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匡眼巴巴地看著祝纓跟著裴清出去了, 身邊同僚們異樣的眼光不是他難受的根源,依舊做著主簿、頂頭上司如今又有重新重視自己心中的競爭對手的苗頭才是。
他堅持留到了最後,還想向鄭熹爭取一下, 一樁比較大的案子, 涉及到了禁軍的將領、還要跟京兆府磨牙, 再多添他一個人也不算多呀!
鄭熹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 等他上前請求“大人,下官也想為大理寺儘綿薄之力。”
鄭熹笑了“又坐不住了?”
蘇匡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飽食終日無所事事, 下官心中不安。”
鄭熹道“那就學著讓自己安靜下來。”
蘇匡猜不透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偷偷看了鄭熹一眼, 躊躇著不知道接什麼話好, 試探地問了一句“那下官……”
鄭熹心中搖頭, 這個蘇匡能力也是有一些的、也肯做事, 但是太容易被他的那些小念頭蒙眼。眼界既窄就容易看不清路,容易犯昏,這個毛病不改就容易出事。鄭熹道“不要畫蛇添足。”
蘇匡心道,我去參與個案子,怎麼就算畫蛇添足了呢?
鄭熹道“你也去讀讀書吧。”
蘇匡想到祝纓被按著讀了兩年書不由心頭一涼難道我也要耽誤兩年?
再看鄭熹, 並沒有給他解釋的意思。蘇匡心中惴惴, 想到自己這兩年的精神昂揚, 心底是覺得祝纓這小子是完了, 怕是要這麼坐著冷板凳到死。如今要是換了他自己這樣,他的冷汗都出來了。
他躬身出來,心道祝纓這小子, 這是怎麼翻的身呢?今天與裴少卿出去辦案的本該是我呀!我又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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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蘇匡重新估量祝纓, 並不知道祝纓心裡不愛管這個案子。以她對周遊的了解, 不能說這個人不會殺人,而是以他的出身、亡父的麵子、一堆的叔伯,以及他的母親、祖母這些情麵,殺個把人,恐怕隻是個暫時罷官、賠錢的下場。
那就太沒意思了!
這容易讓她想起甘澤表妹的事兒,明明就是被害、明明找到了凶手,按法來判,王雲鶴都不會判罪犯死刑。
那一個,她還能暗中做點小動作。周遊如果真的有罪,她也不是不能操作,然而保周遊的人更多,多到足以讓她的小動作發揮不了作用。比如挨板子,周遊不用挨,那這一條就沒用。比如押解的路上,周遊的家人、長輩完全可以安排許多人隨行護送,他可能連枷都不用扛。
偏偏這樣的一個人,看鄭熹的意思,還想回護一下。否則他不必同意禁軍所請,反正周遊的品級在那裡,京兆府先過一遍篩子,讓周遊受點磋磨再交給大理寺,大理寺等著就是了!鄭熹固然不會死保周遊,然而在職權範圍之內,他不介意給周遊一點便利。
祝纓認為自己這麼猜是不會錯的。
而鄭熹用自己,估計是想讓自己先跟著看一下,評估一下這個案子的實際情況。或許還有一點考驗自己的意思,一則考驗查案的能力,二則考驗自己如何對待周遊。
祝纓就更不開心了。
她的不開心,還有一部分是跟自己生氣——竟沒有當場拒絕鄭熹,並且跟鄭熹直白地講了自己上述的心態,表達一下不滿。可惡!全因是當著大理寺的這些個同僚,不能太撅了上官的麵子。
那一邊裴清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知道周遊,這個人不好不壞的,麻煩的是這個傻子背後的那些人。一個一個的,為了顯得自己情深義重,一起護著這麼個小傻子,淨添麻煩!要他說,就該讓王雲鶴好好收拾收拾這個傻子,興許能讓他長進一些。然而禁軍出麵了,又不能完全不給麵子。
裴清已經打定了主意,這事兒不能全搶過來,得讓京兆也摻和進來。反正最後還得刑部給複核一下,有時尚書保著周遊呢。
哼!
他兩個的表情不太好,隨行的小吏們就更不敢說話了。禁軍的李校尉陪著小心,小心地說“咱們備了馬。”
裴清道“禁軍對自己人果然上心。”
李校尉道“我們大將軍說,實在慚愧,本來不想管的。可是吧,是在花街……這就……說出去不好聽。”
屁,你們才不在乎好聽不好聽呢!祝纓暗罵,但是借著這個話頭替裴清問“老李,你知道詳情麼?先說說,也好跟京兆打擂台,不然我們兩眼一抹黑的一頭紮進去,再叫京兆府給撅了回來,我們失了麵子事小,耽誤了案子事大。”
李校尉忙說“這邊請。說來也是簡單,就是周將軍昨天夜裡不當值,今天他也該著休息的,他從宮裡出來就去了相好的家。那個地方,您知道的,男人嘛,在年輕貌美的女子麵前是不肯失了場麵的,再有了一點酒,與人起了爭執的時候就寸步不讓。後來,被人拉開了,他還放了個狠話,讓人家等著,要弄死人家。”
裴清說“呸!”
