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回到大理寺必得經過宮門,甘澤沒腰牌,就不能給她搬進去了。
陸超道:“我說,你先彆自己搬了,東西放這兒我們看著,你去大理寺找幾個能進出的人,等會兒七郎的行李送進來,連你的這些都搬進去。哎,我說,你這一大包,怎麼看著比七郎的行李還要多了?”
祝纓道:“恐怕得多住幾晚不得出來呢,得多帶點兒。那你們看著行李,我進去找人。”
正說話間,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來:“小祝?”
三人看過去,卻是與祝纓一同去任府的那個鮑校尉。祝纓對他拱拱手,道:“校尉不該在家輪休的麼?”
鮑校尉笑道:“閒不住,白天已經歇一天了,晚間這不就來了麼?”又上前低聲道,“值夜辛苦,都知道我得了些好處,也得識趣接著值夜,叫他們白日上番不是?你這是?”
祝纓道:“校尉知道的,大理寺且有得忙呢,我們怕是要裡頭住幾天了。”
鮑校尉道:“你獨個兒怎麼搬得動?”點了幾個手下軍士,“來,幫小祝大人搬到大理寺去。”
祝纓道:“不太好吧?不得當值守衛嗎?”
鮑校尉道:“我這不是派他們巡邏的嗎?”
也沒有一件一件搜檢包袱,隻把包袱皮扒了條縫兒,看是鋪蓋,就放行了。一個軍士扛起那個大包袱,一隊人列隊往裡走,祝纓隻得跟上去說:“有勞,辛苦。”對鮑校尉拱拱手,也走了。
甘澤與陸超對望一眼,都想:他什麼時候跟禁軍這麼好了?
祝纓在禁軍的幫助下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大理寺,進了大理寺就有本衙的人幫她把行李放在值房裡了。祝纓向軍士道謝,一個軍士笑道:“小祝大人客氣了,以後有事隻管招呼。”
祝纓道:“不敢。眼下事多,閒下來再聊。”這軍士她略眼熟,仿佛是昨夜鮑校尉身邊的人。
等軍士走後,祝纓匆匆將這一大包袱歸置好,且不鋪被子,都重新疊放到了自己的櫃子裡,把櫃子塞得滿滿當當的,櫃門須得鎖上才能不讓裡麵的被子、衣服之類淌出來。收拾好了,去找鄭熹。
鄭熹道:“都安頓好了?”
祝纓道:“是。家裡也都囑咐過了,正著急呢,現在倒好了。門上陸二哥說,已告訴府裡給您送鋪蓋家什了,讓從這裡叫個人出去搬取,要不還是我去?”
鄭熹道:“你?叫他們拿就是了,你不是乾這個事的人。”吩咐了小吏去辦,又給了祝纓份卷宗:“我看你有幾分明白,這幾個人,歸你了。”
“啊?”
鄭熹道:“如今大理寺人人有差使,明晨之前必得有些說法給陛下,要連夜審!三日之內,我要拿到所有人的口供。去!你與王評事一班。”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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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大理寺裡也有些個經驗,胡璉這樣的審完了都得同級簽字,更大的案子甚至不能一個人審,有時候要兩、三人共審。如今也是很緊急了,鄭熹依舊沒有慌亂,他排了祝纓和王評事一道,帶著兩個書吏做筆錄,又再幾個雜役。
這麼一安排,時間就很緊了。
王評事年高,祝纓年輕,一個有精力、一個有經驗,且據鄭熹觀察,王評事沒有什麼好勝心,也不是看年輕人嫉妒不順眼必要把年輕人往下扯。這個搭配就很好。
祝纓挾著案卷去找王評事,王評事道:“好,我知道了。”他讓祝纓去搶兩個平日裡做事勤快的書吏:“彆叫蜈蚣搶先了!他做蜈蚣,你就要做螃蟹!快!”
祝纓比蘇匡敏捷,照著王評事的要求點了那兩人:“你們兩個,隨我來!”書吏們帶上筆紙一類,小跑著跟了上來。
這一夜,大理寺處處升堂,祝纓帶回來的翻蓋都沒有用。老前輩王評事一掃之前混日子的模樣,對祝纓不能說傾囊相授,也是沒有瞞著她:“熬夜最好!把人熬糊塗了,再猛一喝問,就有口鬆的說了的。再不行,就車輪戰,輪流著審,也是很快的。隻是咱們這裡有些個是犯官,自己就是審案的老手,不大好用。你熬他、他熬你,你醒著,他倒睡了……”
他絮絮說了許多,都是祝纓之前不大明白的,蓋因大理寺這裡夜審的實在不多,祝纓之前也還沒參與提審,大理寺夜審,祝纓這還是頭回見。這麼大的夜審場麵,更是不常見的。
王評事道:“最啃的骨頭還是三位大人那裡,都不是省油的燈,咱們拿的算好的啦!我瞧瞧,不錯,任將軍的孫子。嘿!這樣的紈絝子弟,有本事的早捧上去了,沒本事的才守著個蔭職呢。”
祝纓道:“老王,你懂得多,雖然卷宗在我手上,還是以你為主。到鄭大人跟前回話,也是你來說。”
王評事心裡舒坦,又不太舍得露臉的機會,又彆有計算:“不好不好,小祝你前途好,這樣的案子不是經常能遇到的,你該抓住機會才是。我快要休致啦!到時候你在鄭大人那裡給我美言幾句,考評給我好一些、休致後的俸祿給我鬆一點就好啦。”
祝纓道:“彆人美言,何如自己高升一級呢?”
