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聽了,準備什麼吃食之類的都弄了,祝纓道:“我都跟金大哥商量好了,我的帖子就讓他們家派人幫著送,往侯府裡那些的與他一樣,他家一張帖也是投,兩張帖也是投,都給我帶去了。”
張仙姑懊悔於自己沒能提前準備,發狠道:“明年必要準備好了!也雇個小廝送帖兒。”
祝纓道:“娘看咱們家,是能再容一個生人住進來的麼?”
那不能!平時在衙門裡打交道還罷了,弄個滿家亂躥的小廝在家裡?萬一叫他窺破什麼,豈不麻煩?
連原本有這個心思弄個服侍人的祝大也警覺了。
張仙姑道:“那明年怎麼辦?總不能再借金家的人吧?”
祝纓道:“我自己送嘛。”
祝大又說這不是做官的人該乾的事,祝纓道:“京城小官兒都這麼乾的,爹剛看的那個,他是我才認識的,家裡小兒子,官兒才與我一般大的,其實他是個蔭官,他爹是個四品,家裡有的是仆人。除了他那樣的,旁人都差不多。”
祝大這才作罷。
張仙姑道:“來,吃飯、喝酒!哎喲,可憐哦,一年到頭在外麵不能喝酒。我陪你喝點兒。”
一家三口一邊喝酒一邊吃席,祝纓就說了不買肥田買薄田的事兒,張仙姑一拍大腿:“是這個理兒呢!”又很可惜,“怎麼到處都有欺負人的人呐!”
祝大有點上頭了,說:“沒想到啊,大過年也能喝酒吃整席了!”
祝纓道:“往年趕上廟會也有席的。”
張仙姑道:“那算什麼席?比咱們家現在不如呢!”趕巧廟會有個大財主,給神棍幫閒們弄個四個碗,雞、魚、肉、蛋也是一桌。今年祝家這席麵,縣裡等閒的財主也吃不上。
一家子吃到一半,又有鄰居來拜年,他們也趕緊放下筷子出去給鄰居拜年。回來再接著吃。
到初二日就得出去了,祝纓去雇了輛車,讓張仙姑坐著,裡麵放著些禮物,也串門拜年。以她現在的地位,同僚多數不富裕,也不講究什麼排場。她帶父母認了同僚們的門兒,又吃年酒,自己也請酒。張仙姑與祝大雖土,卻是會說吉祥話的神棍,正合適這個時節。
然而到了初六日,祝纓就得空出這一天來,跟同僚他們就去鄭熹拜年了。不是他們不想更早,而是鄭熹有幾名尊貴的親戚把前幾天都給占滿了。什麼舅舅、本家、嶽父家的,再來一天與品階相同的人們聚,下屬能在初六日見到他就算運氣好了。
大家拜了年,奉上了年禮,鄭熹道:“你們過年,何必弄這些呢?你們過得好了,我看著就開心了。”
大家都說他真是個好上峰,鄭熹道:“今年還要諸位齊心協力。”
所有人都大聲答應了。
鄭熹又留飯,大家在鄭府又吃了一席,席間不過說些趣話。王司直道:“聽說了嗎?我昨天和楊六吃酒,他說禁軍出了點兒小事,不過被壓下來了……”
大家都問怎麼了,王司直道:“吃酒,被施相公遇到了。”
左主簿道:“哦,那沒事了。”
“噫!不好說。你們當值的,沒乾這個事吧?”
那不能夠!祝纓心道,不乾我事。
一群人不過說一點此類小八卦,也不敢在鄭府裡多生是非,吃完了,再謝一謝鄭熹,又都離開了。
祝纓與他們不一樣,初七日又被金良薅到鄭府再吃一席,這一席就是與鄭府比較親近的“門生故吏”了。他們與鄭侯仆人都很熟悉,仆人們除了不與他們一同吃席,說笑時也沒什麼疏離之感。
金良、唐善還跟祝纓開玩笑,說:“數你最小,不給我們磕個頭?”男人吃酒多了,一好灌酒、二好讓人叫爹、三好叫人磕頭,還有一項不知該排第幾的就是開葷腔。侯府裡吃年酒還是要略講一點體麵的,葷腔不大能開,大家不敢灌祝纓的酒,也不敢當他的爹,金良就開了第三個玩笑。
祝纓真就推開杯子起身了,就有人大聲起哄。一旁甘澤等人都拉住了,他們這時候就敢說金良了:“金大哥,這話沒計較了,都是官兒,不妥當、不妥當!”金、唐二人本也是占上口頭便宜,看她起來酒都嚇醒了!甘澤等人到底是豪門家仆,他們有見識,說得對。就算丞相讓官員當眾跪他,都得擔個輕狂。金良才幾品?祝纓真要當眾磕了,她也得擔個諂媚、有失官體的罪名。
祝纓道:“要是有誰硬要按著我的頭,我非得跳起來打碎他的狗頭不可。你們麼……”
她掌心向上:“壓歲錢先給夠,我就磕!”
