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劼的大名,大理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人都知道他難纏。祝纓卻隻是在見到大理寺的時候遠遠地看過他一眼,並沒有說過話,也沒有打過照麵。鄭熹一說要帶她去,祝纓心跳先快了起來:“我?”
鄭熹很肯定地說:“就是你。來吧。”說著,他便起身,又點了兩個小吏跟著,一起往獄中去。
祝纓懵了,她提議審龔劼是讓鄭熹去,她自己可沒做過這個想法。
龔劼的事跡在大理寺裡是有傳聞的,這位十餘年的宰相,常能把主審官整得焦頭爛額,被說哭算是輕的,又有被套出話來的、被誘引暗示引起彆人懷疑壞了前程的。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他又死咬著自己“或有並不儉樸之處,實無不忠之心”,在他的家裡搜出了無數的金銀珠寶、房契地契,也都是他所說的“不儉樸”。但是二十年前的恩怨又是真的,否則不足以讓他下獄,也更不會把馮、沈兩家重新召回。
祝纓以自己聽聞的一些消息來推斷,這裡麵是得有個不能明說的內情,因為以太常楊六的消息靈通,他也不知道。大理寺同僚們的閒聊裡,也沒人提。
她又不傻!絕不肯自己跟龔劼有什麼深入的接觸。有事個高兒的頂著,推上司去扛雷準沒錯兒!鄭熹那麼個胸有成竹的樣子,肯定能行的!
祝纓的腳釘在了地上,直到鄭熹發現她沒跟上來,又催了一次:“愣著乾什麼?”
祝纓指著自己的鼻子:“我能行麼?”
鄭熹道:“平日裡不是膽子很大的麼?”
祝纓道:“這事兒一直都是您乾的。我以往沒乾過,怕乾壞了。”他們手裡根本就沒有一個真的賬本,要詐龔劼,是得有點本事的。得讓這樣一個老奸巨滑的人相信,他沒啥底牌也沒啥後路了才行。
鄭熹輕笑一聲:“滾過來。”
祝纓隻好滾了過去,與他一同去了大理寺獄。
大理寺獄還是老樣子,獄丞還是上次見到的那個人,彎著腰將他們迎了進去。鄭熹並不深入,而是示意祝纓進去。祝纓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了個口型:“我?”
鄭熹點了點頭:“你去告訴他。”
祝纓眼睛瞪得大大的,萬萬想不到“隨我來”的意思就是字麵的意思,讓她“見見龔劼”也就是字麵的意思,並不是“我們同時出現”的意思。
鄭熹歎道:“你以為他是好相與的麼?你要無意間說出來才行。”
祝纓想了一下才想明白,鄭熹與龔劼打過很多的交道,再看鄭熹,正等著她動呢。
那這個她能乾!
她點了點頭,理了理衣服,對獄丞道:“走吧。”
獄丞躬著身,提著鑰匙去開了龔劼的牢房門,祝纓隨後小心地走進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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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條件不錯的牢房,大理寺管的都是重犯,或是案情重大、或是案犯地位頗高,隻要不是有人刻意針對,住得條件還都不錯。龔劼是案情重大又是地位還挺高的一個人,住個單間,現在天冷了,有鋪有蓋有火盆。
有桌有椅有燈有洗沐的用具,看得祝纓有點忌妒:做了大官就是不一樣,我在京兆獄的時候單間都沒這個好!
她微低著頭,步子略顯僵硬,離龔劼幾步的地方稍停一下,看了一眼,說:“哦,還活著,那行,走吧。”
看著這個年輕人如此稚嫩的表現,龔劼無聲地笑了,過於拙劣了,弄個新人過來以消除他的戒心套他的話?鄭熹這是黔驢技窮了麼?
獄丞對他躬一躬身,道:“您還好麼?”
“彆跟他多說話,糟老頭子壞得很!”祝纓飛快地對獄丞說,“反正他也快完了。”像是擔心龔劼會咬她一樣,她又飛快地說:“快走啦!”
龔劼終於給了祝纓一個字音,他說:“哦?”
祝纓又看了一眼,眼睛也瞪得大,用力抿住了唇,又彆過頭去,問獄丞:“他吃得怎麼樣?”
獄丞道:“一日三餐,全照章程來,一月一沐。”
祝纓道:“這兩天給他吃點好的,再給他拿新衣服,叫他沐浴。”
龔劼的臉色微變。祝纓卻不再說話,示意獄丞出去。
兩人出去之後,鄭熹問道:“如何?”
祝纓道:“我還沒說,一會兒請獄丞去說。給他準備沐浴的熱水、新衣、好吃的。”
鄭熹一聽即明,笑罵:“小機靈鬼兒!”
祝纓就對獄丞道:“等會你準備了東西吧,他的事兒快結了,已經搜出證據來了。陛下燒了,朝上大臣感激涕零。對他客氣點兒,他就要完了,你也很快就要清閒下來了。”
獄丞心中微喜,一般犯官,有家人、有同鄉、有朋友等等關係,還能有所打點。龔劼這個案子,如今已沒什麼油水可言了反而要操勞,不如清貧且事少地過日子。
不一會兒,獄丞帶著兩個獄卒,拿著東西進去了,又過了一陣裡麵傳來隱約的聲音:“什麼?!”
