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熹的“光輝過往”並沒有讓祝纓的心情變差。劉鬆年說了一些當年的事情, 但祝纓不打算以劉鬆年的標準為自己的標準來決定自己的喜惡。
她甚至有一點安心。新娘子有劉鬆年這麼個長輩,人品、行事如何姑且不論,至少有天下文宗給這個年輕的小娘子兜底了。祝纓身為人家丈夫的下屬, 可以少擔心一些了。
她還是原來的那個想法——看看再說。同時在心裡劃拉了幾個預案。大不了跑路!現在這個官都是白饒的呢!她不貪心!當然,能不跑還是不跑, 那個段家她得開始留意了!
一邊走一邊想, 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原先租住的地方,鄰居跟她打招呼她才回過味兒來,笑道:“是, 搬走了,我再回來看看。付了整年的租金呢,不能白放著了。”
她真的進去看了一看,裡麵已然空了, 自家生活的痕跡也抹得差不多了。房東和中人是不肯再退房租的,不如再轉一手,不過眼下還沒個合適的下家。看完依舊鎖了門, 這次順利地回了自己家。
今天她沒讓曹昌跟著,家裡還有一點事——祝大要自己搭個狗窩, 就讓曹昌在家搭把手了。祝纓自己在街上走著,六月的天氣仍然火熱她心裡卻並不焦躁,隻是有點感慨:一個生人進了彆人的地方是很容易就掉坑裡的。段家這個大坑她就沒辦法預知, 往事二十年, 一般人也想不到給她講二十年前這一段過往。金良他們給她說過侯府的事,卻不曾提及鄭熹還有過這樣的姑父。這樣的事情在京城這深潭的平靜水麵之下,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而她現在沒什麼主動權, 隻能安靜蟄伏準備好自己, 等待需要自己出動的時候。
新房子的坊裡也有不少的食肆, 賣的東西總體比她第一次租的房子周圍好,又不如之前的坊。她摸著了一家還不錯的麵館,一家做得挺好的餡餅店。路過的時候沒敢買,天氣太熱,怕買得多了回家容易放壞。
回到家裡,敲一敲大門,曹昌馬上就過來開了門:“三郎回來了!”
祝大在他後麵站起身來,說:“快來,瞧瞧、瞧瞧!”
他倆今天把個狗窩給搭好了,以這狗崽子的體積,狗窩算得上它的豪宅了。之前拆的舊料都給老田拉走的。傅龍料子算得比較準,新料最後隻剩了一點,都放在門房旁的雜物間裡。祝大把那個扒拉出來,隻好夠蓋倆狗窩的。
曹昌找了點稻草,胡亂攏了個稻草墊子塞狗窩裡,張仙姑把一個舊的瓦盆給放狗窩外麵當食盆,現在裡麵還殘留著點湯水。狗崽子脖子上係跟麻繩,拴在狗窩旁邊,正在吐舌頭。杜大姐又拿了個破碗盛了點水給它放在一邊。
狗崽子就算在這裡安家了。
祝纓見他們為一隻狗崽子也能忙碌滿足成這樣,說:“這樣挺好的。”
張仙姑喊她回房去換衣服,擦臉,一路著跟她進了二門,說:“今天買了簍甜瓜,拿了幾個泡在井水裡,正好吃呢!”
祝纓道:“好。”
她晚間還是想睡在書房,但是張仙姑堅持她在後麵臥房裡洗漱更衣。說:“還是到後麵來洗漱,房子可不能沒人過來。沒點人氣可不行。”
祝纓也不爭辯,反正臥房也有妝匣家具,衣服還都在這裡,她換完了衣服,問道:“什麼聲音?”
張仙姑道:“哪有什麼聲音?”
祝纓踩著木屐去隔壁杜大姐院兒裡,一推門就看到兩個大籠子。她家爹娘不養雞鴨不種菜,可是杜大姐不知道從哪裡拖了兩籠大鵝過來!杜大姐道:“三郎,今天集上遇到大鵝便宜賣了,就買了。”她說話,時候有點怯,因為新家菜錢不多了。
祝纓道:“行吧,也算有個響動。”
杜大姐從桶裡把瓜拿出來擦乾淨切了,祝纓道:“給曹昌也拿兩個去。”曹昌跟祝大兩人忙了一天,祝大對這個小夥子又產生出了一點友誼。祝大著實無聊,把門房裡的一張桌子拖了出來,拖兩條凳子,跟曹昌在狗窩邊下棋。
他倆下的也不是什麼複雜高雅的棋,很簡單的每人五子,有點賭博的意思,兩人又不下注。打發時間用的。
瓜拿過來,兩人一邊吃一邊玩,招了蒼蠅上來,祝大說:“狗太容易臭了,招蒼蠅!”
