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相叩響了門, 裡麵一陣嘈雜之聲:“小娘子回來了!”
武相的父親生前是個六品官,為官數載卻沒留下太多的家資。一處小院子、城外二十畝地、家裡的一點陳設用具、三個女仆一個門房老蒼頭。老蒼頭陪著武相奔波了數日,今天武相不再讓他相陪, 就依舊看守門房。
家裡武母帶著三個女仆翹首以盼。
聽到叩門聲, 家裡麵就像接武相父親一樣的又熱鬨起來。三年了,武宅又接著官兒了。
武家的宅子是自己的,卻也隻有一進的院子,跟祝家現在住的差不多。武相的告身一下來,武母就自動搬到了西廂裡去, 女仆們住在東廂,把武相給挪到了正房裡去。武相想抗議的時候, 武母已經完成了整個搬家的工作了。
隻有一進,也就無所謂“接”了, 往房門口一站就看到了女兒穿著淺青的官服站在了大門口。武母的眼眶有點濕潤。
老蒼頭道:“小娘子, 娘子念叨你一整天了呢!”
武母道:“你這孩子,偏不肯叫老賈陪著你!”
武相的父親在世的時候,老蒼頭老賈是不管跟著出門的,另有一個機靈的小廝陪著。武父去世之後, 這個小廝就另謀他處去了。
武相對老賈點點頭,然後對母親說:“祝大人都沒有帶個小廝,我何必擺這個譜呢?我今天在那裡一看, 據我看,祝大人是個實在人,咱們很不必弄這些虛禮。老賈就在家裡,挺好的。”
武母忙打發她回房去換衣服, 忙上忙下的, 又說:“米券也換好了, 家裡我都收拾好啦。要不叫小玲兒扮作個書僮陪著你?你才去大理寺,哪裡就能知道祝大人是個什麼樣子的呢?”
武相道:“風評也是錯不了的。”
武母一麵吩咐廚娘去做飯,一麵跟進了正房,說:“京城說他的口風一好一差的,也說不準。”
武相道:“娘怎麼也這樣了?”
“我就是說說……”武母一時手足無措。
武相換下了官服,穿上家常的衣服,說:“給老家寫個信吧,告訴他們,咱們不回去了。”
“哎。”
武相對侍侯自己的丫環說:“把我帶回來的東西收拾一下。”又讓母親的丫環去幫忙,然後拉著母親坐下,說:“您彆這樣,我都知道了。”
“什、什麼?你也沒當過官兒,怎麼知道怎麼做官呢?”
武相無奈地道:“您有前夫,是我大伯。所以咱家就離了家鄉到京城來,爹走了,您也不想回去,也不讓我扶靈回去,爹至今還寄在廟裡。我都知道的。你們總不拿小孩兒當回事兒,說話的時候我都聽到了。”
武母更加不知道怎麼好了。
武相道:“都過去了,以後咱們娘兒倆好好過就得啦。您還跟以前似的,該怎麼過怎麼過,現在有我。”
武母壓抑許久,終於放聲哭了出來:“這都算怎麼回事兒呀?”
武相等她哭完,給她遞了個手帕,丫環們倒上茶來,武母潤了潤嗓子,說:“你說,現有什麼謀劃呢?你一個姑娘家……”
武相道:“甭管姑娘家不姑娘家,我現在是官身了,就護得住您。想不回去就不回去唄!怎麼?他們拿走了那麼多的產業,還不知足嗎?我原本隻是囿於身份才無法與他們爭執,縱有阿爹的遺書安排,也隻能是守著這間房子、幾畝薄田。現在可不一樣了呢。”
武母喝了半盞茶,氣兒也順了,說:“老家是回不去啦,在京城就要好好過了。你現在的上司……”
武相道:“我才到大理寺,還兩眼一抹黑呢。女監兩個獄丞,還有一個都三十歲了,比我人情世故更懂些,我們兩個分管八個獄卒,雖都是女子,內裡也有刺兒頭。上司也不好說,從九品,能見著幾個人?倒是祝大人定的規矩,看著是為了護著這些人的,我隻怕有些人不識好人心。”
武母忙問:“怎麼?”又補了一句,“我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但陪你父親多年,好歹也聽過一些事兒。”
武相道:“唉,大家都是頭一回乾這些個事。”
她也是頭一回當這個官兒,新鮮感有的、自豪感也是有的,拿到告身之後給親爹上香,那股子氣概也是足的。現在開始要乾活了,她慢慢冷靜了。開始給母親說崔佳成,說自己手下的八個獄卒。
武母是個官眷,六品的,不但比張仙姑的品級高,也比張仙姑更熟悉官麵上的事兒。她今年四十歲了,丈夫比她還小三歲,夫婦二人到京城的時候也是互相扶持的。武母不敢說有多少精明強乾,在六品命婦裡至少不算是差的。
她聽著女兒說了祝纓定下的大理寺的規矩,就說:“這是個明白人呢!還不到二十歲,是個厲害人物呀!”