李校尉道“可不是,事情就壞在那張嘴上了!當天晚上,他就留宿娼家,哪知道那一位也留宿在那裡,兩人住了個斜對門兒。他在那邊睡到日上三竿,摟著個小娘子還沒醒,門就被人砸開了。那一位與他起爭執的人連同陪宿的妓女一起死在了屋裡床上。”
裴清道“那也未必就會懷疑到他身上。”
“男的脖子被砍了十幾刀,頭都快砍下來了,隻有一點皮連著,女的被當胸捅了幾下,半張臉都要被撕下來了。最要命的是,那刀……像是周將軍的。”
裴清皺眉道“周遊?他?”
李校尉道“是吧?您也覺得不像是他能乾出來的事兒吧?哪有殺完人還留下來睡覺的呢?且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他何必?”
祝纓冷不丁地說了一句“他心大,可能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兒呢?”
裴清也點頭,手法凶殘不像,但是這大大咧咧不以為然的樣子,太像。
李校尉想了一下,道“他一個公子哥兒,手段不像,要說他指使豪奴乾的,可能有點兒,親自乾,不像。沒必要拿自己的刀不是?哎喲,馬來了!快,牽過來!”
祝纓看裴清上了馬,自己也翻身上馬,禁軍的人目送他們一行人去京兆衙門,還有人小聲對祝纓說“小祝,拜托。”
祝纓俯下身,問道“你跟周遊這麼好了?”
那人一攤手“人家未必瞧得上我,可畢竟是禁軍。”
得,自己人的臉麵,得維護,尤其是“軍”這種地方。
祝纓跟著裴清到了京兆衙門,遠遠的一行人就勒住了馬,祝纓站在馬蹬上眺望一回,坐回來怒望李校尉“老李!你給我說清楚!你是怎麼哄了鄭大人,騙了裴大人帶著我們過來!”
李校尉道“怎麼會是騙的呢?”
祝纓不用裴清發話就先質問“你老實交待,死的人是誰?!我呸了!我就說,怎麼一個遲早要轉大理寺過目的案子你們非得要我們來提前插手!苦主是南軍的人吧?!”
宮北城南,守衛皇宮的按地理算北軍,守護京城的,按地理來說算南軍,各自紮營的地方也是這麼個方位。兩軍大致上穿的差不離,但是北軍穿得更好些,裝飾上也有些微的差異。這些是久居京城的人都知道的,而金良算是南軍的人,所以祝纓知道得又比一般人更清楚一點。她隻這一看,就認出來圍著京兆衙門鬨說法的二、三十號軍人,是南軍的將束,而與他們對峙的幾十號人,像是北軍的人——他們倒是有些沒穿號衣,但是有幾個人祝纓瞧著臉熟啊!
裴清也注視李校尉。李校尉苦哈哈地道“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揀你清楚的說。”祝纓這會兒可不鬆口了。
李校尉顯然也是有點準備的,他說“那一個,好像是南軍那裡的一個校尉。”
裴清就看著祝纓跟李校尉掰扯“一個校尉能有這麼大的陣仗?!”
李校尉道“好吧,他本來是個校尉,但是身上也有個將軍的散官。跟周遊一樣。小祝你看,雙方都是官員,不涉京城百姓,得歸你們大理寺管了吧?”落王雲鶴手裡,當官兒的都不會太好看,尤其還是風流輕狂之下的凶案。
得要臉!
他跳下馬來,給裴清作揖,裴清道“大庭廣眾之下,你著禁軍服色,這樣成何體統。唉,走吧。”
來都來了,他懷疑鄭熹已經猜到了什麼。
李校尉大喜過望“請。”
祝纓對他說“老李,你怎麼這麼熱心他?為他陪笑?”
李校尉苦著臉“大將軍命我來,我能不來麼?小祝,拜托拜托。”
祝纓低聲道“那得看京兆府怎麼想的。咱們要是弄了人回去,得出個兒戲的結論,京兆府必是不依的。”
李校尉道“先把人弄出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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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清已聽了李校尉所說的案情,也沒有全信,也覺得要與京兆府先碰個麵才好。一行人來到衙前,隻見衙役們正在努力隔開兩夥軍人,免得這群專職砍殺的人打起來。兩邊都還算克製,但火氣也都漲了起來。
祝纓往南軍那邊一看,果然沒有金良,就這幾十個人,如果有金良那才要奇怪了呢。她跟著裴清進了京兆府衙。
小吏們吆喝著“大理寺裴少卿到了!兩下讓開!”
