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多事(2 / 2)

花姐說:“我是聽她們說又要翻新一下庫房,又要再準備打一眼井預防走水,就問了一下。她們這般細心,想來還行?”

祝纓道:“那我悄悄去看一眼。”

看完了覺得還可以,最終決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租溫嶽家在城外的貨棧做存放之地。她親自到了溫家,溫嶽看她提著四包點心就笑:“三郎,又來淘氣了。”

祝纓提高了包著點心的紙包,笑道:“我這麼懂禮貌,怎麼說淘氣了?是有事相求呢。”

溫嶽道:“什麼事?”

祝纓笑道:“大理寺也要自己買些炭,缺庫房。”

“大理寺就有自己的庫房呀!”溫嶽說,“就在西市不遠。再說了,各處都是或五天或十天領一次的,不用多大的庫。”

祝纓道:“我算了一下,往年那些炭也就上頭幾個能用得富裕,越往下越緊巴巴的。凍也凍不死,比外頭普通人家還好呢,可就是不舒坦。我預備於撥下的木炭外再買一些,或雇人自燒一些。得有個新庫,現弄來不及了,今年先租著。”

溫嶽道:“怪不得大理寺上下都說你好!前陣兒他們還央我,說,快把這月補貼饒了他們吧。再也不敢了。我說,三郎一向待人十分大方,扣錢,必是你們有不對的。”

祝纓道:“他們才是淘氣鬼呢!來了幾個新人,我知道,新人都是要一麵乾活一麵受氣的,然而……後頭有我,就得給我麵子。不過大郎說了話,咱們就折衷一下,你看如何?”

“怎麼折衷?發半個月的?”

祝纓笑嘻嘻地說:“我一天的也不發給他們。不過呢,到冬天了,市麵上的鮮花可不便宜。給他們家裡娘子添些錢買花兒戴倒是可以的。不拘鮮花、絹花,一人領一百文回家。比一個月補貼他們吃飽的錢也差不多了。”

“那要沒娘子的怎麼辦?”

祝纓眨眨眼:“有老娘的也行,有閨女的也行。沒有,那就不給啦!”

溫嶽道:“就你促狹!你會不給?不過我的屋子倒不好租給你——已經與人講定了,租的長約。端午在府裡,咱們幾個人都在七郎麵前,你進京日子雖然短,咱倆雖然是機緣巧合相熟的,你總不好不與他們交往。我給你個主意,我給你做個中人,帶你去見邵書新。他也有一處貨棧!他又在大理寺幫過忙,不是很巧的麼?”

祝纓道:“那我得先看看地方。”

“隻管去!不過要快著些,那家那地方本來也與我一樣,也是租的長約。不幸那一家老翁故去了,幾個兒子爭產,買賣做不下去。這約自然也就沒了。可他會算,又在戶部的,不會缺了主顧,你可得緊著些。”

祝纓第二天就照著地址找到了邵書新的貨棧,一看一談,與溫嶽家的差不多。離溫嶽家的貨棧也不遠,道路也還通暢。

轉頭就請溫嶽幫忙,介紹她與邵書新認識。

邵書新這個人,祝纓見過。以前不主動跟人家接觸是因為她看出來邵書新是個戒心很重的人,不多下點功夫結交不下來。祝纓以前是沒有那個功夫也沒那個必要去結交一個“賬房”的。

現在有了這個機會,她也就認真備了一份禮物,跟著溫嶽去登門。

邵書新以前被上司坑過的人,其謹慎自不待言。不過他與溫嶽還算熟,因為鄭熹撈人的時候就是派了溫嶽劃拉幾個人保護了邵書新的。溫嶽雖不是金良那樣的“老資格”,卻也是個周到的年輕人。邵書新對他的觀感還不錯。

賓主坐定,邵書新聽溫嶽說明了來意,道:“這是給我送錢呢?大理寺的公賬?”

祝纓道:“我要找庫房,你恰好有房子,真要避開你也就太刻意了。我不找熟人,難道要找個不知底細的生人?凡騙子,表麵上還比實在人更光鮮呢?仙人跳帶出來的小娘子,比家養的都招人稀罕。”

溫嶽忍不住笑了:“我就說你淘氣!”