接著聲音低了下去,不消片刻,獄丞匆匆走了出來,對鄭熹一揖說:“他要紙筆,要寫東西,要見大人。”
鄭熹與祝纓對望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喜悅。鄭熹擺了擺手,等了小半個時辰才帶著兩個小吏進去,示意祝纓等在外麵。
龔劼已經洗沐一新,端坐在桌前,一席酒菜他一樣沒動,都擺到了一邊,麵前已經清出一片空地。看了一眼鄭熹,他陰著臉說:“當年看你,就是丞相之材,果然是能乾。”
鄭熹待他一如案發前那般從容有禮:“過獎了,棟梁之材並不罕見,深山老林裡多得是,有機會登堂入室得做棟梁的並不多。我是不敢妄想的。聽說您要見我?”
“你拿到東西了?”
“是。”
“看了?”
鄭熹微微一笑:“那可不是我能看的,不看最好。陛下想必也是這麼想的。知道禍亂的根源,將根源掐滅就好,何必節外生枝呢?”他示意小吏把酒菜重新理好,說,“相識多年,我陪您飲一杯。”
龔劼道:“不必了,拿筆墨來!”
鄭熹疑惑地看著他,龔劼冷笑道:“陛下的心也忒大了,就不怕弄錯了禍根嗎?”
“咦?”
龔劼輕聲道:“他不查,我也是要寫的,你也最好知道一些。否則……陛下春秋已高……”
鄭熹聽這話不對味兒,輕喝一聲:“慎言!”臉上陰晴不定,最終命人拿了筆紙來。
又看了龔劼一言,鄭熹拂袖而去,龔劼一聲輕笑,抬起微顫的手,他的手越寫越穩。鄭熹又命依舊送好飯進去,再給裡麵加一盞燈。這一天,鄭熹沒了回府,祝纓也沒有回家,連帶著好幾個人都在大理寺裡連軸轉。
鄭熹要求整個大理寺獄不許與外麵交通,外麵不許有聲音傳出來,不許打擾了龔劼。
龔劼一氣寫了半天一夜,第二天一早熬得兩眼通紅猶不肯停筆。鄭熹對祝纓道:“你守在這裡,不許旁人過來。”他得上早朝去了!
祝纓已經熬了一夜,此時才覺得有些冷,跺了跺腳,說:“您放心,除非陛下親自來。”
鄭熹道:“那可也說不好。”
鄭熹走後不久,裡麵龔劼就寫完了,從裡麵揚聲道:“鄭七,進來!”
祝纓心道:他能做丞相是真的有點本事的!這樣的賬都能記得清楚,這麼大的年紀了還能熬這麼長的夜寫這麼多的字。
她親自走了進去收了龔劼寫的東西,龔劼癱坐在椅子裡,看著她,慢悠悠地說:“年輕人,不用怕我。”
祝纓的眼睛中掩不住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墨跡要晾乾,要收好供狀就得把它們一頁一頁地疊起來。收的時候不免要掃上一眼,隻一眼,祝纓就吃了一驚:這玩兒不是賬本啊!上麵的字她看得懂,寫的是龔劼這貨跟朝中有些人商量著怎麼預備著皇帝“有事”的時候擁立新君。
這玩笑可開大了!
祝纓小聲說:“鄭大人早朝去了,你等他回來親自跟你說。”抱著這疊紙,片刻不敢離身。隻吩咐獄丞給龔劼送去熱水洗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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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抱著這疊燙手的供詞,等著鄭熹回來。二十年前的皇位之爭,沈、馮兩家遭那樣的大難,陳相與嶽父家形同割席,二十年後的奪嫡之爭,又要填進去多少人?會有多少人像花姐一樣受苦,又有多少孩子像王婆子的女兒一樣被獻祭?
她不敢想。
人生在世,位置越高,就越要懂得害怕。
鄭熹下了朝之後也是匆匆安排了大理寺今日的事務:回去待命,等他的令!
接著就又奔到了大理獄來。
祝纓沉著臉把一疊紙遞給了鄭熹:“恭喜大人,出大事了。”
鄭熹見她沒有笑影就覺得事情不妙,打開了一看也吸了一口涼氣,說了一句:“怪不得。”
“那賬本兒呢?”
鄭熹搖搖頭,先看龔劼所寫的內容,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上麵寫了一些人名,都有事由。龔劼因為東宮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看他不順眼,覺得東宮登基肯定沒他好果子吃,總想跟東宮擰著乾。鄭熹看上麵沒有自己家、沒有舅舅家,自家近親都還算安全,遠一些的親戚那是難免的,他也不想把這些人的名字抽出來。
可是這樣的話,關於高陽郡王家的那本賬,就還是沒有下落了。
鄭熹皺眉道:“這可等不得了。你去告訴舅舅,來不及等賬本了,這個事兒不能壓。叫他照著他原本想的去乾!告訴他,就說,家中的失竊案才查出結果就來請罪了!”
祝纓道:“要不,再詐一下?”
“你以為他會再上一次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