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乞巧(2 / 2)

馮大娘子道:“並不是我們做兄嫂的不想你好,真要是個舍得托付的人,我們是巴不得的,你哥哥做官兒也不精通,有個幫襯的也好。可娘要選的人,又得看舅舅的意思,這兩個意思摻在一塊兒,能有幾分為你?又能有幾分為這個家呢?據我們看,竟不如那個祝家的。說句不怕你惱的話,這門親呐,退錯了。”

花姐低頭不語。

馮大娘子又說:“聽說,他如今官兒做得很好,王京兆還向鄭大理誇過兩句哩。依著我,先頭是咱們家做事做得岔了,縱先低個頭、賠個罪,也是無妨的。趁著他的官兒還沒做大,等他真個發達了,不定多少人家搶著要他當女婿,到那時候就晚啦!”

花姐捏著扇柄的手指節發白,臉上表情變了數變,終於說:“嫂嫂,容我想想。”

馮大娘子道:“那你可緊著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這兩樣便有了婚姻了。隻有父母疼愛女兒,才會問一問你,使你相看一下女婿,否則,不叫你知道就定下了也是有的。”

花姐呼吸一頓,道:“多謝嫂嫂。”

馮大娘子道:“莫要說這個話,走吧,她們等在那裡了,再多一會兒,不定哪個碎嘴婆子就又要對娘胡說八道了。”

姑嫂兩個又裝作沒事兒一般往池塘裡灑了一把魚食,慢吞吞繞過池塘走了過去,丫環婆子們迎了上去,擁簇著二人回去。

花姐伴著馮大娘子處理了一些瑣碎家務,又陪著馮夫人吃了一餐飯。馮夫人飯後要念一卷經,花姐便回去自己房裡,順便說:“將至乞巧節了,我與嫂嫂準備去。列好了單子拿來給娘過目了再去采買東西。”將馮大娘子解救了出來,不必陪在馮夫人麵前。

姑嫂二人出來之後簡單議了一議,馮大娘子列單子,花姐便回房,兩人約定明日再去拿給馮夫人看。

花姐回到自己房裡,王婆子等人來給她卸了簪環,伺候洗沐了,換了身寢衣。花姐一直不說話,等到收拾完了,才趿著鞋叫了一聲:“王媽媽。”

王婆子正在給她翻找明天要穿的衣服、配首飾,聞言放下手中的活計,問道:“小娘子有什麼事兒?”

花姐問道:“咱們房裡還有多少錢?又有多少細軟可用?”

丫環們互相使著眼色,王婆子道:“小娘子有花用麼?前番用了一些,如今還有十七兩九錢金,二百六十九兩銀,另有絹二十匹、製錢三十貫零幾百文。小娘子的衣裳首飾,都在這裡了……”

花姐道:“我瞧瞧。”

丫環們愈發眼色亂發,王婆子臉上顯出一股難過的而緊張的神情來,還是從腰間摸出把鑰匙說:“在這裡。”

她說著,打開一個匣子,先將金銀拿給花姐看,又指著旁邊一個匣子裡的銅錢,再開了個櫃子,指著絹製。最後是清點花姐的衣服首飾、擺設之類。

花姐一一記在心裡,又對王婆子說:“媽媽再出去打聽一下,一張度牒要多少錢。”

王婆子愕然:“小娘子問這個做什麼?”

花姐道:“媽媽隻管去打聽。”

心裡倒想:我的事兒,可不能對她們講了。

自馮大娘子對她說了家中有意為她說親的事,她的心思就活動起來了。馮大娘子夫婦二人雖與陳萌不曾商議,卻是不約而同地認為馮夫人必是不靠譜的。馮大娘子叫她設法再奔祝纓,乃是因為她們也不認識什麼更可靠的人了。

然而花姐想的卻是:小祝已經很艱難了,雖說如今官兒做得不錯,到底還是個從八品,她自己還不定怎麼熬著呢,我如何能再給她添亂?再者,她已幫了我許多,縱使是還我的那點兒恩情也連本帶利的還夠了。我得自己想辦法!我此生隨波逐流,遇的儘是好人,然而娘死了,小祝也吃過官司受了白眼,乾娘還叫我娘使人打了。再如此下去,難道要一直做彆人的拖累不成?小祝比我還小,都不肯認命做了官兒,我怎麼就不能自己掙一條活路了?

