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的戶籍辦得稍有點麻煩, 她的姓氏是現想的。
辦戶籍的文書問她“姓甚名誰?”
如果是落在祝纓的戶上,姓祝就可以了。單立一戶,跟姓祝的又沒關係。她又不是馮家的人了, 也不能跟著王婆婆姓王。緊急之下,她脫口了一個姓氏“朱。”
再說名字, 文書倒是不著急叫她想名字了,女人麼,名字可以有、也可以沒有。按照排行填一個就行了, 花姐也不知道自己的排行, 既然是單立戶了,就寫個“大娘”。
從此, 戶籍上她就是朱大娘了。
另一件讓文書多看了她一眼的事兒是花姐沒有恒產, 也就沒有個住址了。不過也沒什麼, 窮人多得是, 花姐是“育嬰堂”的孤兒了,京兆尹開口說給她立戶, 那就立唄。
花姐鄭重收了自己的那一頁紙,祝纓就掏了點錢給文書等人, 文書道“可不興這樣啊。”祝纓道“那你就當喜錢行不?”文書笑著收下了, 對祝纓說“官人抱著什麼?”祝纓抱著個骨灰罐子, 怕嚇著人, 上頭包了個包袱皮兒。
她笑笑“你猜?”
文書也笑了“我不猜。”
兩人說了兩句,祝纓就說“要宵禁了, 我們得走了。”
文書“哎喲”一聲“都這個時候了,是得走了!”
祝纓抱著骨灰壇子, 花姐揣著戶籍文書, 兩人出了京兆府, 花姐道“我來抱著吧,你抱了一路了。”祝纓道“不用。取了你的行李,咱們就回家。”
花姐聽到“回家”兩個字,心中一蕩,大聲說“哎!”又讓祝纓把僧袍給除下了,她穿著尼姑的緇衣,祝纓穿著僧袍,這樣的搭襠挺惹人眼的。祝纓道“不急,等取了行李再換下來也不遲,就是叫他們看著。回去以後,跟誰也彆說你做過僧人的事,什麼都彆提,就說是我才找到你的。”
她做事總是要留一手的,這樣才能讓許多人做證,是她穿著僧衣去逮著了一個尼姑,好坐實花姐之前的尼姑身份。
兩人取了行李,祝纓就把骨灰壇子給花姐抱了,自擔了行李。出了巷口的時候恰逢著一個鄰居出來潑洗菜水,看了他們嚇了一跳“怎麼?又有誰要搬了來麼?小師父,做的什麼法事?”
祝纓道“還沒,先來看看。”
鄰居道“小師父,千萬小心呐!這裡的鬼,厲得很!也就這陣子不鬨了。隻怕一旦有人要住過來,又要鬨了。阿彌陀佛!”
祝纓道“多謝提醒。”與花姐兩個緊趕慢趕的搶在關坊門店前跑進了坊裡才停下腳步。兩人都喘著氣,相視一笑,祝纓道“好啦,可以慢慢地走了。”
花姐到過祝纓現在的房子,也不用引路,她也跑得累了,慢慢地走著、四下看著,說“這地方很好的,跟咱們以前住的地方有點兒像。”
京城豪宅眾多,與小縣城全然不同。隻有一些坊裡,依稀有點小縣城的影子。於妙妙在縣城的院子跟這個有點像,不過比這裡的都大些。
祝纓道“是有一點兒。”
坊裡此時還有人,大家都在坊裡也不急著回家,這一僧、一尼的搭配有點奇怪,有人上前問“師父,你們是哪裡來的?”
祝纓把鬥笠一摘“大娘,是我,我出去找我姐姐的。現找著了。”
“喲!小祝官人!這是……”
祝纓道“我不是外頭赴京任職的麼?路上與姐姐走散了,現找著了。”
大家都說恭喜。祝纓道“我們得趕緊回家了,好叫爹娘知道歡喜。”
街坊都催著快回去,也有看熱鬨的街坊、閒著的裡正之類圍隨著二人,又有熱心人說“你們帶著行李太重啦,我們來幫忙。”
除了骨灰壇子不鬆手,旁的東西都被鄰居們一搶,送到了祝家。
張仙姑與祝大這天從落衙的點兒開始就擔心,一氣擔心到宵禁的時候,張仙姑正在巷口張望,一看一群人到來,嚇了一跳“怎麼了?怎麼了?”