又聽女兒說了大理寺的補貼,更加說:“唉,做官兒的,自己有本事不算本事,還得有個好的上官。像鄭大人那樣的你又搭不上,你又是祝大人招的官兒,這不是現成的恩師嗎?”
然後就顯出了自己作為官眷的優勢來了:“彆慌,雖說男女有彆,你也不好往他那裡跑門路。我可以呀!這時候就用著家眷了!我收拾收拾,過兩天我去他的府上拜訪一下他的母親。”
武相道:“他一向不收禮的,聽說很是清廉。”
武母笑道:“我隻與他家老夫人說話。”
武相道:“您先緩緩,我先把這裡麵的事兒理會清楚再說。”
“怎麼?是同僚還是?”
武相道:“同僚還看不出來,可是那些個獄卒比我早到好些時日呢,又有爭強好勝的,又有地頭蛇。”
武母道:“那咱們倆兵分兩路!你弄你那頭的,我弄我這頭的,兩不耽誤!可彆叫旁人搶了先。再有,那些個刺兒頭,不收伏不了,就該遠遠打發……哎喲……既是祝大人招了來的,你就不能擅自打發了……”
武相道:“娘,你想岔了,我現在隻是個獄丞。娘可曾聽過女子做獄丞的?這已是犯了天條了,娘還想我跟爹似的往上升嗎?咱們現在先求穩。”
武母怔了一下:“唉,是我沒想到這個。你先穩住才好。我隻與他家老夫人先見一麵。咱們打聽一下,他家住哪兒。我好去打探一下,他想叫你做什麼。你那兒,不就攏共八個獄卒麼?咱們也打聽個底細才好收攏。哪怕為了求穩,這事兒啊,還是在掌握中的好。”
武家母女倆是熟悉官場套路的,崔佳成回家就隻能自己琢磨。她也沒個彆人商量,統統是自己拿主意,不好跟祝纓多接觸,她就讓自己的兒子,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你去打聽打聽,祝大人家住哪兒。還有,那個車小娘子是京城人氏,也探一探。”
又琢磨祝纓需要自己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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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不需要她們做什麼。獄丞,還是女監,隻要把她們放在那裡,她們能定得住、不闖禍就成。她也就放任兩個新官與八個已經到崗有些日子的手下磨合去了。
她自己還一堆的事兒呢!
為了女丞女卒的事兒,她最近很忙,現在終於落幕了,她又要寫個總結給鄭熹看,還有得給王雲鶴寫個總結。還得寫個奏本給皇帝。皇帝看不看的另說,但她得寫。她也想寫,既是總結,又是留個痕跡,將自己在執行這兩項選拔之中遇到的一些問題都給打上補丁。
什麼號脈啦、棄官的懲罰啦等等。
寫完了先給鄭熹看。
鄭熹看完了之後,說:“怎麼跟這個較起真來了?哪有這麼多的女官要選的?不過想得倒是周到。”
祝纓針對這“棄官”的預防方案又做了改進,以後可再沒有客客氣氣給你張貼子還發路費的好事兒了。考了,排完了名又跑,連保人都一起受罰吧。拿朝廷消遣來了!
朝廷取士,考中了進士而不做官的還是有的,朝廷也不很處罰他們。隻處罰那些候補做官,授官又挑肥揀瘦不赴任的。因為朝廷要“取士”,要仕林之心。
但朝廷不需要收買什麼女子之心。愛乾乾,不乾滾!本來也沒打算給你們準備什麼舞台。
所以鄭熹也不覺得祝纓寫的這個預防條款嚴苛,隻說她:“就是愛操心!王雲鶴這下可高興啦!省得他自己掉坑裡!”
王雲鶴年紀比他大得多,這麼直呼其名其實有點不禮貌,祝纓也隻當沒聽到。祝纓聽王雲鶴話裡的意思,乃是有意推廣至各州府了,她也願意把自己的經驗寫出來。鄭熹一點不禮貌的話,她聽了跟沒聽到一樣。
鄭熹點頭了,祝纓就把這份總結謄抄了上表,再把一份流程寫給王雲鶴。京兆府的選拔也要開始了。
有了祝纓在前麵趟雷,王雲鶴這事兒辦得就十分的從容。他的風評之前是比祝纓好,隻是沒了祝纓那一筆遣散費,祝纓的風評又上來了一些。
出乎祝纓意料的是,王雲鶴這回揀到寶了!
祝纓與陰郎中發了文書公告天下時,尚且有人觀望。等到大理寺這裡正式確定了人員,祝纓又把善後做完。京兆府再出公文時態,整個京兆想參加的人竟多了起來!
似之前吉三娘那樣的竟然不能算是出挑了,她竟再次落選了。
祝纓在家裡聽花姐閒說才知道王雲鶴竟得了一位能乾的女丞。她也沒有去與之結交的心思,隻是對花姐說:“你要考,也一定能成的。”
花姐道:“又胡說!我哪有那個本事?據說是經史皆通的,我可沒那個本事。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提到了小江,“可得設法謝她一下才好。”
祝纓道:“那也得有個由頭、有個機會才好。總不能就這麼過去,說‘你告密告得對,給你獎勵’吧?對彆人興許可以,對她不行。”
花姐道:“她也是可惜了。”
祝纓道:“付小娘子怎麼樣了?”
