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喝醉吧?”祝纓說。
甘澤和陸超兩人都偷偷地瞄她, 又偷偷地瞄鄭熹,然後假裝什麼也沒聽到。
鄭熹笑罵一句:“沒大沒小!都要長大成人了,還這麼喜歡胡說八道。”
祝纓道:“您大喜的日子就彆瞎操這些心了,趕緊去陪新娘子吧。要是為了說這事兒, 那我可回家了。”
蓄須什麼的, 是你一個上司該管的事兒嗎?
鄭熹卻沒有被她這一句話打發了, 他的聲音帶微醺, 話卻很明白:“自己心裡先有個數, 有些事情不能等的。”
祝纓湊近了一點,問道:“不對勁兒,發生什麼了嗎?”
鄭熹接過甘澤遞過來的釅茶抿了一口, 看著祝纓的眼睛問道:“我到大理寺多久了?”
祝纓心裡突了一下!眼睛微微瞪大了一點。
鄭熹道:“唔, 還不太傻!我還以為你想不到呢。”
鄭熹再婚,賓客雲集。與他身份相當的官員都沒有他年輕, 而與他年紀相當的人絕大部分還在下麵摸爬滾打, 比他整低了一層。平常是同殿為臣,官麵上說話得跟他客客氣氣的。今天是長輩參加他的婚禮, 這些人在今日說的話也就分外的老氣橫秋。鄭熹在前半截賓客那裡敬酒的時候陪著說話的時間就特彆的長,誰的話他都要領兩句。
他們說,鄭侯真是養了個好兒子啊!說他年紀輕輕就是大理寺卿了,一乾多少年, 硬是沒出紕漏。鄭熹臉上微笑, 口中謙虛, 心裡卻是一驚。
酒席吃得差不多了,就趁著自己還沒忘給祝纓說一句。祝纓一向是讓他省心的, 隻要提一句, 祝纓就會記住並且自動把許多事情辦好, 還能舉一反三。接下來的日子,鄭熹會有許多事情要忙,現在提一句,是為了讓祝纓心中有數。
祝纓也沒讓他失望,一句話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鄭熹見她聽懂了,接著說:“唔,模樣是很重要的。所謂釋褐,不過是脫了布衣穿身官衣,人還是那個人,卻又不是那個人了。你如今也是這樣,既然管了大理寺的許多事,就要有威儀一些,模樣上符了,才能擔得起更重要的位子。我會儘力給你安排升一升,你也要準備好你自己。明白了嗎?”
祝纓道:“是。”
“過些日子我要是忙得忘了,你記得提醒我。”
“是。”
“你還年輕,這很好。隻恨你還是太年輕。”鄭熹說著,也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又十分痛惜,祝纓沒有讀個進士科,否則,完全可以……
祝纓心裡沉甸甸的,躬身一禮,道:“大人,我先回家了。”
鄭熹擺一擺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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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昌今天喝了一點酒,回去的路上話顯得有點多,騎著頭小毛驢,驢蹄子踩在地上嘀嘀噠噠的,他的嘴巴也不停:“三郎,今天場麵可真大哎!”“三郎,你什麼時候娶新娘子啊?”“三郎,他們府上人可真多哎,咱們家什麼時候能再添個廚娘啊?”
祝纓隨他叨叨,自己在馬上一搖一晃的,心情並不很好。
回到家裡,家中四人都沒有睡著,曹昌把從鄭府帶回來的喜餅等物交給杜大姐,有點神氣地說:“這是那邊府裡的喜餅!還有酒!好些人沒有酒呢,咱們家就有!”
杜大姐也笑吟吟地:“我長這麼大,還沒吃過侯府的東西呢。大娘子,一會兒也分我一塊喜餅。”
張仙姑道:“拿一整個!”
祝纓道:“他們家的也是外頭訂的呢!像這樣的場麵賓客又多,他們廚房再大也做不過來。”
祝大道:“那不管,反正是侯府裡出來的。”
祝纓笑道:“那您趁新鮮嘗嘗,今天吃不完就明天接著吃。”
張仙姑道:“我們就這麼沒出息了?今天都吃完飯了呢!”