街坊們有說“恭喜”的,有說“咋沒聽你們說起過還有個閨女的呢?”有說“祝大娘子,你看看這是誰?”也有說“張大娘,兒女雙全啦。”
張仙姑先是沒聽懂,再看閨女穿了個僧袍,大驚“你怎麼穿成這麼個怪樣子了?”
花姐抱著個骨灰壇子往前一拜“乾娘。”
張仙姑看著個尼姑,說了一句“你誰啊?”
祝纓把花姐的鬥笠一摘,張仙姑先看著光頭,又愣了一下,看到花姐的臉才一聲尖叫“我的天!頭發呢?哎喲!快回家快回家!可算找著啦!”
街坊們都笑著說“瞧這高興勁兒。”一道把行李給他們家送過去。祝大在門口,聽著動靜,說“怎麼了?怎麼了?真找著啦?!”街坊們說“怎麼,老官兒?”祝大掩飾道“沒想到找著這麼快呀,快回家吧。在門口像什麼話?”
祝纓站在門口說“多謝諸位,過兩天請大家吃酒,今天容我們自家先說說話。分彆太久,爹娘話都說不利索啦。”張仙姑也跟幾個相熟的鄰居說“過兩天再帶她跟大夥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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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關門進了院子,張仙姑拉著花姐的手一邊打量一邊說“哎喲,花姐花姐啊!怎麼就成這個樣子了呢?來,先洗把臉,咱們先吃點兒東西!我早間才買的魚!哎!你現在能吃不?”
祝纓道“大姐已還俗了。”
張仙姑高興“那好!哎……衣裳……這兒沒你的衣裳……先穿我的行不?新做的,預備端午穿的,我還沒上身兒呢,過兩天咱們再做新的,還有你這頭發,我給你找個頭巾……”
祝大說“你先叫她歇歇行不行?現在人都來了,你有多少話說不得?老三啊,東西都放下,你這一身,也不像話!”
祝纓道“那我們去換衣服。”
拉著花姐到了自己的房間,門一關,三兩下把僧衣換了下來。那邊張仙姑急匆匆翻出了自己的衣服,她與花姐的向量不同,這些日子她吃得好,年紀也到了,略有點發福,花姐則比她略高一些。好在做衣裳有放量,兩下扯平,花姐穿著她的衣服倒也合身。
花姐卻有些推辭“這不是家常衣裳,我在家不用穿這樣的。乾娘拿平常穿的給我就成。”
張仙姑道“害!要有那些個合體的,我還用做新的嗎?我胖了,穿不了都扔了。”
祝纓道“你先穿,明天找裁縫給你們倆都做新的,快著些吧,還有正事兒呢。”
張仙姑道“我去給你們燒水、做飯。”跑去乾活,又覺得晚飯準備得不夠,要去坊裡再買點現成的餅子。
屋裡,祝纓把骨灰壇子放到書桌上,花姐道“我還沒有拜見乾爹。”
祝纓道“你先換衣服。”花姐沒有換衣服,說“乾娘這衣裳,我還是不穿了吧,你有在家的穿的給我兩件舊的先穿兩天。彆勸我,知道你們熱心,既不把我當外人,以後都要過日子的,不興這麼弄。”
祝纓就翻了一件自己的布袍子給她換下了緇衣,鞋子也沒有新的,花姐道“這個不礙的,我自己也能做。既還了俗,我這頭發也得蓄起來了,正好在家把針線做起來。頭發長出來了,再弄彆的。隻可惜去了不了生藥鋪子啦……”
祝纓道“咱先安頓下來,那些個都不急,總會有辦法的。”
一時出去,張仙姑餅子也買來了、飯也擺正房堂屋裡了,祝大也轉過神來,清清嗓子,說“吃啥?先去上個香。”
花姐有點茫然,張仙姑道“是呢!應該的!”推花姐進了西屋,點了個燈,花姐看到許多牌位先吃一驚,就著燈光看時,依稀看到了上麵的名字,眼圈兒就紅了,轉身要說話,張仙姑把燈放到供桌上,道“來。”
祝纓去把骨灰壇子也抱了過來,放在於妙妙牌位的旁邊,說“這也受一炷香火吧。明天我拿去報恩寺裡,給點錢,叫他們給葬了。回來再弄個牌位。”
花姐看著邊的牌位是半新的,也有煙火熏燎的淺淺痕跡,知道不是新供,鄭重拜了。祝纓又把壇子搬回自己的屋裡,張仙姑道“你拿的什麼?”祝纓道“好東西。彆問,洗手吃飯。”
花姐又拜了一回祝大,叫一聲“義父。”
祝大捋著須,受了這一頭,心裡痛快了不少,說“吃飯吧。吃完飯看怎麼安排你。”
祝纓道“大姐已經落戶了,自落一戶。我預備著等休沐日,在家裡請些見證,叫大家知道大姐回來了。爹娘認她做乾女兒,也算有家了。”
祝大剛坐下拿起筷子,聞言飯也不吃了,道“什麼?沒落咱家?”