她與祝纓經曆不同、見識自然也不同,叫她做官是做不到的,收租理家倒是可以,但之前是幫於妙妙管“夫家”後來是幫馮夫人婆媳管“娘家”,做的都是輔助的活兒。她可不想再嫁個什麼人,寄希望於婆家對她好,讓她理事。

事到如今,這個娘家也有點呆不下去了。

她想:我並不是心狠不要親娘,可這個“孝”字,真是太難了!如果不曾見過小祝雖累且險但是舒展的生活,我也便認命了。如今叫我認命,那可辦不到了!

做官不行,生意買賣也有點難,一個內宅婦人能想到的就是出家!買張度牒,頭發一剃,遁入空門。花姐此生,頭一回覺得這個“遁”字十分的妙。一入空門,再要籌謀接下來的生活就方便了。不管是還俗,還是自己經營個小庵堂,都有了點餘地。雖也知道,好些個尼姑、坤道生活困苦又或易為歹人謀算,然而,在這家裡好像也是被謀算。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自己不成呢?總要往外伸伸腳,為自己走兩步路,才能說“不枉到這世上走了一遭”,也不枉老天叫她遇到過小祝,見過不一樣的人。

這裡,花姐打定了主意,那一邊,她兄嫂也在屋裡說悄悄話。

馮大娘子伺候完婆婆才能回房吃飯,邊吃邊與丈夫說話。她丈夫有著一切平庸子弟的特質,能力一般、品行一般,不過對自家人心地倒不壞。聽了妻子的回話,說:“她有主意,隻要不出格,咱們也不白看著。她要沒主意,將來妹夫過於死板,也略攔一攔。儘了咱們的心,以後她過得不好,也怨不得咱們。你我心中無愧就是了。”

馮大娘子道:“這麼好個人,怎麼就攤上……”

“去!彆胡說!我是擔心呐,她要萬一不肯嫁,學那烈女一般,或自割耳朵、或自截手指,又或者像夫人一樣毀傷容貌……”

馮大娘子冷笑道:“那夫人得誇耀一番女兒的品格,心裡恐怕也不是完全不得意的。”

夫婦二人對望一眼,都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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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馮大娘子心裡有事兒,早早起來去婆婆那裡伺候著,巧了,花姐也到得很早。兩人把乞巧節的單子給馮夫人看了,馮夫人見上麵還有給沈家的禮物,略指了幾樣說:“這些,不是京城用的,改了去。咱們家才回來不久,我寡婦人家也不好太熱鬨……”

等說完了,花姐道:“娘,我想往廟庵裡做些善事。”

這個馮夫人就很樂意,說:“不錯,再點香油錢。好叫菩薩保佑你。”

花姐道:“咱們月月都借它錢,然而一月不給,倒叫人惦記,或要說咱們忽地吝嗇了。且舍米、舍錢,花用完了也就完了。”

馮夫人道:“你有話便說,怎麼與我繞起來了?”

花姐福了一福,道:“我想,不如咱們舍兩張度牒出去,凡度了的,隻要她還在佛門裡,就該想著是咱們給的度牒、念著咱們的好。這是一生的善念,娘看呢?”

馮夫人笑道:“我的兒,還是你聰明!”又讓兒媳婦去打聽度牒多少錢,劃出錢來去辦這個事兒。

馮大娘子心道,這家裡進項不多,一口氣倒出去不少,這妹子是怎麼了?難道是對親事沒了彆的指望,隻好寄望鬼神了?

