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雲鶴點點頭,祝纓道“本案所慮,乃是嫌犯不能收押問訊,問詢審判不能公正。其實一個周遊於京兆、大理都不算大事,隻要說服周遊的叔伯們略放放手就行了。”
那確實,這些叔伯給他慣的,同樣是犯了賤,親爹能打他個半死,叔伯們都隻是“可憐他自幼喪父,我們好好教導就是”,苦口婆心地訓幾句了事,完了還得給他擦屁股。
範紹基懷疑地問“你能說服他們?”
祝纓道“誰也不能管誰一輩子,這件事上讓他們讓步不就行了?”
正說著,鐘宜和姚侍郎還真的來了!姚侍郎乃是刑部的侍郎,與鐘宜也是一路。
王雲鶴笑了“很好。”
兩位見到王雲鶴,又看了一下裴清,鐘宜的目光還在祝纓身上停留了一下,覺得有點眼熟,卻也一晃而過。兩人都想先把周遊給撈出來。姚侍郎自不必說,鐘宜也是前刑部尚書,兩人都懂案件的管轄問題,反正,京兆府也定不了周遊的罪,那他們把一個官員帶走,有什麼問題?姚侍郎道“京兆府要問案,先讓他回家,要問的時候隨時上門問嘛。把人關京兆府裡算怎麼一回事?”
至少,得先把人帶過來見一見吧?
王雲鶴便命人把周遊給帶了過來,周遊一見叔叔伯伯就委屈地大叫“世叔!世伯!我冤枉啊!他們不問青紅皂白就聽了個臭奴才的話就把我拿了來!”他在京兆府被當嫌犯關了好一陣兒,委屈大了!
鐘宜大驚“你的臉怎麼了?京兆!可不興毆打官員啊!”
王雲鶴沒好氣地道“是他在娼家與人爭風吃醋互毆的!”
鐘宜鬨了個大紅臉。
祝纓翻了個白眼,看著這叔慈侄孝的場景。周遊說“世叔,不怪我的!”鐘宜和姚侍郎都還要訓他“都是因為你不謹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倒好,竟在凶案現場亂逛!”
王雲鶴道“他是嫌犯。”
“我不是!”
祝纓就插個嘴,說“王大人,還請將嫌犯移交大理寺吧。”
周遊怒瞪祝纓,祝纓這兩年躥個兒,個頭雖不能與彪形大漢相比,也是個高挑的姑娘,比周遊隻矮不到兩寸,甚至高於一些個頭不那麼高的男子,周遊一時沒認出來。他死盯著這個死矮子,怒道“死矮子,你是什麼東西?!”
鐘宜眉頭皺了起來“胡鬨!”
祝纓很誠實地說“下官大理寺司直,祝纓。”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周遊想了一下,從大理寺想到了鄭熹,從鄭熹想到了“原來是你!你們是不是故意來看我出醜,要折磨我的?!”
祝纓流利地兩手一攤,順溜地說“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然後對喝止周遊的鐘宜道“尚書,您看,周將軍連自己的嘴巴都管不住,您不能指望他能管住自己的腿吧?哪怕您親自在他府裡守著,恐怕也是守不住這麼個青年將軍的。他一旦出府,再有個意外就誰也說不好了。”
鐘宜皺起了眉頭。
祝纓道“死的是南軍的人,人家的袍澤正堵在外頭呢。擱街上遇著,蒙上麻袋打一頓算輕的。拋屍荒野,說他是畏罪潛逃……”
“呸!你放屁!我才不是凶手!”
祝纓道“周將軍能遏製住親自找到凶手的念頭嗎?如果不能,一個大活人他往外一跑,大把的意外等著他。”
鐘宜點點頭,這個世侄是真的不太知道天高地厚的。
裴清順勢說“不如交給大理寺,一則人在皇城,外麵是禁軍,內裡是大理寺的人,安全。二則,大理寺也會查明真相不是?當然了,案子發生在京兆轄內,京兆也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不如兩家精誠合作。如果擔心周將軍的安危,可以常來探望嘛!龔逆在大理寺都好好地住了兩年多呢。”
“什麼?坐牢?我才不要!”
祝纓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還得防著真凶再對他動手,反汙他個畏罪自殺。”
鐘宜與姚侍郎對望一眼,都說“可以!我們回去請旨。”
當下,由大理寺與禁軍把人給押回了皇城。周遊一路還要喊“我又沒殺人,憑什麼關我到大理寺?我才不要被鄭熹那個假正經的管著!”