金良笑罵:“就你機靈!”
這麵的哄鬨被上頭聽到了,鄭侯派人來問怎麼回事,甘澤等人都笑著回說:“金大哥和祝三郎開玩笑呢。”
鄭侯就把兩人都叫來,說:“什麼玩笑?”
祝纓道:“小孩兒過年的玩笑,不能叫大人聽到。”
鄭侯也不生氣,說:“說笑話有什麼意思?來,立鵠來!”
好些人家忌諱過年動針線、剪刀等等,鄭侯府上過年的娛樂裡有一項比箭,又出彩頭。鄭侯問道:“你小子,能行麼?”
祝纓笑道:“那不能說不行。”
鄭侯道:“好,你與他賭,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
祝纓看看鄭熹,鄭熹道:“能行就行,不能行就彆誇耀。”
祝纓想了一下,說:“有人兜底,那就得行。”
一時立了鵠,兩人各射五箭,祝纓略落後一點,鄭侯道:“也算不錯了!”金良的日常就是乾這個的,祝纓日常是抄家抓人,這門手藝除了天賦終究還得練習。鄭侯道:“這手上的功夫彆丟了呀!”
祝纓道:“是。”
金良道:“侯爺,他能左右開弓。”
鄭侯大喜:“是麼?來,試一個我看看!”
祝纓還真能,兩手準頭也差不離。一袋箭射完,四下哄然叫好,鄭侯的舊人們多是行伍軍功,都看她“一個毛孩子”有了些欣賞。連帶的,把鄭熹也看重了一些。
鄭侯對郡主道:“這小子好!就是不跟著七郎,哪怕從軍也是能出人頭地的!”郡主嫁他多年,也知道一些行伍事,左右開弓算是有技藝的,說:“能乾的人乾什麼都是好的。你彆近攛掇著人家孩子改道兒,現在這樣我看就很好。”
一邊唐善也是技癢,上前抱拳道:“侯爺,我也來一個。”
鄭侯樂嗬嗬地對祝纓道:“你猜,他會什麼?”
祝纓道:“不知道。等唐大哥展示出來,我就知道了。”
金良道:“說了等於沒有說!”
唐善已經準備好了,他擅長的是連珠箭,祝纓微張了口,金良道:“怎麼樣?強中自有強中手哩!”
唐善射完一輪,又準備第二輪時,祝纓就留神觀察他的手指,一般是三支箭,看似憑手上功夫,其實也很考慮手臂乃至身體的協調,心也要穩才行。金良低聲道:“看迷了?”
祝纓道:“過兩天,我到你家去,你家大些,那靶子借我使使。”
“彆淘氣!沒聽夫人說麼?你要緊的是做大理寺的官兒,跟七郎走。我們這些,你打發時間,咱們能一處玩,我也是高興的。練這個就沒意思啦。你練得比我少,還能這樣準,我服了行不行?”
祝纓笑笑:“大過年的,我去你家玩,行不行?”
笑鬨了一陣,鄭侯還是喜歡祝纓,上回給了弓箭,這回因過年,就抓了一把宮中鑄的金錢給她。掂一掂,能換個幾十貫銅錢。真是……有錢人呐!
郡主也挺有錢的,就給了些鑄得很漂亮的小金銀錠子,裝了一小袋子,掂一掂,也得有個二十兩,祝纓一算,把裡麵金銀都折成銅錢也得有近百貫了。
祝纓這算是滿載而歸,又想:他們家這樣賞錢,家裡得有多少錢賞呢?又想到鄭熹這一波抄家,是她幫忙主持的,頓時釋然。
吃過了酒,鄭熹把祝纓留了下來。
祝纓猜測是問的禁軍吃酒被抓,詢問自己,不料鄭熹開口就是:“過了年,你又長了一歲了。”
祝纓怔了一下:“是,十六了。”
鄭熹打量著她,緩緩地道:“又長大了一點,個頭也高了一些。”
“哎。”
“從遇到你,你就是個有成算的人,本不想多說,但有些事不說還是不行。叫你讀書,讀了嗎?”