“行,您拿去,隨您安排。”祝纓說著,回了後麵臥房去換衣服睡覺。
天冷了,狗崽子也長大了一點,曹昌也顯得很可靠,她就回後麵睡了。時已十月,該點炭盆了,書房裡書籍紙張也易燃,不如回臥房。
她的臥房算大的,但是冬天為了取暖,就又取了架屏風把臥房一分為二,再點炭盆的時候床邊會更暖和一點。她在屏風後麵換好衣服,抱著外衣出去,說:“杜大姐,明天太陽好,就拿到外麵晾一晾,去去味道。”
一般人家也不常洗名貴麵料做的衣服,料子不經洗,易破還易掉色。今天吃酒,穿的是繡衣,各種酒氣之類熏到了衣服上,太陽好的時候拿出去曬一曬也能散味兒。冬天的太陽也不烈,不至於曝曬壞掉了。
花姐來收了衣服,說:“她燒水去了。你就放在屋裡,我記著了明天給你晾曬。”
“行,水還沒好,咱們先去把門都鎖了、栓了。”
兩人把家中幾個門都檢查一遍,衣服放著,杜大姐很快燒好了水,祝纓洗沐完了,坐在床邊泡腳,對杜大姐道:“你也去歇了吧,水我自己倒。”
杜大姐道:“你甭倒啦,擱屋裡吧。燒著炭盆兒會起嗓子,擺盆水還好些,明天早上我再來倒。”說完就走了。
等偏院的門一關,花姐就過來了,說:“今天不太好麼?”
祝纓道:“怎麼不好了?”
花姐道:“說不上來,看你就是不太對。”
祝纓拍拍床邊,道:“來坐。哎,你洗了嗎?洗完咱們再來說話,有件事兒有點難,得細細地說。”
花姐笑道:“那我就不回去啦,也在你這兒泡腳。”
說著,除了鞋襪,拖了張椅子過來,兩人對坐著泡腳。四隻腳在水盆裡撩著玩兒,花姐笑出了聲,然後問:“今天怎麼了?”
祝纓道:“鄭大人說,我二十了,該行冠禮,蓄須了。”
花姐的兩隻腳靜止了。她吃驚地看著祝纓,問:“他喝得神誌不清了嗎?有上司管下屬的胡須的嗎?”人家還沒滿二十呢!就算滿了,這事兒也不是一過二十就辦的。也有十六、七歲就拚命蓄須裝大人的,也有二、三十歲還刮了胡須裝嫩的——尤其是騙婚的時候。
花姐心裡有點慌,她說:“哪有就把年紀掐得這麼準的呢?他到底什麼意思呢?還是要為你說親?”
祝纓搖搖頭:“他並不是為了他個人的喜好而胡亂提的這件事。”
花姐道:“他當然不是那樣輕易就拿得力乾將胡鬨的人。必是有什麼謀劃的!我就怕他的謀劃會危害到你。否則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該關心你胡須的嗎?”
祝纓道:“莫慌,我說了你就知道了。這也是要與你先商議的事——以外官三年一任來計算,他在大理寺的任上乾了這是第三任了。他能乾幾任呢?還能在大理寺呆上幾年呢?”
花姐對官場上的事半熟不熟的,原本沒計較過這件事,經祝纓一提,就說:“好像是不能在一地任太久啊!”
越是高等級的官員,越不能讓他在一個位置上呆太久,當然,實際執行的時候有各方博弈,所以任職時間的長短因人而異,有坐不住幾天就跑路的,也有能夠長久經營一個勢力的。但總的來說,隻要皇帝能控製得住局麵,就一定是這樣的。
如果是一些需要特彆技藝的職位,有此專長的人可能乾得更久一點,但是一個享有頗大權利的衙司的主官則不然。
一個人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上乾太久,對皇帝而言可不是件好事!
無論何處,吏才是最持久的。
祝纓道:“所以王大人做丞相……”
京城這個地方多麼的重要啊!想造反都夠皇帝喝一壺的了。王雲鶴再好,也就乾個七、八年的京兆尹,不能再多了!