大理寺來人了,兩邊可都不怕,都鼓噪,要大理寺“必要給咱們個公道!不許偏袒他們!”有南軍的人認出了李校尉“嘿!拉偏架的來了!”就又要攔。
京兆衙門的人也有經驗,喝道“天子腳下,軍人鼓噪,是要造反嗎?”兩邊喧鬨的聲音才小了一點。
祝纓跟著裴清走進了京兆府衙。
與以往祝纓拿個條子過來協調案卷的時候不同,那時候時候祝纓甚至可以見到王雲鶴,現在兩個衙門正式的交涉,大理寺派出個少卿過來,京兆府也就出了個少尹來應對。
京兆府的少尹有兩位,是為襄助府尹處理事務的。今天出來的這位少尹祝纓也見過,也是個乾練的人,叫做範紹基。兩下見過麵,祝纓也老老實實給他行禮。範紹基以前見祝纓的時候通常會微笑一下,點個頭,有時候因王雲鶴的麵子再給兩句鼓勵。今天隻略一頷首而已。
範紹基與裴清互稱表字,笑道“子澄,無事不登三寶殿,來必有因!”
裴清道“承德既知我意,何不行個方便?”
範紹基搖搖頭“恐怕是不太方便的。”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裡走,裴清就問範紹基案情“總要報到大理寺的,你看外麵,死者恐怕也不簡單吧?”
範紹基道“既然總是要報過去的,你又何必急在此一時?”
兩人磨著牙,到了堂內,賓主坐下,就開始掰扯起案件管轄的問題了。範紹基說,案子裡不但死了軍官還死了妓女,案發地點是京兆府,所以這個事兒,京兆衙是有權管的。裴清因知道鄭熹的底線是共同審理,所以不慌不忙,說兩邊的品級都到五品了,尤其是嫌犯的品級是五品,大理寺能管得著。
祝纓等人就在一邊聽著,祝纓還是頭一回這麼近的聽兩個高官扯皮。兩邊僵持不下時,裴清道“範兄,不如在下去拜見一下王京兆,如何?”
範紹基道“看來是我慢待裴兄了。”
兩邊互不相讓,裴清隻得說了“京兆府的案子也非止一個,犯法的官員也非止一個。為何就盯上了他不放?要行文,我大理寺自可移文來。又或者,要王京兆與我們鄭大理協商?那豈不是顯得我們無能了?你我同朝為官,都是為了陛下。”
範紹基也誠懇地說“正是為了陛下,京兆府必竭儘所能。”
扯了半天,還是沒結果。
祝纓忽然說“京兆府,能關得住五品官嗎?”
範紹基一挑眉,裴清喝道“不懂規矩。”
祝纓道“正是因為規矩呢。少尹,大理寺能審官、扣押官員,您這兒就不太方便了吧?”
就以她親身經曆的事來說,王婆子夏氏投案,馮、沈兩家一開始都沒有親自到場,來的都是管家,陳萌那是意識到事情不對才過來的。所有故事裡能拘官到案的青天,都得有相當強的手段才行,否則人家就是不來!所謂刑不上大夫,他們可以選擇不到場。你可判,判完了,還得上報複核。
殺人案,嫌犯就是死不開口,你能怎地?現在雖然你當場把人拿住了,但是他要走,你要硬攔,就失禮了。
大理寺這裡呢,五品以上官員犯事,必須得過他們的手,也能關押,也能問訊。勾到皇城裡,也不算辱沒了這些不法官員。如今不過是稍稍提前一步。
範紹基皺眉看著祝纓,祝纓誠懇地說“大理寺也不會私放人犯。除非陛下有旨。”
範紹基猶豫了一下,他是知道王雲鶴的計劃的,王雲鶴整頓京城之後,街麵上乾淨了許多,但是王雲鶴還是有些不滿意京兆紈絝們的風氣,在第一輪整完了過於張揚的京城權貴之後,王雲鶴想繼續整一整紈絝們的麵貌。這群紈絝,在王雲鶴才上任的時候老實了一段時間,這兩年他們又憋不住了。人一旦權勢財富高於他人,是很難自律地不去展示高人一等的,紈絝們的高人一等則通常通過作踐人來展示。
周遊也算是撞槍口上了。他平常就有些不著四六,也是紈絝堆裡的一號人物,還成了嫌犯,怎麼也不可能輕飄飄就放過了他。
範紹基說“人在京兆府,除非陛下有旨,誰也不能放走人犯的。”
裴清微微一笑“恐怕不能夠吧?你們能在明天早朝之前給周遊定個殺人的罪過?如果不能,可就麻煩了。不對,不用明天,鐘尚書、時尚書還有幾位大人甚至是陛下,現在恐怕已經知道了。就算依法,也不是現在這樣不是?”
兩個又扯一回皮,裴清覺得差不多了,再次求見王雲鶴,這一回範紹基說“稍等。”
出去轉了一下,就請來了王雲鶴。
兩下見過禮,王雲鶴是一臉的嚴肅,裴清也更加正經了,他轉達了鄭熹的意思。王雲鶴則是咬定“若皇城之內,不歸京兆府管,出宮城、皇城之外,官民人等,京兆府怎能置之不理?”
裴清則重申了大理寺不會私縱人犯,並且說“大理寺自複核舊案以來,又接手龔劼逆案,辦得如何您是看在眼裡的。”
王雲鶴仍然皺眉。
祝纓道“三位大人,下官有一言容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