祝纓與裴清就由著他丟人,他一喊,南軍心裡還能平衡一點。祝纓又對南軍抱拳“王京兆本就會秉公而斷,你們偏要與禁軍對峙,弄得大家下不來台,大理寺不得不來參與一下。如今大理寺與京兆請旨共辦此案,案子上達天聽,你們總該放心了。”
禁軍臉上一喜,南軍又狐疑起來。祝纓等人趁機把周遊帶走了,王雲鶴也一同去麵見皇帝。
王雲鶴心中是不痛快的,不過周遊有人保駕他也是有預料的,能讓他坐一回牢,也算是一種警示。當務之急,還是趕緊把凶手找到。即使犯人不是周遊,死的也是一個五品官,且死狀淒慘。南軍喊著“剿匪平叛都沒死的,死在這裡,冤!”
也確實。
到了皇城,周遊先給放在外麵展覽,王雲鶴、鐘宜等人與鄭熹一同去見皇帝,出來就得了個協同辦案的旨意。
周遊站在外麵,開始還大聲喊冤,後來喊累了,看到鐘宜等人出來委屈得不行,眼圈兒都紅了,硬是沒哭。沒想到鐘宜對鄭熹說“萬事拜托了!”姚侍郎也說“我就不參與啦!”鄭熹道“說好了的,你刑部派兩個人過來伺候著,免教他出了什麼意外我反而說不清楚了。”
周遊更害怕了“你!”
最終,姚侍郎還是派了兩個刑部的人過來就住周遊隔壁陪著,輪流到周遊的囚室裡跟他說話。周遊住的待遇極好,是原來龔劼那間。
祝纓心中不忿這投胎投得好,連坐牢都跟彆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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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熹比周遊更會投胎,不但身份更高,腦子也更好,現在“坐牢都跟彆人不一樣”的那個正攥在他的手裡。
周遊關牢裡瞎嚎,先是不吃飯,鄭熹也先不理他,而是對裴清和祝纓說“這個案子,你們先盯著。”裴清就問他“您不親自過問嗎?”
鄭熹兩手一攤“我去審他,他能跟我放賴,等我收拾完了他,時間也耽誤了。陛下的原話,人也不能一直關著,限期破案。”
裴清忙問“多久?”
“十五天。”
“才能關他十五天?”
鄭熹道“你還想關他多久?去吧。”
祝纓道“那我也不去了吧,他瞅著我就開始罵您。”
鄭熹咳嗽了一聲“那你先留一下,等下你去京兆府,與他們去看案發地。”
“是。”
一等裴清離開,祝纓看就隻有她一個人了,開始跟鄭熹放賴“您為什麼管他呀?就為禁軍的麵子?不會吧不會吧?等到陛下讓您管了您再管嘛!”也好讓他在王雲鶴手裡多擔驚受怕幾天。
鄭熹道“他有個好嶽母,好了,說說你怎麼看這個案子。”
祝纓道“嶽母?”
鄭熹道“他的妻子是個宗女。”
“那是嶽父好。”
“嗯,但是他嶽母是我母親的手帕交。”
“他走什麼狗屎運娶上好媳婦兒的?有您比著,還有嶽母能看得上他?”祝纓十分不解的,“您怎麼能坐看好姑娘掉他手裡呢?有好媳婦還夜宿娼家?”
鄭熹道“姚侍郎做的媒、鐘尚書做的保、葉大將軍證的婚、陛下賜的禮。他長得也平頭正臉,兩家門當戶對,你說呢?”
祝纓心說,我說他們瞎眼。
鄭熹道“說說。”
祝纓心說,不就是王京兆剛正不阿,你還得講這些個人情麼?我知道,你倆不是一樣的人。
她歎了口氣“王大人要是個酷吏就好了。”酷吏才不會這麼容易妥協,就是欺負老實人王雲鶴還守你們那個破法。
“胡說八道!說正事!”
祝纓道“說不好,他鬼喊鬼叫的,跟真受了冤枉似的。李校尉說的那些個呢,好像他隻是倒黴與人發生了爭執,然後那個人死了。可是他臉上帶傷,說是之前毆鬥,可見不止是爭執,不然也不能懷疑上他。至於是不是他殺的人,那個刀有點太明顯了。不過,也可能是故意為之,就這麼明顯,反過來好拿這個來開脫自己。他的脾性,說是就要看看殺了人自己還沒事兒,也不是不可能。他一向萬事不操心,自有人為他效勞的。不過他養尊處優的,不太像能殺得了南軍的練家子。歸根究底,還是要看證據。”
鄭熹點點頭,道“還算有理。”有點怨氣,但也還算就事論事。
他說“那你看去吧。”
祝纓道“那得給我幾個人啊。”
鄭熹問道“你要什麼樣的人?”
