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歎了一口氣:“醃臢事呀!當初誤聽了龔逆……”
鄭熹道:“當初任用他的時候,他也做出實績來了,隻是後來恃寵而驕,失了君子之德。馮當年,嘿!固無反意,忠心也不甚堅定。且撥亂反正的是您,怎麼開始自怨自艾來了?舅舅又不是美人,在我麵前這樣,我也不會哄您……”
“呸!”皇帝罵道,“滾!”
鄭熹也滾了,皇帝又說:“回來。”
鄭熹也站住了,皇帝道:“召陳相公吧。你在外頭等著,等他出來了,自己跟他表白,這事兒說出去也是礙觀瞻。你們兩個商議著,早早把它了結了。多少軍國大事,圍著女人的小心思轉還得了?”
“是。”
鄭熹在殿外值房等了一會兒,就見陳相進去,過不片刻又踉蹌出來。出了大殿,拿著手絹擦了淚痕,一臉冷漠地拽開步子往前走。鄭熹抄了個小道,假裝與他偶遇。
陳相對他點了點頭,道:“七郎,有心。”
“老師。經手的人都囑咐過了,犯官,我預備給他流放三千裡,打發得遠遠的。”
陳相冷聲道:“再叫他一路散播?”
鄭熹道:“我明白了。”
陳相舒了一口氣,道:“難為你了。逆案呐……”
“您要不去看一看?我把人撤了,您想說什麼、看什麼、問什麼、做什麼都不會有人知道。”
陳相猶豫了一下,道:“也好。”又讓鄭熹稍等,派人把兒子陳萌也叫了來。陳萌一頭霧水,從父親和鄭熹的臉上都看不出東西來,隻能老實地跟著一同去大理寺獄。
三人到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小官們遙遙的圍觀。左主簿對祝纓道:“原來是這樣,那我還是先不要知道了。那位,也是個狠角色呢。”
祝纓道:“咱們各乾各的吧,我還得盯著鄭大人給我蓋個印呢。”
左主簿道:“那你還不快去?”王司直道:“看他們去獄裡的,小鮑還在裡麵,我得跟去看一看,彆壞了事兒。”
祝纓挾著公文,與王司直一起到了大理寺獄,到了一看,鄭熹正坐在堂上喝茶,陳相已然不見了,鮑評事等人都在下麵站等著。鄭熹道:“又乾什麼?”
祝纓道:“公文,得您簽字的。”
“一刻也等不得!”
祝纓道:“早辦完早了一樁心事,我還有正事要辦呢。”
“你又有什麼正事了?”
祝纓道:“陪家母去上香。”
鄭熹打開公文看了一下,忍不住給祝纓改了兩個字,又圈了兩句話:“這裡用得不好!重寫來!”
祝纓隻得又重新寫了一個,鄭熹這才簽了,把寫廢的那一張揉一揉,撕了。獄卒連忙揀了碎紙扔了。王司直也同鮑評事站在一處,鄭熹看到他們的樣子好氣又好笑:“都什麼樣子?”
王司直心說:那是丞相哎!且還管著吏部呢……
祝纓道:“那印……”
“有我的花押,還愁蓋不了印?”
“以前都是立時就蓋了的麼……”祝纓嘀咕著收了公文,與鮑評事使了個眼色,鮑評事悄悄伸手指了一指女監,祝纓心道:去看管氏乾嘛?陳相公不是這麼熱心腸的人吧?這事兒在他這兒,算什麼?什麼官妓之類,人都回來了,還有毀容守貞、義仆相救這樣的美談,還理管氏做什麼?這二年不見他們來見管氏,不至於為了這一件事過來吧?怪小家子氣的。
不過她還是克製住了,這些人的這些破事,跟她沒關係,她借機把人找到,花姐心裡的愧疚也能輕一輕,王婆子也確實可憐,有個寄托也好,那個小姑娘更可憐,能脫身更佳。
祝纓挾著公文,溜了。
先去蓋了印,又走了正式的驛路將文發了出去。逆案要查的事兒,一準兒快!她琢磨著,是死是活,至多一個月就能有個結果了。嘖,馮家真是不做人!這都兩年了!
一想到馮家,她心情變差,把算盤打得稀爛,胡璉看不下去了,說:“你要心不靜,就去麵壁去!”
祝纓悻悻地跑到一邊,真的對著牆壁打起了坐來。胡璉哭笑不得:“你這小子,怎麼越來越孩子氣了?”