花姐道:“正要說呢!大理寺的女監仿佛有點熱鬨。”
祝纓問道:“怎麼說?”
“長官倒比下屬到得晚,好比先納了個妾又後娶了個妻,能不出事兒嗎?且你選的那些個女卒,好幾個都很有心氣的。”她比祝纓熱心多了,一個一個扳著指頭數著付小娘子那些個同僚,結論是,車小娘子隻是有點衝動,那位周小娘子可是很能爭強好勝的。
祝纓“嗯嗯”地點頭,花姐問道:“你不管管?”
祝纓還真不想管,她說:“讓她們自己來。我又不是伺候她們的老媽子!”
花姐笑道:“也對。隻要她們不給你惹事兒就行。真惹了事兒,又何必再縱容呢?”她心裡仍有一點遺憾,以花姐之心,總是希望選出來的女子都能夠踏實刻苦,又能夠感恩寬容,最好能夠給祝纓分憂爭氣。
現在看來,付小娘子這樣的,不生是非想把這活計乾下去,已然不錯了。至如爭強好勝者,花姐很不希望她們的慪氣影響到祝纓。
她開始擔憂。暗下決心,要通過付小娘子幫祝纓盯一盯這些人,不能因為她們倒害得祝纓受牽連。
祝纓不知道花姐這種心情,在她看來,這也不是大事,應付得來嘛!此時已是十月末了,她又收到了鄭熹派人捎來的傳話——我不叫你,你就不到府裡來了嗎?
祝纓又麻溜地跑到了鄭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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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熹對祝纓已是十分寬容了,他對有能力的人一向比較優容。祝纓想要安排個女丞女卒,有道理,還做成了,並且可以看得到處事能力有了進步,跟吏部都搭上線了,還在鐘宜眼皮子底下搭上了一個郎中。
鄭熹也就等到祝纓把這件大事辦完,才把她叫過來認真地“聊一聊”。
祝纓站到鄭熹的書房裡,鄭熹看著她,表情十分的慎重。端午宴,祝纓排最末一座,那是因為在鄭熹這裡,最吃不準的就是她。對祝纓,鄭熹曾經有過幾次安排最後都沒照安排的路走,先是想讓她做吏,然後想讓她考進士,不想最後還是拗不過她考了明法科。
鄭熹在父親麵前,聽鄭侯說他運氣好收到了祝纓,又聽陳相等人誇他“得人”時,於得意之外更有一點憂慮——人才優秀不優秀並不是關鍵,關鍵是能聽他的話、受他的控製。
鐘宜是什麼特彆優秀的人才麼?不,他資質平平,僅僅不蠢而已。可是陛下三不五時就還是會把他撈到高位上,就是因為鐘宜這是特彆聽皇帝的話,甭管順不順手,皇帝用著放心。
相較之下,祝纓有能力也為他辦了很多事,卻似乎與他總沒有那麼的親近。鄭熹不想放棄這樣一個好苗子,但是在著重栽培之前,有些話他得說得明白,祝纓也得回答得清楚。
鄭熹道:“坐吧。”
祝纓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是很對,她謝了座,不像是以前那樣的隨意就坐下,而是坐得很端正。
鄭熹道:“你呀!”
祝纓道:“您這是……”
鄭熹問道:“手上的事兒都辦完了?”
“之前預備辦的都辦好了,您有什麼吩咐?”
鄭熹搖搖頭,說:“沒事就不能跟你說說話了?怎麼現在想見你這麼難了?”
“哪兒能啊?”祝纓馬上說,“這不是得先把您吩咐的正事辦了,才好玩笑的嗎?”
鄭熹輕鬆地問:“整天就是忙,自己的仆人雇好了?”
這事兒他已經問過一次了,祝纓道:“還沒有。家父也在催促,他一催,我就越發不敢輕率了。您知道的,我家裡……”
鄭熹點頭表示理解。張仙姑有點衝動,而祝大的腦子確實不是很夠用,不定什麼時候就有人出點差錯,是得謹慎。
鄭熹道:“你那家裡也未免太簡陋了!我怎麼聽說你還在租房子住?怎麼不置辦個宅子?是我給你的錢少了,還是你經手的賬目不夠多?”
祝纓道:“您這是叫我坑您的錢、貪大理寺的公款嗎?還是……”
鄭熹道:“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不為錢,是為權嗎?記著,清廉過於外露,倒要叫人覺得虛偽了。就是王雲鶴,該他得的,他也不會推辭!”
“王大人……”祝纓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誰能說他不好呢?他就算拿了該得的,也是個好人。我就算到現在也沒個房子,也依舊是個俗人。大家氣味兒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