曹昌實在人,說:“我等會兒給它洗洗。”
祝纓沒到前麵去,跟張仙姑一邊吃瓜一邊說話,張仙姑問她今天出去乾嘛了之類。祝纓道:“出去逛逛,我好些日子沒能閒逛了。花姐呢?”
“她去庵裡了。”
“那給她留個瓜。”
“留著呢。”
邊吃邊扯閒篇兒,張仙姑不讓祝纓多吃,說一會兒還有晚飯。母女倆說話的時候花姐從大門回來了。張仙姑站了起來:“那是什麼?”
花姐從懷裡抱出一隻貓來:“貓。前陣子庵裡忽地來了一隻母貓,過不多時就下了一窩小貓,我就抱了一隻過來。咱家這麼大,以後東西也多,廚房裡吃的也多,得養隻貓來逮老鼠。”
才搬到新宅幾日,祝宅狗貓鵝驢馬騾都齊了,數目與人相等了!
祝纓道:“也成!”
就是這狗貓到了祝家,也沒什麼大魚大肉的喂它們,人吃剩了什麼就喂它們什麼罷了。吃飯的時候跟祝大說起,祝大道:“那再弄個貓窩!”
花姐道:“不用,我帶著它就成。”找個籃子鋪點舊衣,貓的待遇是比狗要好一些了。
祝大有點遺憾,再三說:“家裡還有材料,要搭貓窩的時候跟我說啊!”
花姐笑著說:“好。”
祝大又說:“一會兒吃飯,阿昌自己在那邊吃,怪冷清的。”
張仙姑一邊讚同一邊說:“咋?你去陪著他啊?彆給人找不自在了。”她算看出來了,這老實孩子真把自己當仆人,跟主人家麵前他拘束。
祝大道:“我說,咱這房兒也太空曠了,是不是得再有個門房?不然就一個杜大姐、一個阿昌,你看看,它也收拾不過來。有個門房,也能跟阿昌一處吃飯。”杜大姐負責後院,曹昌負責前院,光灑掃就是個大活。曹昌還負責跟祝纓出門,是夠忙夠累的。這也是許多小官家的窘境。他們是官,得用仆人,但又沒什麼錢,家中仆人少,一個仆人當幾個人使。
張仙姑道:“再添一個人那得多少錢?又沒個可靠的人。”
祝纓想了一下,它不是添一個人的事兒,門房、廚娘,至少倆。她說:“再過兩個月吧,手頭緩一緩的。”
花姐道:“秋收後也能好一些。”
一家子淨說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祝纓心中十分寧靜,家中竟無人察覺得到她才從劉鬆年處知道了些事,猜到了未來將會有事發生。家中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一股“開始新生活了”的美好願望之中。
祝纓有一條好處,無論有什麼樣的事情都不耽誤她好吃好睡,極少有事能夠打亂她的生活。這一晚她還是很正常的休息,也沒有輾轉反側,第二天還是照常去應卯,從外麵看不出一點端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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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到了皇城外麵,鄭熹隨侍的仆人還是那個習慣,他們也不很快就趕回鄭府。鄭家仆人多,有的是人手留在外麵等著。祝纓在外麵看到了陸超,奇道:“怎麼不見甘大?”
甘澤因為曹昌的關係,這些日子都準時在外麵等著,然後拉了表弟到一邊指導指導才放曹昌回祝家去乾活,下午再過來接祝纓。
陸超笑道:“不知道了吧?他娘子昨天夜裡生了!”隔空對曹昌說,“哎,小子,你有侄兒了。”
曹昌很為甘澤高興:“那可太好了!我姨媽姨父不用再念叨啦!”