祝纓背對著他說:“哪家孩子到了新地方都是要老實幾天的,過了三天,就得上房揭瓦了,大理寺的房頂沒漏水,你們都得說我是個守規矩的好人。”
胡璉笑得筆也拿不住了,將筆一扔,說:“就你促狹!”
祝纓依舊背對著他,想著心事:我先不告訴花姐,免教她空歡喜一場。她又會掛念王婆子,我得空看那婆子兩眼,看有沒有要幫的,免得她太擔心自己跑去看,叫人識破。
又想自己要買田的事兒,京城周圍大片的良田確實都被權貴們占了,邊角料的薄地零零碎碎的多,要不就不要非得二十畝、三十畝的連成一片,五畝、十畝的買兩份也行,誰說非得準一個藏身處的呢?
打了一會兒坐,又奇怪:鄭大人怎麼還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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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人已經在大理寺獄裡喝了兩杯茶了,底下人等要快要打盹了,陳相父子還沒出來。
他們先去看了那個犯官,聲音很低,也不知道說了什麼。犯官最後嗚咽得很慘。
接著,他們又要去女監看看管氏,鄭熹問陳相:“要不要見一見龔逆?”
陳相看了一眼這個“學生”,說是學生,並不正經拜師,也彆說是什麼門徒,鄭熹是郡主的兒子,在宮裡讀書的時候他在宮裡教書,就這麼個師生關係。鄭熹不把這事兒給他壓下來而是報到皇帝那兒,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說:“不用了。唉,我隻要見一見那個婦人,問幾句話。”
鄭熹也就大開方便之門了,陳相帶著陳萌進去了,鄭熹也不旁聽,就等著。
陳萌經過剛才終於知道陳相為什麼叫他來了,一進女監火氣就越來越大。再見管氏,雖然不認識這個女人,但是這裡就隻有她一個人,身在牢獄之中一身布衣卻很整潔,居然還有心情盤了個髻。他的火氣就再也壓不住了,不等父親和管氏寒暄就說:“你就是龔逆庶妾?”
陳相心中一聲歎息,這個兒子,就繞不過當年那件事。他與管氏問了個好,管氏道:“陳相公?這是哪個?”
“犬子。”
“大公子?這一驚一乍的,可不像你的種。”
陳萌的頭頂都要冒煙了:“你說什麼?!!!”
陳相製止了他,緩緩地對管氏道:“夫人養尊處優十餘年,該帶著點體統陪龔兄走,不可使龔兄在九泉之下要為人恥笑,道是娼家女果然無禮。由娼家觀之,龔兄確治家無方。”
管氏的臉脹得通紅,陳萌暗中稱意,趁機追了一錘子,喝道:“你這毒婦,如何敢教唆墨吏□□淑女?”管氏皺眉:“什麼玩意?淑女?”陳萌怒道:“你害完人居然忘記了?”
管氏冷冷地看著他:“哦,她?我生在娼家,不是我選的,她罰做官妓,也不是她選的。扯平了!我倒要看看,你們做了妓又能高貴到哪裡去!!!
教唆?你們還用我教唆?是你們定下罰女人做官妓的規矩,不是我!你們抱著妓-女上床的時候,想過沒有你們作踐,妓-女本該是淑女嗎?你敢立些個規矩,我就敢用它!她沈氏不是最講規矩的嗎?”
陳萌氣急敗壞:“你這賤人!蛇蠍心腸!可惜我姨母與你這等下賤娼婦不同!她自毀容貌,貞孝潔烈!”
管氏的聲音尖利了起來:“毀容守貞?!!!哈哈哈哈!你是男人不是?毀容就毀了,守貞你也信?你們嫖女人,要好看、要有名、要出彩!單憑‘官眷’兩個字,憑她是豬是狗,都有去嫖的!我能不知道?你能猜不到?”
陳萌氣道:“你!!!世上多的是憐惜的君子!怎麼會有你這樣的豬狗?!”
“憐惜?”管氏笑得刻薄極了,“你口中的憐惜,就是任她做妓、被人作踐,千人騎萬人跨?!不過是任由你們作踐你踩得痛快了給兩句虛言罷了!我要是不是遇著真正的憐惜,我都要信了你這畜牲的話了。哈哈哈哈!”
陳萌氣個半死:“你?逆賊庶妾你也配?”
