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才俊(2 / 2)

王雲鶴又隨手拿了份新買的文集,說:“有了,就這個,新買的,沒讀過。”找了個小廝,讓他從一數到一百,看誰背得多。背得少的要罰酒。先是從開頭開始背,然後是隨手翻開一頁,再開下一局。三人互有勝負,祝纓理所當然地喝了酒。

喝了三盅之後,不出意外地她又說了點醉話。麵前這兩位的小話不好講,祝纓就開始板板正正地坐好,說起京兆衙門裡的一些事。

從桌子上的飯說起,說:“今天吃得好了,上回我來這辦案,府裡開始給我包的飯隻有白飯和鹹菜。一定是因為看我不順眼。”

王雲鶴和冼敬頭一回見她這樣,都嘖嘖稱奇。冼敬問道:“為什麼呢?”

“他們覺得我是叛徒。大理寺卻來搶京兆府的案子。”

王雲鶴問道:“還有呢?”

那就多了!什麼上次辦周遊案,京兆府裡的人看她不順眼啦。什麼辦案的時候李班頭想著急找證據爬房頂上掉下來啦。什麼楊仵作和田仵作互相彆著勁兒,其實他倆都悄悄驗了女屍,還說女屍不能讓男人看啦……然後又說,王大人其實挺會經營了,因為夥食不錯。大理寺的夥食也不錯,鄭大理估計也貼了不少錢。

“隻會說王大人清如水的都是傻子!王大人挺會賺錢的,不但會賺錢,還會看賬呢。不過王大人過得也不算很痛快,因為總有傻子扯後腿。”

又說剛才數數的小廝一定偷掐了新開的花,手上還有痕跡呢!小廝一跳:“你彆胡說,誣賴好人!”

祝纓道:“你才胡說!我不帶看錯的!”

兩人吵了起來。祝纓連小廝衣服破了沒有補,要不是討人厭,要不就是正窮著,一定有用項了都猜了出來。給小廝說得要哭了。

王、冼二人哭笑不得,忙叫人:“這是什麼酒品?快給他送回家去吧。”

張班頭接了這個外差,就要拉祝纓。祝纓行動間卻一點也不像個喝醉了的人,她還能打招呼呢,說:“我沒事兒的。舅舅。”

張班頭腿一軟,給她跪了,忙向王雲鶴解釋:“小人與小祝大人的母親同姓,小祝大人開玩笑的。”

“不是玩笑,我娘叫你大兄弟呢!”

張班頭隻恨不敢堵她的嘴!

王雲鶴道:“你跟著他,看他到家。”

祝纓還不忘拿了書單,又跟冼敬說:“你明天什麼時候走?我去送你,順便拿回我的筆記。”

冼敬咧嘴笑了:“你還沒忘這個呀?”

“不是你說的嗎?”

“對對,今晚我住在老師家,明天不帶走,你過來取就是了。”

“好。”祝纓點點頭,又對王雲鶴道,“大人,我再不回家,您就又得給我寫條子了。”

王雲鶴也覺得她有趣,說:“那你回家吧。”吩咐廚下給她裝了一食盒的美食,讓張班頭拎著給她送回家。

祝纓道謝、離開,回家。跟沒喝醉一樣。

王雲鶴目送她離開,問小廝:“她說的可是實情?”

小廝一跪,哭道:“是小人母親生病了……”

王雲鶴點點頭,給了他些錢,叫他給母親找個好大夫,一次把病看好了,省得拖拖拉拉白浪費錢。又讓小廝彆在眼前哭了,趕緊回家去吧,換了個小廝來伺候吃飯,他就與冼敬師生二人又邊飲邊聊,隻覺得有趣。

冼敬笑道:“怪不得老師喜歡他,是有趣。”

王雲鶴道:“是因為他有心。”

冼敬道:“可惜學業耽誤了。”

王雲鶴道:“然而實乾。你要隻看一個人是不是進士出身,就會錯失很多人。到了地方上要留意……”

師生又聊到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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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邊,張班頭提著個食盒跟著祝纓回家,這個醉鬼三杯酒就胡說八道,隻要人不招她,她也不說話,走路走得跟好人一樣,她還認得路!回家還能正常敲門!說話都不帶大舌頭的!