邵書新臉上也露出點笑:“那好,咱們先看房子,再訂契,要走賬……”

祝纓道:“房子我看過了的,不然也不能就過來。你們家那口井位置不錯。至於賬,你能算我半個師傅呢,我何必自討沒趣?”

邵書新道:“還是要看的!還有,大理寺就你自己看賬嗎?你經手的賬目,是要有個專門做賬的看一看的。一個不行,得有兩三個,叫他們互相監督……”

他又說了一通,祝纓都耐心聽完了,等他說完,才道:“那就現在開始?守庫的人,還是你來找?你出租貨棧的,比我熟。”

邵書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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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房租好了,女丞的考試也開始了。

除了主持的人換了兩個,旁的人與上次差不多,仍有一些上官便服而來。考試與上次的選拔不同,有單獨的幾間考場,上官們也不走進去,隻在廊下窗外看著。

這一次守場的是京兆府及諸縣調過來的女卒,都穿著一色的衣服,站得筆直而僵硬。

鄭熹瞧一眼這些女卒,心道:竟與大理寺的差不多了?

再看應考者,頗幾個白晳秀美的。即使不那麼美貌的,也有一些斯文的呆氣在。

他問祝纓:“人數怎麼不太合?”

祝纓道:“張榜時有人害羞就沒來進場!剛才又有數人沒撐下來,幾步路,竟沒能走到。也黜了。”

鄭熹又問:“你說有官員之女?”

祝纓道:“是,甲字房裡,橫第三、豎第三張桌子那個就是。武姓,名相。父親以前是工部的郎中,已然去世了。她娘在京城住慣了不想回老家,她是獨生女,就要守著母親在京城生活。”

冷雲踱過來道:“武相?名字起得有點大啊。”

祝纓道:“她爹有點誌氣。”

冷雲笑道:“淘氣。哎,還有嗎?”

“嗯,武相後麵的那個也是。父親是個九品官,由吏升的官。姓房,房九。”

時尚書問:“有外地的吧?”

祝纓道:“大人好眼力,確實有。京兆人氏多一些,外地的攏共有二十三人,下官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應考。按他們的姓氏筆劃排的考場,都雜坐著。”

上官們對這場考試的興趣不太大,看了一圈覺得王雲鶴參與了,則不可能有什麼紕漏,隻叮囑:“萬一有好卷子留給我們看一看。”就都走了。隻有王雲鶴帶著諸縣令從頭看到了尾。

而祝纓從第一場考試之後就發現不對勁了!

有些事兒,不親自參與其中是不會明白的。而有些事情,隻要把人放到那個位置上,不用人教,就能感覺得到。

第一場試考完,祝纓就對王雲鶴道:“王大人,是我錯了。”

“嗯?!!!”

“請您調二十個書吏來,我還要紙。”

“乾嘛?”

“抄卷子,把她們的名字都蓋住了,隻看寫的什麼!”

王雲鶴皺眉,忽然道:“妙啊!糊名?你怎麼想到的?”

祝纓道:“我隻要乾事的人。可是剛才呢?大家問的什麼?又議的什麼?既然已經要勘核身份了,就是這些人都有資格被取中。接下來就隻看學問本事了。門檻都設下了,進了門,還要再趕人走?不行,不行!”

她自己考試的時候什麼都顧不上,等到自己主持考試且要“乾事的人”的時候,才發現這考試的弊病。不止上官們,方才董、陰二人巡視時就對幾個官員家的女兒表露出了偏愛。本來官家女子湊這個熱鬨他們是不喜的,但是過來考試的女子,也都是走這條路的。如果一定要選……

祝纓一眼看過去,心情就不是很好,趁他們二人在王雲鶴麵前不自在,跑去彆的考場巡視時就對王雲鶴說了自己的想法。成不成的另說,反正她在王雲鶴麵前有紕漏也沒關係!大不了王雲鶴不采納嘛!反正在這些實物上,王大人是靠譜的。

她說:“那哪是批卷子?分明是在批名字!那還有什麼意思?”