祝纓道“仵作咱們得有吧?還有幾個跑腿、打聽消息的也得有呐,要是再給我個同僚一道就更好啦。”
鄭熹笑罵“你還敢點同僚?要誰?”
祝纓道“您看鮑評事成不?我跟他一年進來的,我是生背書的,我看他那會兒律條其實比我熟的。”
鄭熹道“也好,就你們兩個去吧。”
祝纓於是把鮑評事也拉了過來,鮑評事就知道可能是祝纓的推薦了。因為蘇匡想爭這個沒爭上,鮑評事自認自己比蘇匡還要差一點,無論是不是鄭熹想到了自己,至少祝纓是支持的。
他對祝纓一拱手,祝纓道“那咱們走著?”
兩人從鄭熹那裡領了個令,又去找了大理寺自己的一個仵作田仵作,再帶幾個小吏,一同前往了京兆府打個招呼。
京兆府裡好些人現在看祝纓就有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了,連之前比較熟的班頭都有點陰氣怪氣地說“小祝大人,稀客、稀客。”
祝纓一點也不臉紅,說“也沒什麼稀罕的,我才剛來過,你忘啦?”
班頭一噎,被她的不要臉震驚了!王大人以前那麼照顧你,你就這麼回報的?從京兆府搶案子?個王八犢子!
祝纓沒事人一樣地求見王雲鶴,班頭說“等著。”
祝纓也就慢慢地等,她看班頭這樣子就知道,他們會讓自己多等一會兒,不過沒關係,她現在越狼狽、等越久,等會兒京兆府就得多給大理寺一點讓步。
就在鮑評事開始捶腿的時候,班頭出來說“王大人有請。”
祝纓在進門的時候,絆了鮑評事一腳!成日作假的神棍手腳何等快,王雲鶴一抬頭就隻看到鮑評事“怎麼回事?”
鮑評事委屈極了“許是下官的腿不經站。”
王雲鶴歎了口氣,果然沒有為難他們,許他們去看屍體,也讓人帶他們去看現場。班頭極輕地哼了一聲,王雲鶴道“你們呐,不許為難他,難道這件事是他能做得了主的嗎?”
祝纓瞅了瞅鞋尖。
班頭的態度也沒有變好多少,動作僵硬地“請。”
兩具屍身還在京兆衙府的仵作房裡,裡麵陰森森的,放了冰還挺涼的。楊仵作看到祝纓也是有點搖頭歎氣,說“都在這裡了,請看吧。”
他與田仵作都是仵作,同行之間也是見過的,兩人拱手,楊仵作說“你先看,看完咱們再說。”又冷淡地問祝纓要不要也看一看。
祝纓自是要看的,她的本事大多是楊仵作教的,一看之下,發現李校尉說的“脖子快被砍斷了”一點也沒誇張,甚至還略去了一些細節,比如,這脖子被砍的切口就像個被新手砍的破樹樁似的,斷茬砍得亂七八糟的。臉上也有點淤傷,估計是鬥毆留下的,不過看起來比周遊的輕。
田仵作又看屍體的身上,楊仵作說“女屍麼……身上就不太好看了。穩婆看過了,都是傷!嘖!這位將軍,花樣夠多的,癖好也不大能見得人。”
祝纓隻看她露在外麵的部分,已經麵目全非了,一頭淩亂的黑發顯得很年輕,發間要掉不掉地簪著一朵漂亮的絹花。身上的衣裙也是顏色鮮豔的,腳上一雙繡花鞋。祝纓伸手量了一下鞋子的長度,楊仵作沒攔著,祝纓趁機把人家鞋子扒了,在人家腳上捏了兩下又看了看鞋底,順手再給鞋子穿上了。
她露出來的手臂上有傷痕,脖子上也有傷痕。揭開覆屍的白布,胸口被插了幾刀,衣裳洇了一片,已然凝成暗紅。
楊仵作道“就這麼些啦。”
祝纓又問證人,楊仵作道“那可不歸我管啦。京兆府可不扣押證人呐!”
祝纓知道他現在不待見自己,也不辯解,對鮑評事道“咱們走吧。”
她想趕緊再去案發現場看一下,娼家迎來送往,本就人多眼雜,現在不定還剩不剩下什麼線索了。再晚點,就怕什麼都剩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