家裡,張仙姑一拉門,跟祝纓正常地招呼,祝纓還告訴她:“舅舅跟來了。”

張仙姑剛要問哪來的舅舅?一看張班頭,開口就是:“哎喲,大兄弟啊!”

張班頭臉綠了:“彆!大娘子,可不敢這麼開玩笑了!今天……哎喲,今天小祝大人在王大人麵前喝醉了,他……他當麵這麼說啊!!!”

張仙姑聽到“醉”就緊張,祝纓說:“我沒醉。”張仙姑重複了一句:“哦,沒醉。哦哦!”她想起來,讓祝纓回房休息,又跟張班頭道謝。張班頭隻能自認倒黴,把食盒遞給了張仙姑,說:“大娘子,這是王大人命送了來的。小祝大人在京兆府,與王大人才吃了三杯酒呀,他就這樣了!好險沒把我們的老底兒都給掀了!他還說王大人會賺錢……這話是能說隨便的麼?”

“哎喲哎喲,”張仙姑歪著臉,“我就說,不能喝酒,不能喝酒!大兄弟啊……”

“哎,可彆再這麼說了。”

張仙姑道:“行行,外人麵前不這麼說。家什我明天刷乾淨了給你送回去?”

張班頭道:“您隨便吧,我得走了。”

張仙姑拿一食盒進家,對花姐說:“沒事兒。”花姐回頭一看,祝纓也已經換了衣服,提著筷籠走了過來,說:“吃飯了吃飯了,京兆府的夥食,好的!”花姐見狀也明白了,伸指戳了戳祝纓的肩膀說:“你行啊。”

一家子吃了飯,祝纓又說了今天的事兒。張仙姑道:“這就好,叫喝,你總不喝就會招人逗你。讓喝就喝,隻要他們受得住就成!王大人是個好官,你就彆說他的壞事,要是彆人,哼!”

祝大道:“菜是好菜,可惜沒酒,王大人有點小氣。”張仙姑罵道:“你想屁吃!那是給孩子的!我看王大人就很好,老三不喝酒他就不給酒。”

吃完了飯,祝纓要刷碗又被她給推開了:“你看書去,看書去。哎,又快到端午了,你又能領新布了。”祝纓道:“我這歲數不會再怎麼長個兒啦,今年彆裁新衣裳了。”張仙姑道:“美的你!我正說,花兒姐的衣裳穿了兩三年了,本來衣裳就少,今年拿給她裁衣裳。”

花姐就是張仙姑心裡的女兒模樣,既能乾家務,還能寫會算,脾氣又好、模樣又好,她還是女孩兒的樣子啊!可人疼,還會節儉,幫著理家,這幾年的收成都是花姐在打理,也不用張仙姑操心。交際帶上花姐,都能幫她堵不少漏子。還不值一身新衣裳嗎?

祝纓道:“行!”

花姐說:“我去庵裡幫配藥,也不用穿好衣裳。”

“要的,總要一件體麵衣裳,不能叫人小瞧了。”

一會兒乾完了家務,花姐就去祝纓房裡背個方子之類,也好省燈油。她等著祝纓臨了兩頁字,重新研墨的時候說:“小祝。”

“嗯?”

花姐道:“你跟王大人很投契麼?”

“還好吧。”

花姐認真地說:“那鄭大人呢?”

祝纓道:“彆擔心,今天是鄭大人叫我去的。”

“誒?”

“嗯……估計他是忙不過來我,就叫我跟王大人那兒蹭點教誨吧。”

花姐道:“哪有這樣的?把你推來推去的?這個鄭大人也真是的!你給他抄家經手那麼多的賬,還不值得他……”她自悔失言,忙住了口。

祝纓倒不在乎,說:“他這不許我與王大人多多走動了麼?不然,你看他怎麼收拾叛徒來!我知道忌諱的,放心。”

花姐舒了口氣,笑道:“那就好。你比他們外頭那些男人做官強多啦,又細心,又好心。”

祝纓道:“快彆誇我啦!你方子背了幾個了?”