她不敢駁馮夫人,隻得接了。出去使人一打聽,說是一張度牒要一百二十貫。

花姐聽了,心道:一百二十貫,那我出得起了!到時候我也要領這個差使,借這個勢,使我的私房多買一張度牒,再從我房裡出絹布,做幾身僧衣,我自家身量的也多做兩身。

她心裡把後路都安排了,也不對兄嫂說,也不與丫環婆子講。

待回到房裡,卻聽王婆子回說:“一張度牒一百貫。”

花姐就知道,這裡頭有人吃了回扣了,心道:那更好了!還能省些錢安排旁的事。她知道馮夫人禦下嚴厲,自己一旦逃走,房裡仆人必吃瓜落,思量著先借故把房中的丫環攆走,王婆子也趕走安排好,給她們些錢,使她們受責之後生活也有些著落。

自己還須得做兩身男子衣裳靴帽,以防叫人認出來。還得留意梯子在何處、京城何處可以暫時棲身等。

她不打算離京城太遠,一則孤身前行也沒個目標,二則路上確實難走。總之,先離開馮府,再做彆個打算。

馮大娘子因乞丐將近要辦事,便回了馮夫人,度牒這事須得些時日,等乞巧節後,在馮夫人生日的時候,直接拿錢給廟庵等處:“叫他們自己買了。”

花姐因有自己的打算,便說:“不好不好,錢給了廟裡,是方丈、主持們定了給誰,是他們的人情了。不如我們陪娘各處走走,擇了投了緣的、未受戒的,叫他們領咱們的情。”

馮夫人聽女兒的,馮大娘子無奈,隻得說:“那也要乞巧後。”

馮夫人道:“乞巧後,你著緊辦。”

花姐算著馮夫人的生日,心道:那我的男子衣裳也該趕緊準備了。

又借口要給哥哥們做衣裳,開始動手準備。料子才備下,乞巧節便到了。

此時房中上下都知道她查問錢財是為了施舍,又都不背後對王婆子指指點點了,王婆子心情也好了不少,說:“正好,乞一雙巧手,好做衣裳。”

花姐笑笑,與馮大娘子跪在馮夫人身後,一齊拜了下去。

那對婆媳禱的什麼不知,花姐雙掌合什,念的卻是:織女織女,你是仙子,求你賜巧手的人太多,我不求你這個。縱有無雙巧手,困於此處或困於彼處之內宅,又有何用?終不過一個巧手的徒囚而已。但乞賜我半分勇氣似小祝,叫我能邁出這一步,不求你親自解我困厄,隻求我不再做囚徒。

拜完起身,忽然失笑:想來小祝不會拜織女的吧?她拜孔夫子還是孫將軍?她可真是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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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當然不拜織女,不過張仙姑拜,以前家裡窮,擺不出這一桌子供品,也沒幾個人陪她玩兒。

如今倒好,左鄰右舍住得都小有家資,女眷也有閒心,張仙姑倒與她們玩得開心。

祝纓也不管這個,依舊讀書、練字。

到了八月裡,張仙姑又張羅該給祝纓做秋衣了:“哎喲,怪道人人都要做官兒,這米、這衣料、這草料……哎喲喲都不用自己愁了……”

祝纓與大理寺諸同僚的散官品級到底是升了,因品級升了,因是散官虛銜,能拿的錢米還是多了一點點的,又有地方上往京城各衙孝敬的,祝纓也分了一些,張仙姑更是開心。她一開心了,念叨的事兒就少了,全家都挺輕鬆。

這一日休沐,祝纓穿著衣做的便服,往街上轉了一圈兒,與張仙姑的“大兄弟”張班頭一起吃了回茶,回來路上給祝大捎了一包鹵味下味,又給張仙姑買了包點心。

張仙姑接點心又笑罵:“你有錢沒處使,又亂花!我不能再吃啦,再吃,再胖,點心不花錢,衣裳要花錢呢!”

祝纓道:“又饞,看到了眼睛都要長在上頭了,又不舍得吃。就吃了,胖了再做。再說了,本來是太瘦了,胖點兒好。”

母女倆正溫情脈脈,突然,門被拍響了。

張仙姑張口就說:“誰啊?!”

祝纓聽這聲音很急切,對張仙姑道:“我去開門。”

門一拉開,卻是陳萌親自到了,他好有一個多月沒找祝纓了,此時過來,祝纓問道:“怎麼了?”

陳萌擠進門裡,反身將門一扣,在祝家小院裡來回逡巡。祝纓問道:“大公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冠群沒在你這裡嗎?”

“啊?”

“少裝了!你一向有主意的,說,是不是你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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