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乾不正經營生的, 都好在明麵上裝成個正經買賣,這間當鋪也不例外。它的一切都是一間正常當鋪的樣子,也收經營一些正常的當鋪業務。事實上, 自從有了當鋪,它就免不了被一些賊人拿來當銷贓的地方。
很多時候,當鋪裡的朝奉、夥計等心知肚明, 隻是看破不說破。
他們的眼很尖, 等閒看不走眼, 祝纓一進來, 夥計就先掃了一眼, 覺得這不太像是自己的主顧。
祝纓的行頭是剪裁合體的新衣,不頂精致富貴, 至少也是個有餘力的小康之家。祝纓的臉上也沒有那種焦慮、尷尬、不安的局促樣子, 不像是個來當東西的人。年紀又不大, 多半是個好奇瞅兩眼的。
夥計還是客客氣氣上前打了個招呼, 向她說:“這位郎君,我們這裡是當鋪,您……”
祝纓道:“我找的就是當鋪。”這當鋪照老馬說的地方也沒錯, 門臉兒也沒錯, 牆上一個大大的“當”字,這個字原本是刷的金漆,現在有點剝落了。
夥計依舊客氣地請她在一邊坐下,哈著腰問她:“那郎君來是……”
祝纓左右打量著這間當鋪,看到了高高的櫃台、後麵忙活的夥計、朝奉之類。漫不經心地問道:“聽說,你們也賣些東西?有沒有什麼時新的樣子的?我能戴得出去的。”
哦, 來揀便宜來了!
夥計道:“不知道郎君想要什麼樣的呢?”
祝纓皺著眉, 有點像個小財主家的那種有點明白事理又不太明白的小孩兒, 道:“要時新的,大家夥兒都覺得新鮮的。”
夥計笑道:“那新的,您不該在這當鋪裡找。當鋪裡的東西,都是彆人使著的,或者是家中傳下來的,因手頭銀錢一時轉不過來拿來押著的,可沒有新的。您要新式的衣裳,就去成衣鋪子,或者找個裁縫,小人瞧您這一身就不錯。至於佩飾,金鋪、銀鋪又或各種珠玉坊裡也可尋。我們這裡,也都是些舊貨。”
祝纓問道:“你知道什麼樣的好?給我說說吧,他們說,當鋪裡的人,最明白好壞了。”
夥計笑道:“不敢。”
祝纓又問:“香料呢?”
“唔,香料與往年倒是大差不差的,您說的新奇香料,多是哪裡有了新香方吧?小鋪不收那個。都是些常見的香料。”
祝纓就問什麼樣的香料,價怎麼樣。
兩人一來一回說的時間略長了些,裡麵就有人出來看是怎麼回事兒,夥計略解釋一句,祝纓順勢就與這朝奉搭上了話。朝奉眼更毒一點,說:“您可不像凡人呐,可是帶著官字的?”
夥計受到了一點小小的驚嚇。
祝纓有點靦腆地說:“慚愧慚愧,區區從八品。這個麼……京城生活。”
這個連夥計都懂了,從八品的小京官兒,窮鬼一個,又因為是官兒,所以還有點架子。能湊這一身的行頭就很不錯了,跑當鋪揀漏倒也機靈。估摸著一般的當鋪也不大愛接待這樣錢少事多的窮鬼。夥計心道:怕還不如我們大朝奉呢。
大朝奉,都能在京城置份小小的產業,有個小廝或者徒弟伺候著了。這個窮官兒,這個年紀,家族中再不襄助一下,肯定是個賃房住的主兒。
朝奉卻沒有像夥計這樣馬上瞧不起祝纓,他覺得這個小官兒還是有點意思的。擺手讓夥計去上茶,朝奉與祝纓聊了兩句,祝纓近來讀經史也讀了一些,與朝奉說話就改了另一種口氣。
朝奉也半虛半實地跟她聊天,祝纓有意避開了盤問式的語言,隻問朝奉:“據您看,一身差不多的行頭,得是什麼樣的呢?因有個飯局,要鄭重一些。”
朝奉道:“小郎君不如這樣,您瞧,那邊兒,那裡是專賃時新衣裳的。那條街,有時新樣子的紗帽、荷包……”
祝纓含蓄地道:“太新的。”
朝奉道:“那這裡倒是有一件兒,才做了,剛上身,可就貴些了。”
祝纓好聲好氣地問:“能賃麼?”