“哎喲!打岔,忘了!我的腦子有你一半兒好使就好啦。”

祝纓笑著擺擺手:“背得快點慢點有什麼關係?你背得再慢,會了之後見人有病就會幫。有些人一學就會,遇到病人也未必會伸手。則學的快慢與為醫的好壞,也沒什麼必然的關聯。來,我給你抄吧,你這從哪兒借來的書?都破損了。”

她這兩年字練得還不錯,離書法大家還差不少,但是她天生的本事,仿得很像。寫得橫平豎直,拿本字帖照著楷書寫,寫得端正極了,抄寫的時候從頭到尾不帶錯字的。花姐不要她分心,祝纓道:“你當我也在學醫了。”

花姐不知道她說的真假,隻得由她去了,起身去把她書架上的書重擺了一遍,照著她的書單子,先揀出排在前麵的書來,預備她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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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提醒祝纓要注意,因鄭熹算是祝纓在官場上的“恩主”了,現在還是她的上司,她最近卻頻繁與王雲鶴結交,還有些當人家學生的意思。這於王雲鶴,像是撬彆人的牆角,於祝纓就有點背叛的意味。

王雲鶴一個君子,地位也高,敢說他的人不多。祝纓就得小心。

祝纓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就跟鄭熹說:“大姐還擔心呢,說總往京兆府跑,彆叫鄭大人那裡有了誤會。”

鄭熹道:“她是個好女子,你真不要這個賢內助?如今沈、馮二家已不是障礙。”

“他們本來就是添頭。”

“嗯?是什麼?”

祝纓道:“我一開始也隻是認大姐啊,他們就是大姐的添頭。如今也不是大姐的親戚了,連添頭都不是,還提他們做甚?大姐現在這樣也好,我也好,她至今還供著前夫婆母。”

鄭熹聽到“添頭”,想明白了就笑了:“哈哈哈哈!也就是你,說出這樣的話。”

“我什麼時候都這樣講,從來也沒想過蹭他們點兒什麼。”

鄭熹問道:“那我呢?”

祝纓想了一下,道:“比大姐差一點兒。”

鄭熹不高興了:“我差哪兒了?”

“晚了點兒。”她想了一下,如果她一開始遇到的是鄭熹,這個人應該也會幫她,那她也就會承這份情。不過,也是晚了,她先遇到了花姐且花姐不圖她什麼,鄭熹在她這兒還有幾分交易的味道在內。

鄭熹接受了這個說法,道:“也罷。”又看了王雲鶴給的書單,讓祝纓就照著這個好好讀。

不用學作詩,祝纓是很開心了,抱著書去讀了,晚上回家拿了食盒再還給京兆府,回來接著讀書。

天氣越來越熱,眼看到了端午節,節前兩天就開始頒賞。祝纓領了自己的那一份過節節賞,與前兩年一樣。張仙姑照著計劃,給花姐找裁縫做一身體麵衣服。花姐也沒閒著,也編五色縷,也跟張仙姑一起動手包粽子。祝纓也卷起袖子來幫忙,張仙姑不讓她乾,打發她去“才想起來,想包幾個鹹肉的,家裡沒鹹肉了,你去買來。”

祝纓往家裡看了一看,有花姐在,比張仙姑更周到,家裡什麼都是有的,大部分壇罐還都是半滿的。唯有一些零嘴小食,那是很少的,這些大部分是她在買,家裡旁人在這上麵都很節儉。她心裡列了個單子,跑去市集。先雇一頭驢,馱個筐,先買大塊鹹肉,然後去買了各種零食蜜餞,又買新鮮果子,買些鴨蛋鵝蛋,買得差不多了,準備再去配點山楂丸。

市集裡偷兒也有,她就順手又買一大包糖果,遇到年紀小的也發一把。好些偷兒都認得她,路過她也不敢伸手,沒想到擦身而過自己荷包裡就多了糖,也笑著噙了。

在市集出口,祝纓眼尖,看到了小江家的小黑丫頭,背著個大大的背簍,也是出來買東西。祝纓皺眉,走過去問道:“你怎麼一個人過來了?”

小黑丫頭不服氣地說:“我能乾好些事情呢!”