兩人推讓了一番,王評事道:“甭客氣啦,我們都知道你的為人。”
祝纓道:“那我也說句實話,這個案子不小,則我也不必刻意爭搶這一次兩次的審案。接下來的差使,儘有機會的。這幾天我們在外出彩,你們在裡麵核舊案,都是同僚,該利益均沾才是。”
王評事拍板:“先審!”
他兩人雖然互相推讓,審起來卻是絲毫也不含糊的。祝纓讓王評事坐正中,自己偏一點坐,王評事就讓祝纓先開口問。
祝纓這裡也是先問姓名、核身份,讓王評事主審。
底下那位任公子見這兩個小官兒吃席一樣的推讓起來,氣兒不打一處來:“你們兩個狗官,在我麵前裝起斯文來了。”
王評事慢悠悠地對祝纓道:“小祝,看到了嗎?這就是紈絝了。他祖父出身行伍,吃了多少苦、多少次死裡逃生才有的地位,子孫卻是絲毫不體諒的,隻知道揮霍。”
“狗東西!你說誰呢?”
王評事看似跟祝纓說話,實則句句戳著這位紈絝的心窩子:“忘了根本,隻以享樂為生,並不知家中事務,按他的品級,是不配進我們大理寺受審的,如今說不得,看他祖父麵子上,咱們來審一審他……”
直把這公子激得兩眼冒火,要跳起來,又被差役壓住了。
王評事這才開始審問:“難道你知道你祖父與龔劼的圖謀?”
任公子愣住了:“什麼?”
王評事慢慢地與這個紈絝磨著,還叫人端了水來:“公子渴了就給他喝,餓了就給他洗臉。哎,要乾乾淨淨、精精神神的。”
這老頭子是打定主意跟這個紈絝耗了,他年紀大,雖然好打瞌睡,但又是覺少的年紀,祝纓精力還好,任公子一介紈絝委實熬不住了。吃喝玩樂,他能通宵,被審問時午夜都熬不過,他就撂了:“我什麼也不知道!”
王評事是不能放過他的,一把年紀,被叛逆的孫子罵狗,這是不可以的!他又給祝纓講了大理寺一般不動刑,但是有幾類人是沒關係的。第一就是逆案,這種東西是不受什麼刑不上大夫之類的保護的。又給祝纓說:“當然啦,咱們要守禮,叫他疼,又沒多大傷……”
這個,祝纓就知道一些了,張班頭那兒不是白混的,楊仵作那裡也會提到一些,不過她仍舊是虛心的聽。想當好一個神棍,就得會“傾聽”,好些東西都是主顧自己說出來的。
王評事先小小地給任公子送了二十板子,且告訴差役:“剝了衣服再打。”
挨完了打,也不讓他穿衣服,接著問。任公子被羞辱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的,王評事捋須道:“小祝,這都是小場麵。”又要再審。無奈任公子委實太廢物,他並不曾參與,最後受刑不過開始攀咬:“我好些日子沒見著我弟弟了!說是回了老家!”
王評事笑道:“很好。”
祝纓跟著王評事又學了少東西,隻是這位任家弟弟又觸動了她的肚腸:這不就是與花姐當年一般麼?
此事卻又瞞不下來。
天不亮時,就得把審出來的內容告訴鄭熹。鄭熹道:“果然。”又讓接著審。
那邊,鄭熹帶著一夜的成果上早朝,這邊,大理寺繼續連軸轉,祝纓的鋪蓋是搬了來,夜裡竟沒能睡。
直到鄭熹下朝回來,精神明顯好了一些,祝纓等人才得了安排——輪流乾活兒。大理寺的人手分作三班,兩班人審問,另一班人休息。
“這幾天都甭回去了。”
祝纓與王評事審了兩輪,王評事先熬不住了:“老了,小祝,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我一旁看著。”
鄭熹說“三日”,這些人就真的在大理寺裡住了三天,官員比犯人還要忙、還要累。到第三日上,不管審出來多少,都彙總了厚厚一大撂的卷宗交給了鄭熹。
鄭熹道:“很好!結案後,人人有賞!你們都還不能回家,沒有我的令,誰也不許出大理寺。”眾人累得上眼皮粘著下眼皮,隻想現在倒頭就睡,答應一聲,各回值房休息了。祝纓也想回去睡覺來著,精力再旺盛也架不住連著熬。
鄭熹比她熬得還厲害,精神卻依舊很好,先叫來兩個小吏,道:“你們去打聽打聽,宗正、鴻臚、禮部之類,有無動靜。”
小吏不明白要問什麼,也真個去打聽了,回來都說:“並無大事。”
鄭熹心裡一沉,道:“把祝纓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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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才把鋪蓋鋪好就被叫了過來,掩口打了個哈欠,揉一揉臉,到了鄭熹的麵前:“大人,您叫我?”
鄭熹道:“你去門口找陸超,讓他回去問問,王府那裡,怎麼還沒動靜?”
“啊?”祝纓並不知道“鄭熹與他的舅舅們”演過一出請罪與大義滅親的戲碼。以她對官場、朝堂、皇室的理解,她也領悟不到鄭熹話中的意思。
不過,快了。
她摸不著頭腦地出去,卻知道高陽郡王家跟龔劼逆案有點關係,得遮掩著點兒。她見了陸超,故意從車上取了個空匣子,提在手裡讓人看到,才讓陸超回府,自己提著個空匣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