“我自是配的!”管氏一字一頓地說,“你們現在說他以妾為妻,我的一品誥命是陛下畫的敕、你爹簽的名,我做了十五年了!陳相公,當年你們個個讚同,隻這一條他要有罪,你們也都是幫凶!大公子,當年我敕封一品的時候,令堂給我敬酒排頭一個,哈哈哈哈!她妹子千裡做妓,她給我敬酒!好不好玩?你在外麵,可彆有流落的血親呐!”
陳萌都要吐血了,他是真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賤人!”
管氏道:“不錯,我是娼家,是賤人,世上還有比娼家更賤的,官妓。官妓脫籍可比我難得多了。我脫籍容易呀,相公憐惜我,夫人寬容,我就從良了,從此是正經人家了。可惜夫人早亡,我們全家那麼的難過,日子還要過下去,我要為相公、夫人撐起來。第一次見客,我很慌呀,有一個人,鳳凰一樣的光燦燦的,她說,卑賤如泥,脫不了肮臟習氣,上不得台麵。好啊,她高貴,讓她帶著那張臉入了賤籍,再上台麵給我看!
陳相公,姐夫心疼小姨子,不丟人。兒子沉不住氣,跟外頭偷來似的,你不如抱著他跳井!他跟他那姨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都是惡心人的臭樣子!這個兒子廢了,不如再生一個。你也不算很老麼,肯為你生的人多得是……”
陳萌道:“我先殺了你!”
陳相公喝了一聲:“大郎!”他看了管氏一眼,帶著兒子走了。
出了女監,到大堂上見到鄭熹,鄭熹裝作沒看到陳萌氣咻咻的樣子,一拱手,送走了陳相。
陳相父子離開大理寺獄,陳萌見四下無人,低聲道:“爹!這個毒婦、這個毒婦……”
“你還不如一個毒婦。”陳相慢悠悠地說,“你姨母人也回來了,美名也有了,尋常人也不提及,我為什麼還要過來呢?”
“為什麼?”陳萌冷靜了下來,又重複了一遍。
陳相道:“為你。”
“我?爹,若是為了咱家和親戚家的名聲,就該什麼都不問,掐滅了就得了。”
陳相看了兒子一眼,道:“你確實該來見見世麵了,這樣的犯人,什麼時候都是不多見的。當大理寺是你開的?是陛下讓我來的。”
“陛下如何知道……大理寺?!那鄭大理是您的學生,以前龔逆勢大時便罷,如今這般,他就壓下來又怎地?現在頭一份兒的丞相,是您。”
陳相輕笑一聲:“你還知道龔劼‘勢大’,就敢叫你爹學他?”
“古往今來,凡能善終的丞相,無不是知道‘克製’兩個字怎麼寫的。”陳相悠悠地說。
“爹?”
“他要沒有這麼大的勢力,還不至於被陛下懷疑、被東宮厭惡呢。”
“可……”
陳相道:“陛下拔了龔劼一黨,朝廷空了一半,你以為是給你爹騰地方嗎?你怎麼敢這麼想?!你是什麼東西,敢讓陛下為你驅使?”
陳萌悚然而驚!
陳相道:“龔夫人是不是令你印象深刻?”
“什麼夫人?!”陳萌恨聲罵了一句臟話,又老老實實地說,“像這樣的毒婦也不多見。”
陳相道:“看來你是記住她了,以後想起她,就想起我說的話——丞相,不可妄自尊大!為相,沒有決斷、沒有尊嚴,就坐不穩。過於膨脹,就全家一起死!”
“是!”
“再下賤的人,瞧得起瞧不起,放不放在心上,都隨你。閒得發慌了就去打坐,也彆招貓逗狗非要再踩一腳下賤的人顯威風!看不慣的,能掐了就彆動舌頭!你那個姨母,”陳相下了個冷酷的評語,“彆樣下賤。”
陳萌想反駁,但是看看父親的臉色,又想想今天這事兒的由來,也覺得姨母可真像個稻草人,遠看有個人架子的模樣,走近了拆了它都還不了手。
陳相又是一聲歎息:“這官製,二十年前與二十年後就不一樣,變得無聲無息,就說這大理寺,大理寺丞前朝七品、現在是六品啦。
規矩是什麼?體統又是什麼?一個人,隻會說規矩時,他就是個不能建功立業的廢物了。一個家,守著死規矩,就是這個家已經沒有人才了,再沒拿得出手的東西可以威懾彆人了。國家,亦如此。朝廷,亦如此。
你呢?口口聲聲賤人,卻連個賤人都應付不來!隻知道貞潔、淑女、大道理!離那些隻知道捧你臭腳的人遠點兒!本來就不聰明,越捧越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