祝纓心道,你這個個頭兒,背著個簍,累不累的兩說,想偷你,怕你前腳買了放進去,後腳裡頭東西就叫人順手提走了。她就多了個事兒,說:“買什麼?我帶你去,這兒扒手多。”

小黑丫頭瞧了她一眼,說:“娘子說,自己買乾淨的粽葉、白米,自己包。”祝纓就帶她去買了粽葉、糯米,又抓了點棗、分了點鹹肉給她,最後給了她兩隻大鵝蛋:“一塊兒擱鍋裡煮著吃吧。”把人給帶到路上放下,她自己才回家。

回家也不說遇到誰,卷起袖子切鹹肉,又幫忙包粽子。張仙姑道:“你拿回來的那個粽子,頂好,咱們正日子再吃,這些個煮著這幾天吃,又頂飽,又好捎帶。”

她計劃得挺好,祝纓在端午當天中午卻沒能在家吃飯——她被鄭熹叫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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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熹也得過端午節,但這個端午節他仍是抽了空把祝纓叫了過去。

祝纓到了鄭府就被引到一處臨水的小榭。給她引路的小廝是個熟人,她就問:“這是有什麼事兒嗎?鄭大人不過節?”

小廝笑道:“都是自己人,得見一見。小的心裡,您是裡頭這個。”他比了個拇指。

祝纓到了水榭,發現主座空的,鄭熹還沒來,底下已經坐了幾個人。

左手第一個的年輕人穿著在這些人裡最好,無論是衣服的樣式還是各種佩飾都很講究。左第二是個年輕的文士,斯斯文文中透著點指點江山的傲氣。左第三與左第二有些類似,卻又顯得內斂一些。

右手第一個她見過的,是個年輕的賬房,鄭熹查賬、抄家的時候祝纓與他打過交道,此人叫邵書新沉默寡言,祝纓也就不招惹他,知道他是鄭熹找來的人就罷了。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他了。右第二看起來有點金良的氣質,應該是個軍官,年紀二十來歲,看他的手上的繭子是個常年操練的人。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牲——長得不錯且年輕。

小廝把祝纓引到了右手第三的位置上。

祝纓一看位置,再看看人,心道:狗日的,我排最後啊?

又看看小廝,心說:小王八蛋,你剛才拿話糊弄我。

她剛坐下,鄭熹就過來了,身後跟著甘澤和陸超。他一來,眾人都起身。鄭熹含笑坐下,道:“都坐,不必拘泥,都認識了嗎?”

那是不認識的!

鄭熹就給介紹了一個,左手依次是鄭熹的族弟鄭奕、翰林藺振、禦史薑植——後兩個是考進士科的。祝纓以前是土鱉一個,現在也跟仕林不熟,所以不知其名。

右手第二個,也就是祝纓旁邊是校尉溫嶽,溫嶽他爹是鄭侯的老部下。

比較令人驚訝的是邵書新,這貨居然不是普通的賬房,兩年不見,他在戶部都乾到員外郎了!雖說品級與祝纓差不多,但是人家是度支,感覺比自己這個抓賊的強太多了。也不知道當初他是怎麼跟大理寺當賬房的。

所有的名字報出來後,隻有鄭奕因為“鄭”字多吸引了一點目光,其他人就平平了。

六個人裡,隻有祝纓在京城有一點稀薄的小名氣,一部分是來自於龔案,那是兩年前了,大家說她為人善良、靦腆、好說話,然後也就忘差不多了。另一部分是來自最近,因為王雲鶴,說她應該品性不錯是個好人,王雲鶴才會見她,京兆府衙也說,她破案上有點本事。最後還有一點零星的名氣來自花街,說她不作踐人。憐香惜玉說不上,就是,人挺好。

鄭熹卻很滿意這幾個人,一眼看下去,年輕、端正,很好!

他說:“有些日子沒聚啦,正好今天大家都有空,來!”

遠處細樂響起,酒饌陸續上來,鄭熹特意囑咐:“給三郎上茶,他喝不了酒。”然後又對藺、薑二人說:“該休息的時候也該休息。認識認識新朋友。”

他沒說什麼重要的事情,仿佛就是找幾個人來隨便過個節,介紹幾個人認識“多多親近”。眾人走時,又給各人準備了一份節禮,表禮四端,另有金銀等物。

出了門,彆人都有小廝跟著,隻有祝纓自己抱著東西,後麵甘澤跑了出來說:“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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