朝奉心道:我看你是真的窮。他的表情變得淡淡的,說:“這裡是當鋪。”
祝纓歎了口氣:“那好吧,總比他們那裡劃算些。”
朝奉並不熱情地道:“您要什麼樣的?能要多少?”
祝纓道:“我先看看吧,都什麼價?”
朝奉道:“您有多少錢呢?”
祝纓想了一下,說:“要看什麼樣的東西了,好東西,耐用、不易過時,再貴,我也能擠出錢來。次一等的,容易過時,不劃算,我就不要了。”
謔,還挺精打細算了。夥計心道,你小子也不蠢嘛!
朝奉就去拿了幾件出來,祝纓都嫌粗糙,將自己袖子裡拿出一個結了精美絛子的玉佩來:“照這樣的。”
朝奉往上看去,隻見玉質細膩,小是小了些,卻是塊羊脂玉。朝奉撮著牙花子,露出了點兒匪類的氣味,說:“樣子不錯、料子不錯,就是小了些。”
祝纓問道:“有沒有?”
朝奉道:“那倒是有的。您請隨我來。”心裡卻將那個絛子想了又想,絛子打得十分用心,頂端結了個同心結。暗想:一個呆子,怕是有了相好,想扮闊氣,好哄那等不知險惡的傻姑娘哩。
然而這與他不相乾,朝奉把祝纓帶到一間屋子裡,又拿出幾樣給祝纓看。玉佩他就不拿了,拿了結珠的,又拿了條銀腰帶。祝纓都說不好:“要比這個還要好一些的,不能被他們比下去。”
朝奉了然,道:“那可不是這個價了。當鋪收東西,收來的價與後來賣出的價可是不一樣的。這個珠子,收五十,賣二百,都是鋪子的本事。”
祝纓道:“有彆的嗎?又或者……”
朝奉索性給她出主意:“要不就還是香料。”
祝纓道:“你拿一兩樣最好的來,要能顯出身份的。”
祝纓不大懂這些,托鄭熹的福,能在王府的內庫裡指手劃腳一番,命王府拿了許多奇珍來給她看、說明價值,記住了一些。兩下對比,她也就看出來了,這間當鋪裡沒有頂好的東西。
朝奉道:“再好就沒有啦。”
“你們收不到?”
朝奉雙手一攤:“顯出身份的、還要更好的,我們縱收到了也要能脫手不是?這些是最好的了。小官人要是看不上,我也沒辦法了,隻好請您另尋合適的地方去了。”
“那就是說,也有當好東西的了?有沒有,高門流出來的?能顯點身份的?我能買得起一兩件的,譬如值個一、二百的?”
朝奉打量了她一下,道:“小鋪倒是有一件,我倒能做主,二百五十兩。”
“拿來我看看。”
朝奉帶她去了裡麵的一間屋子,開了櫃子取了匣子,打開一看,卻是一對炸珠嵌寶的獅子佩。祝纓吐了口氣,這東西的品質可與王府的媲美了,但是卻不是王府丟的東西。
“隻有這一件?”祝纓往身上比劃了一下,又嫌不夠文雅。
朝奉心道,你懂個屁!仍然說:“那是沒有了。”
祝纓問他:“那,以後還能收著麼?”
朝奉道:“那可說不好!”