祝纓心裡記上一筆,自己家裡已然沒什麼錢了,這份禮還是要給的。好在不用太多,還能湊得上。又看看曹昌,心道:也得給他準備一點。
到了大理寺,公務上的小麻煩又來了。
起初,祝纓還不知道這是公務上的問題。楊六郎近來跑大理寺跑得更勤快了,他過來的時候祝纓沒有特彆在意。
等到楊六郎開口,祝纓才知道他不是來找自己聊天的。楊六郎說:“三郎,有一件事必得麻煩你的。”
祝纓奇道:“看你這樣子,不像又丟人了吧?”
楊六郎道:“你就彆取笑我啦!是這樣的……那個,聽說,人販子抓齊了?”
“嗯?你哪兒聽來的?”
“京兆府那裡,王大人辦事何等利落?”楊六郎說,“我姑父也聽到了消息,呃,那個,你今晚方便不?我登門拜訪!”
祝纓道:“你要乾什麼?”
楊六郎說:“我姑父遇到了一件難事,你知道的,前番為了我那表弟,我姑媽好險沒吃個大虧!我得幫我姑媽!這個事兒跟你們大理寺也有關係,我就尋思著先找你說一說。萬一有京兆府遞的有關那起拐子的案子,你先緩一緩,等咱們今晚聊過了再下定論,成不成?就一晚,就一晚,不耽誤你的什麼事兒。拜托拜托!”
“他們的卷宗還沒送過來。”祝纓說。王雲鶴手腳雖快,昨天才把人拿到了,拿完了,還得把所有犯人的口供都合一遍。這個事兒不算太大,估計還是何京。這麼多人,何京現在應該還沒打完。怎麼也得過兩天,把所有的證據都合上了才會送過來。
楊六郎大喜:“那就好了!晚上我去你家!”
他晚上去祝家也不是白去的,仆人駕車,從車上搬下一擔子的禮物。曹昌開了門,道:“這位官人好生眼熟。”
楊六郎道:“你不曹昌麼?三郎,三郎我來了!”
楊六郎讓仆人把擔子拿到了門內,道:“三郎,有事請教!”
祝纓示意曹昌關上門,請楊六郎到書房裡坐下,問道:“什麼事?案子你們不是已經知道了?”
羅元彆的不好說,錢是一定有的,又不是刺探機密,幾貫錢下來就打聽到京兆府那兒王雲鶴才把人販子抓齊了。
楊六郎道:“不是為了抓人,是為了判刑!”羅元也不要彆的,就要把所有的人販子都判個死刑!
祝纓道:“羅大監氣性夠大的啊,為什麼不跟京兆府說去呢?他是苦主。”
楊六郎道:“你聽一聽,全部!他也找了幾個懂律法的問過了,想全都死刑,難!”
楊六郎都知道,這世上沒有這樣的律法的。販賣人口本身就是一件模糊的事情,官府那兒還給正式的人口買賣存檔備查呢!“略賣”之類的才是犯法的。如果是販賣良人、賣良為賤,罪責才會重起來。
在實際生活中,買賣人口就是比較難被懲罰的。舉個例子,明明有明文規定,如果一個普通的平民百姓將家中的晚輩、妻子賣給彆人當奴婢,這是犯法的!怎麼也得判個徒刑。然而實際上父母賣掉孩子、祖父賣掉孫子、叔叔賣掉侄子、丈夫賣掉妻子的並不罕見,也沒多少人真的受到了懲罰。多少吃絕戶的都這麼個賣法。
甚至羅元這樣買了彆人的孩子當自己兒子的,也是不對的。隻不過他做得好看,叫“收養”。“養子”的事情在哪兒都是常見的,官府也無法深究。
羅元想要把人販子全部死刑?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主審徇私枉法。
但是自己好不容易弄來的兒子差點成了彆人的兒子,羅元這念頭是一點也不通達!他要他們死!
他前麵跟王雲鶴鬨過一場,沒找到一點便宜,現在是不敢在王雲鶴這裡繼續作夭了。楊六郎就趁機說他有辦法。他在羅元麵前大包大攬,羅元卻不肯信他,心道:你的麵子?那是看你的麵子嗎?還不是我的麵子!這件事情麵子怕也不頂用!
他讓楊六郎帶了財物去找祝纓,彆傻乎乎真的拿臉去蹭。
要羅元說,祝纓不大可能跟王雲鶴扛上,但是死馬當活馬醫吧!想要打通鄭熹的關節,它貴啊!買通個大理寺卿和買通個大理寺丞,絕對是天上地下兩個價碼。但是祝纓在大理寺能當小半個家,也還挺能乾,如果她能悄悄地想個辦法給辦了,那這一擔子財物就花得值了。
祝纓道:“略賣為奴婢的才是個絞刑。你要全部都死刑?要求會不會高了點?”
