也不含糊的。
看完了,又悄悄潛出,回到了村外的馬車上。陸超問道:“怎麼樣?”
祝纓道:“甘大哥可能說對了。”
“嗯?難道你不信他的話?”
祝纓搖搖頭:“話不是這麼說的,你斷過案麼?斷案是要講證據的,有證據才能服眾。”
“這麼說,你發現證據了?”
祝纓道:“算是吧。對了,屍身在哪裡?兩處都沒有,難道是……啊!怪不得!”
“你說什麼呢?”
“快!去縣衙!晚了就見不到了!”
陸超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祝纓道:“我要去探探屍首!”
“什麼?”
祝纓道:“快!我就一天的假!曹家莊的大嫂托我找她丈夫,咱們一路過來,哪裡有她的丈夫?昨天在京兆獄那裡,又聽說有差役被調到新豐來阻止械鬥,你還不明白麼?他們應該就乾的這個事,抓人,抓完了呢?最近的就是新豐縣的大牢。人證、物證也應該是一同帶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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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超道:“同你出來一天一夜,什麼事兒不知道,稀裡糊塗就跟著你跑了!”
祝纓道:“我就一天的假,哪有功夫給你講明白?你要想知道,等這件事情完了,我休沐的時候,咱們再細說。”
陸超道:“那可說定了!”
“嗯!”
李大郎搖搖頭,又提起了鞭子。
這一次,他們卻並沒有能夠趕到縣城,才出陳家莊不遠,還沒上到通往縣城的大路,岔路上遇到兩個趕路的僧人求搭個車。祝纓問道:“你們要去哪兒?我們是要去縣城的。”
兩個僧人宣了個佛號,說:“那便不巧了,貧僧是從縣城出來的。”
祝纓遞給他們粽子和鴨蛋,又給他們水喝,問縣城的情況,年長的僧人道:“京兆王青天來了,有一樁案子,械鬥的人犯太多,從犯還關在縣衙大牢裡,獄神廟也塞滿了。還連著一樁人命官司,連屍首帶雙方主犯都帶回京城了。”
祝纓與陸超對望一眼,縣衙不用去了,直接回京城吧!再快的馬,今晚也趕不上關城門前進京了,祝纓能趕在明天開城門的時候狂奔進京城,再按時進了皇城而不被抓到遲到,就算她命大。
陸超驚訝於祝纓猜測的準確,道:“我們兩個輪流駕車,你去車裡睡吧。”
祝纓也不推辭,說:“好!”
她回到車廂裡蜷著睡了,陸超與李大郎輪流趕車,夜間車少,他們索性就走上了官道。哪知過了一個驛站,前麵卻燈火通明的。陸超道:“咱們也去喝口水,上個茅房。”叫醒了祝纓,三個人用祝纓的身份進了驛站,祝纓官階極低,驛丞也就叫了個驛卒胡亂應付她,說:“京兆王大人還在呢!”
說完,這驛丞樂嗬嗬地跑去給王雲鶴準備洗腳水了。
祝纓聽說王雲鶴在這裡,對陸超道:“等我一下!”
陸超道:“你要做甚?”
祝纓道:“我去車裡換個衣服,求見王京兆。”
“你瘋了?王京兆要是肯受請托,哪裡輪得到你來求情?都說他公正。早知道他會親自來,還要管甘大表妹的案子,咱們這兩天也不用這樣受罪啦!”
祝纓道:“那不一樣,來還是要來的。”
她真的去車上換回了絹衫、紗巾、布靴,上前去救見王雲鶴了。
王雲鶴上任以來,將京城的治安管理得很好,好到老馬、老穆都出獄了。王雲鶴也沒料到,正在端午佳節,新豐縣非但出了命案,還有了械鬥。這事兒原是新豐縣的職責,但是新豐縣求援了,王雲鶴也隻能罵一句“無能”,自己來乾了。
他連夜調派了人手去新豐縣,先把事情給控製住。端午放假一天,他也沒得歇息,天一亮就親自殺奔了新豐縣,把械鬥的原因——人命官司接手了。又將械鬥雙方長得最壯、最能打的,以及兩家族老抓了。
現在正在往回趕,明天還有大朝呢!
但願能趕得上個末尾。
這個時候,王雲鶴最需要的是休息,祝纓偏偏在這個時候找上了門。
王雲鶴還記得祝纓,因為祝纓不但考了明法科,還進了大理寺,官員任命的名單上王雲鶴看到過這個名字。
“請他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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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在車上顛顛睡了一陣兒,見到王雲鶴的時候精神還不錯,她露出一個有點傻的笑容:“王大人!下官拜見京兆!”
王雲鶴被她這精力旺盛的樣子感染了,笑道:“你怎麼在這裡?大理寺派了你出差推按?”
祝纓搖搖頭,笑得甜蜜蜜的:“有點兒事兒,正好,想求您。”
王雲鶴神色淡了一點:“哦?什麼事?”
“那個,聽說您帶回了具屍身,是曹氏麼?”
“不錯。”
“我想看看屍體。”
請托他的人一直都有,碰釘子的很多,卻攔不住許多人想求京兆尹辦事。眾多的請托裡,要看屍首的,這還是頭一個。
王雲鶴難得地沉默了一下,問:“為什麼?”
祝纓道:“死的是我一個朋友的表妹。他不信表妹是自殺的。他是鄭大人的家仆,鄭大人把他扣下了,不許他胡鬨。我就說,我來看一看吧。”
“你是男子,怎可驗女屍?”王雲鶴一口否決了,“怎麼與家仆成了朋友?”
“上京的路上認識的,他照顧我全家,又教我趕車。我當他是朋友。”
王雲鶴道:“回去轉告鄭大理,也告訴你的朋友,我一定秉公處置。”
祝纓道:“我就看一眼,不行麼?女屍怎麼了?我不碰她,也不脫她的衣服。就看一眼!她要活著,端午節了,興許她哥哥還帶她來見我呢。真不讓我見?行吧,那我說說我今天的發現吧。”
不用王雲鶴說話,她一個人就能說很多,把自己在兩個村莊的見聞、自己的推斷、見了甘澤姨母的事情統統說了。
王雲鶴問道:“你,昨夜到現在,就乾了這些?”
“嗯!”祝纓用力地點頭,笑得很燦爛。
王雲鶴道:“打上燈籠,隨我來,誰都不要說。隻許看,不動上手。”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