張仙姑道“也行!老三既然這麼乾,就有她的道理。”
祝纓道“我有安排。”
祝大想問,被張仙姑桌子底下踩了一腳,閉嘴了。晚上吃完晚飯,花姐自然與祝纓住在一起,花姐先安放行李,她沒有帶鋪蓋,祝纓道“沒事兒,用我的。我這兒鋪蓋也多的。”
又要籌劃新鋪蓋、衣服、新床之類。花姐道“那太破費啦。”點了個燈在書桌上,要開始寫寫算算,看要花多少錢,又要置辦什麼東西。祝纓道“這是必得辦的。我還打算把這三間廂房拿木板隔開,南一間我住、北一間你住,街坊鄰居來串門兒,看咱們倆住在一間,不定得有什麼風言風語,不好。”
花姐道“不怕的。”
祝纓道“那不行。過日子就要有過日子的樣子。我還預備請一些同僚、裡正之類,再有金大哥他們,一同來吃一席酒。將事情定下來,你就安心在這裡蓄發。你想學醫,咱們也有時間商量怎麼學。”
花姐道“好。”
兩人這幾天經曆的事也挺多,很快同床睡了。祝纓睡得很快,花姐睡不著,她除了寫的那些個鋪蓋、衣服之類的花銷預備,又在盤算了一下自己還有的餘錢,也算好了等會兒要給張仙姑多少錢算作食宿費。也不能白吃白住,琢磨著自己能幫張仙姑做多少家務之類。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起得都很早,祝纓給祝大抓了一把錢,讓他去多買些早點。張仙姑就發現,祝纓今天的樣子格外精神,說“噫!你今天更好看了!花姐找回來了,美的吧?”
祝纓笑道“對啊!”
那是花姐早起,自己不用梳妝,就給祝纓理整了一回,細節之處比祝纓、張仙姑更精致。連衣服、腰帶的褶子都比彆的好看。起身之後,她本來不管鋪蓋的,花姐抬手就給她疊好了。
祝大買了飯來,花姐見張仙姑又另準備了吃食,問道“大理寺沒有會食?”祝大道“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張仙姑道“她趁錢養家,你還想餓她怎地?老三正長個兒,容易餓,加一頓。”
花姐就記下了。
祝纓心情不錯,抱著骨灰壇子揣著肉餅就出門,先去報恩寺,拿錢把骨灰壇子給寄存了,再去大理寺應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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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今天議論最多的是一件事龔案結了,有一波審判以及最後一波抄家。京兆府門前那破爛義仆的事兒提的人就很少了。
鮑評事小聲說“這回結案,還能再記一回功麼?”
胡璉道“已記一回、升一回啦,少。你們還是老實一點,最後抄家不要出錯才好。小祝,你可當心呐,放出去的短工、奴婢都要看清楚了,彆再弄個沽名釣譽的‘義仆’出來。到時候再返回來看你的舊賬就不好了。”
祝纓道“放心。我看仆人做甚?都是先點看了犯官家眷要緊人犯,再乾彆的。”
大家對升官的事覺惋惜,但是抄家就能分一點錢,也是樂見其成的。有人開始說吃酒的事了,不明說發財,隻直接說“此案一結,咱們可以輕鬆一下了,怎麼樣?一處吃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