楊六郎道:“不是,那個……”
祝纓道:“法子倒是有的。”
楊六郎道:“你說。”
“我的學問比起王大人差得遠了,等他判完了我再想改,縱有心也無力了。所以,要在他行文到大理寺之前把這事兒給辦了。”
“啊?要是能弄得了王京兆咱們還用費這勁嗎?”
祝纓道:“聽我說。你眼前有正路,何苦要走小道?
凡買賣運輸都有損耗,人呢?略賣人為奴婢是絞刑,如果是誘拐人口途中人死了呢?殺人償命。哪怕算成過失,至少也是個流放。
這等事,以王大人之正直絕不會輕饒了他!京兆府正在審案子,審出什麼結果來不知道,隻要沾上了人命的邊兒這群拐子沒有好果子吃。你覺得這個辦法怎麼樣?”
楊六郎道:“好呀!可是……不敢……不敢跟京兆府說……那個……”
祝纓道:“我跟何京說去,看能審出些什麼、拿到些什麼證據。隻要有真憑實據,怎麼著都好辦。”
楊六郎大喜:“好!”
祝纓道:“東西你帶走,事情不定成不成,收了我心不安。”
楊六郎非要她收下不可,祝纓堅定地拒絕了,她不說拿人手短,不能叫人拿住了她的短處,而是說:“你我的交情,我又不用費人情費錢才能辦成這件事,何必如此見外?以後我要有事托你,你也收我的錢不成?你給我算利息不算?”
楊六郎就不好意思了,說:“你瞧這事兒……”
“上覆羅大監,我儘力。東西你再帶回去,這是你的麵子,他要是再賞你了,你就大大方方收下唄。”
楊六郎道:“那成!”
祝纓沒收這一擔子的財物,讓張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都鬆了一口氣,三人都有心事,怕祝纓沾了一個大宦官,幫他乾了違法的事情之後不好收場。宦官的風評一向是不太好的,羅元跟王雲鶴還鬨了一場,三人更加不待見他。要不是因為楊六郎看著還算順眼,張仙姑連事兒都不想讓祝纓再給他辦。
隻是如此一來,給甘澤兒子的賀禮就局促了起來,最後是花姐從自己的私房裡先拿出了一些來頂上的。
張仙姑挺不好意思的:“花兒姐啊,你瞧瞧,老三都當了官兒了,還要你貼補。”
花姐道:“我已是孤身一人,乾爹乾娘肯收留我,叫我白吃白住。”
“可不敢這麼說!沒有你,這個家就得亂了套了!”
兩人客氣得祝纓都聽不下去了:“你們差不多得了!收拾收拾,去甘澤家吧。”
她到現在待甘澤、陸超二人還是跟金良一樣,不當他們倆是仆人的。她對曹昌說:“驢給你騎,杜大姐,那個包袱呢?給他帶上,叫他先去甘澤家。咱們不與他一道。”
曹昌道:“為什麼呀?您那牲口誰伺候呀?”
“小孩子哪來那麼多話的?”張仙姑說,“叫你去你就去!”
曹昌一頭霧水,拿著包袱騎了驢去了甘澤家,被他姨媽一問,他說:“他們叫我先來的,這也是大娘子給準備的。”他姨媽打開一看,裡麵是包尺頭,給初生孩子一般都給這個。
他姨媽歎了口氣,說:“你表哥運氣好,遇著好人了。”
曹昌道:“表哥,你聽姨媽說什麼呢?”
他姨夫說:“多少人,被人看到了落魄時的窘狀,一朝發達就要把這些“貧賤之交”滅了口,免叫人知道他不堪的時候。好一點的,遠遠給你打發了。再好一點,眼裡再也沒你,富易妻貴易交。真正不忘貧賤之交還能考慮周全的少之又少。咱們揀著寶了。”
曹昌還是摸不著頭腦。
等祝纓騎馬、祝大親自趕車過來的時候,甘家一家子都出來迎接了,祝纓往身後一看:“我瞧著鄭大人也沒來呀,你們迎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