王雲鶴卻說:“有趣。”

祝纓試探地說:“那……”

王雲鶴道:“我要想想。”

祝纓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我太衝動了!薑還是老的辣!事前商量好了的,我一時沒忍住竟要隨意更改,且不說成與不成,惹人非議是一定的。能定下來還好,定不下來就遭了。

她站在考場外麵而選人不由她做主就能想出糊名,話出口就知道其中不妥了。

她對王雲鶴說:“大人,我說了錯話。”

王雲鶴道:“話也不算錯。對的話,說在錯誤的時候,也就變成不對了。年輕人有朝氣,不該被消磨。這股氣應該留在心底,等個合適的時候,你現在能知道什麼時候合適麼?”

祝纓道:“隱約有一點。”

王雲鶴道:“唔。”

祝纓更是想,這次有王大人,要是沒有他呢?要是王大人發怒呢?我真吃的準他的心?可得老實閉嘴,三思而言,三思而行。又想:我還是太信賴王大人了……

推而廣之,覺得自己信賴的人有點多,全然不像在老家的時候,有主意自己憋著就辦了。然而每個可以信賴的人又確實難受,她有點懂為什麼“總有傻子被巨奸急用甘當打手”了,可能也不全是傻或者彆無選擇。也理解為什麼“總有昏君被奸臣所蒙蔽”“好人身邊竟有那麼樣一個缺點”了。

王雲鶴看她夢遊一樣挨個考場轉了一圈,給能提醒給一個汙了卷子的人換張乾淨的白紙。心道:果然資質上佳。

第一天結束的時候,王雲鶴沒有馬上走,收完卷子他還在同祝纓說話,另外兩人恨不能插上翅膀嗖了。王雲鶴道:“你們還要去部裡?”

兩人忙說:“大人明鑒。”

“那就快些去吧,獄丞而已,對他們可不是件大事,不會單等你們的。”

兩人如同蒙了赦一般,急急離去。

祝纓道:“這走得也太急了些,好像已經糊名謄抄了一樣。”

“又沒有糊名謄抄,你還留下來作甚?”

“跟您學點道理呀!”

“他們可不想學我,”王雲鶴道,又有些傲然有些黯淡,“也學不來。”

直到卷子都封存好了,王雲鶴看著箱子被當好,把祝纓帶到書房,才說:“寒士就不是士了嗎?你有士心,有士行,這很好。然而年輕,還要更加紮實一點。學識也不夠!”

王雲鶴很少對祝纓這麼不客氣,祝纓差點闖禍,老實得像隻打碎了瓷器的貓。王雲鶴道:“利不百不變法,可不是說說而已!你的經史都讀到哪裡去了?!年輕人總以為是老頭子膽怯,卻不知道曆來變法就沒有不死人的!祭旗的都是最出挑的,是不是覺得很榮耀?成的才是榮耀,不成的都是亂政!數數哪朝哪代沒有亂政!”

祝纓更加老實了。

王雲鶴又說:“你應該很明白的呀!豪門巨富更能延請名師,能心無旁騖的讀書,至於家學淵源者不可勝數!現有的,你們鄭大理,不比彆人高明十倍?

他們本來就容易學得更好。女子更是如此。萬貫之家,有百貫給子女讀書,百貫之家就隻會把百貫給兒子讀書。也有疼愛女兒的人家,少,考之一縣一府一國,卻總是如此的。就這一次,糊不糊名,謄抄不謄抄,結果不會有改變。

麻煩不在這一次考試,在以後。你一時衝動,寒士們看到了會振奮會幻想,然後呢?你知道禮部與吏部怎麼做的?中間多少關節?不思忖周全了就突發奇想嗎?這不是持國該有的心!!你也為官多年,難道不知道,即使陛下也不能這樣!你自滿自得自以為是!”

“是!”

王雲鶴見她態度很好,罵也罵過了,轉了臉色道:“來,我來告訴你這個朝廷,告訴你怎麼讀史。”

王雲鶴是府尹,卻不是尋常地方官,他是京兆,可謂“半個宰相”,眼光甚至高於現在的鄭熹。經他一說,自然不同。

事實上,他剛才已經說了點重點。

祝纓默默聽了半天興廢更替,說:“所以,皇帝也是一個職位,對麼?”

“噤聲!”

“是!”結合“禮”就更有趣了呢……

祝纓又問:“變法,就是時候到了,對嗎?”

“錯的時候說對的話,對也是錯。對的時候說錯的話,更是大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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