祝纓歎了口氣,留戀地看了一眼獅子佩,道:“那是沒緣份啦。”
朝奉暗道:又是一個窮鬼。叫個夥計將祝纓送了出去。
祝纓白在當鋪裡晃了一圈,沒能找到失物,之後又去了幾個銷贓的地方,仍是沒有收獲。如此過了小半月,老馬介紹的銷贓的地方幾乎跑遍了,甘澤又給了祝纓一個消息:郡主在問鄭熹,事情到底能不能辦得成?不行就算了。
祝纓心道,我隻有一個人、王府也不許聲張,否則多幾個人,多跑幾個地方也是好的……
無奈之下,她隻得抽空又往那幾個嫌犯在府外的住處去踩點。這些人在外麵的住處有好有壞,好的也堪比一個小康人家。差一些的也有個安身之處。祝纓如今在京城是不好裝貨郎了,隻得裝成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偽稱投親,向鄰居打聽。
終於,在一個看管內庫的小頭目的房子那裡,她意外地得到了一個不算線索的線索:這個內庫的小頭目,居然是郡王一個妾的兄弟。
彼時,祝纓說的是:“聽說他們家發家了,就來投奔。”
鄰居家雇的一個燒飯的廚娘正閒,聽祝纓說的姓氏、人口等情形差不多合得上,便說:“要說發家,他家妹子可是為高陽殿下生了兒子呢!不過,他們家當家的有好些天沒回來了,怕不是在當值?他家裡娘子帶著孩子前陣子也去王府陪他們妹子了。哎喲喲,你來得不巧了呢,他們怕是要住很長時間呢,後來又來了幾個人,說是幫她搬取東西,要出去長住的。告訴你,往王府後門上央人給你通傳一聲。”
祝纓道:“有勞大嫂,多謝大嫂。”
轉身回去的時候暗罵:這狗屁王府,淨耍心眼兒,又要維持個“臉麵”!告訴我這裡麵有個妾又怎麼的?省得我滿京城的瘋跑瘋找,當鋪都知道我是窮鬼了!
又想鄭熹也是不厚道,又要人查案,又還要遮遮掩掩的!不就是大小老婆爭家產麼?怪不得王妃還要派人問呢!都問,又都不肯透一點有用的消息出來。
嘖!
這就有臉了?
然而她也謹慎,因為內庫管事即便是王府之妾的娘家人,也不一定就是他了,畢竟互相構陷這事兒,不說她曾見過縣裡大戶的主母賣了小妾,又或者小妾誣主母,單就這些日子複核的大理寺的案卷裡,類似的手段都是花樣翻新的。
這多少是個方向,她還得再接著查。
祝纓等人旁人不注意的時候,潛入這處宅子,隻見兩進院子,乾淨整潔,然而處處痕跡落在祝纓眼裡,卻是有人翻找過了。撬開屋子的鎖,裡麵也是被翻找過了,什麼佛龕、衣櫃、書架都打開過,連床底都有人搜過了。大概是礙於鄰居們的耳目,倒沒有把東西都砸壞。
看來,至少贓物不在這裡。
祝纓又仔細搜尋了一回,也是失望而歸。想來王府也想到了這一層,而王府的內鬥她卻並不知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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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鄭熹,大約是不可能的了,祝纓便尋到了金良家。
金大娘子在家,見了祝纓,很是高興:“我才對你哥哥說,你如今成個大忙人了!總不見你,還道你忘了我們呢。”
祝纓道:“怎麼會忘?我娘不是時常得您照應麼?我與金大哥才吃過一回酒呢。”
一旁金彪聽到酒字打了個嗝兒,跑了。
祝纓對金大娘子也不客氣,說:“大嫂知道的,我在京裡沒幾個熟人,隻好跟大嫂不客氣了,大嫂彆怪我不懂事兒。”
金大娘子道:“客氣什麼?你要客氣,我們該惱啦!我要客氣,你大哥回來,是要怪我的。什麼事兒?”
祝纓就向她打聽了一下王府的事兒。
金大娘子道:“這個我倒知道一點兒,怎麼?你怎麼給裹進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