“還在讀。《左傳》讀完了。”
“《論語》讀了嗎?”
“私塾旁聽時就背過了。”
“懂意思嗎?”
“大概明白。”
“《季氏第十六》還能背嗎?”
“能的。”
“君子三戒,下麵一句是什麼?”
祝纓心說,問這乾嘛?仍然答道:“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鄭熹點點頭:“有人又對我說,你依舊往尼庵裡跑,這樣不好。”其實,這事兒知道的人也沒有大驚小怪。少年人,往尼庵鑽,有什麼好奇怪的?但是偏偏有人又跟鄭熹說上了。鄭熹越來越看重祝纓,就越對她沒有走進士科扼腕,更不想她在仕途上再跳坑。
好色,是個大坑!
他說:“有相好的,接出來就是!放到尼庵裡做甚?沒擔當!尼庵是個什麼地方?除開幾個大些的,整潔些,小的簡直是私娼窠子了!你倒好,各個尼庵一通亂躥!你品階越高,越有禦史盯著你!參你一本,好聽麼?聽著就下流!還不如貪贓枉法!我就說說,你也不許貪贓枉法!”
祝纓歎了口氣:“這事兒就過不去了是吧?什麼私娼窠子?不但有賣身的,還有拐賣人口的呢。不但尼庵,還有寺廟道觀,還有窩藏強盜、殺人越貨的呢。王京兆雖然整頓治安,這些東西咱們也不能不知道呀。有大案,他不還得報大理複核的?我敢打賭,報恩寺左殿靠東牆根供的羅漢像下供的那個赤金蓮花冠,來路就不正。”
說完,她翻了個白眼:“你們真是不懂的!有了案子,就抓人來打。要不打出真相,要不打出人命。活兒乾得也太糙了!”
鄭熹笑了:“你這小子!胡說八道!誰查案不是‘五聽’來的?什麼蓮花冠?不許再提了!悄悄記下就是了。”他心裡著實喜歡起了祝纓。肯紮實學東西,做事有準備,聰明,卻又在平日裡不停地下水磨功夫。
祝纓道:“那以後能不能不再提尼庵的事兒了?弄得我以後見到您就想尼姑就不好了。我正經當值供職沒出紕漏,可叫這群小碎嘴心頭淌血了吧?”
她努力爭取四處亂逛的權利!
在這世上,各有各的道。高官顯貴們等閒也不與這等地痞流氓打交道,多半是吩咐下人就去辦了。下人辦不順了,自會扯虎皮當大旗,再去聯絡小官小吏,由張班頭這樣的,或是哪個熟人,聯絡了“道上的”如老馬之流。
祝纓覺得自己不能跟這些高官們似的,她又沒有那麼多的手下聽令,還得自己下功夫,最好的就是自己踩點,以及與仵作、班頭、龍頭之流保持聯係。
鄭熹道:“知道了!你以後也要更謹慎些。”
“哎。那是一定的。”
她想了一下,趁機提出了一建議:“既然您都大過年的說正經事了,我也說一件。”
“什麼?”
“再抄家,遇著有雇來的短工,都發錢放了吧。這幾天串門聽他們說什麼心軟、好心,我頭皮都發麻了!”
“說你好,不好麼?” 祝纓搖搖頭:“有人誇你是好人的時候,就是覺得你好說話,日後有事要找你了。您厲害,不怕,還是您來當好人吧。行不行?一句話的事兒,旁人隻能說咱們大理寺辦事講究。不像他們,吃相難看。”
鄭熹道:“行。”
“那等回去了,我還提醒您啊。彆忘了!”她想過了,自己搶個案子,不定跟哪個同僚起爭執,讓鄭熹統一下令,這就方便多了。老馬說情的那個青年的妹妹也就能順利回家,同僚們也都不知道是從中做了手腳。
祝纓開心於又辦結了一件心事,現在滿心就隻有一件:元宵節怎麼跟花姐一道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