巧了,王雲鶴年紀也差不多了,人品口碑都不錯,本領也不差,也適合當個丞相。
龔劼拜相比陳巒早,陳巒的丞相生涯其實也差不多快到頭了,所以他得趕緊把兒子踢出去曆練曆練,彆再傻乎乎的了,差不多兒子三年一任外任回來,他給兒子安排好了,自己請辭就挺好的。
剛好,施鯤才拜相沒幾年,一個糊牆的,跟王雲鶴這個能乾的搭著乾活兒。等施鯤年資差不多可以休致了,就可再進一個或者兩個跟王雲鶴就伴兒。這兩個新人能上手了,王雲鶴也就能休致了。
不想休致的丞相,下場可能都不會很好。
“誰不想天長地久呢?皇帝還想天長地久呢!”祝纓說,“可惜陛下恐怕不會讓鄭大人再在大理寺呆太久。”
一般人會有一種“使順手了就不想換了”惰性。但是皇帝官員任命這件事上,這種惰性是極低的。
如果是外任,隻要不是太窮太糟糕沒人願意去、派去都想棄官逃跑的地方,兩任就得叫你換個地方了。
皇帝能讓這個外甥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呆多久呢?三任?五任?
五任十五年,即使是十五年,鄭熹的任期也過半了。據祝纓所知,本朝大理寺卿還沒有乾這麼久的。大理寺如果是個人,十五年都快養成年了!這個地方怕不要被主官養成親兒子了?!這合理嗎?
三任?那也絕對不能算短,不能說皇帝對大外甥不好。九年!讓一個人主持一個衙門九年,算得上是很久很信任的了。那鄭熹在大理寺也就隻剩兩年上下的時間了。隨時調任也不稀奇。
彆說外甥了,就是親兒子,在東宮位置上呆久了,皇帝也……
打住!這個念頭不能再想下去了!
花姐看著祝纓,說:“鄭大人這是覺得自己在大理寺乾不久了,想叫你給他看住大理寺?你也太年輕了,資曆也不夠接他的任呀!官職低微,你將來在大理寺會很辛苦的!誰會看前任留下來的心腹順眼呢?誰沒有自己想要栽培的人呢?你固比彆人強,可再強也抵不過人家自己的人用得安心。你這蓄須又有什麼用呢?他不帶你走嗎?”
祝纓道:“他在這裡經營了這些年,哪能這麼容易就放手了?他還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裡,怎麼安排我?他要去做個清要的官兒,又或者去個手下不用我這樣人的衙門呢?要說他對我可也真不錯。我看他的意思,是要給我再升上一升,勉強夠留在大理寺的。”
不然的話,大理寺丞和司直品級相同,再給她變成個司直,讓她出差出差出差……
世上多的是不動聲色排斥異己的辦法,不用栽贓陷害,不用背後下黑手,隻拿明麵上的規定就能把看不順眼的人給發配了。
如果她是大理寺正,就能規避許多合理出現的風險了,並且位置不高不低的,守在大理寺也還算合適。她在大理寺六年了,參與不少案件,資曆勉強湊合,但是她年紀太輕,又沒個侯爺爹、公主娘,二十歲上下做到從五品,簡直刺眼。
她在樣子上必得整一整,展現出一些誠意。不然鄭熹這頭給她往上提拔,火燒眉毛了她在還那頭死犟“我就不,我有本事叫人看到我的本事不看我的胡須”,豈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等著挨收拾?
“不過,也不一定,”祝纓說,“誰知道呢?”
花姐不再接話,她靜靜地聽著,等祝纓自己分析出個一二三來。
祝纓說:“蓄須也不止是要我留個胡子這麼簡單。他是在教我,乾什麼事就要有個乾什麼事的樣子。是什麼人,就要有什麼人的樣子,這樣做事才不會多費力氣。我們家跳大神打卦算命都還得有身像樣的行頭呢。
他也不是明天就要走了的,但是卻得儘早把我安排好。我已然升得很快了,能叫人少挑毛病就少給人留話柄。他能想的,都想到了。”
花姐道:“他這麼勞神費力,終究是要你出力。你年紀越來越大,終有一天是要過這一關的,蓄須他是有道理的。還有成親……”
“先拖著唄。我又不是頭一回拖他要我辦的事了。房子拖了幾年了?仆人拖了幾年了?不也辦得挺好麼?”祝纓慢吞吞地把腳從盆裡移出來,控控水,邊擦邊說,“水涼了,彆泡了。”擦了腳坐在被窩裡。
花姐局促地笑笑,也跟著坐了上來,心中的陰霾卻總也揮不去。房子、仆人之類,祝纓都能安排得好好的,胡須,一個女孩子要怎麼安排?
祝纓要對她說的卻是其他的事情:“我對你說這麼多,是請你心裡有個數,家裡要勞你多照看了。這些話不好一次都對爹娘講了,他們有時候一次聽不太明白,記不太住。王丞相是再也做不回王京兆的,京城也要起風雪了。咱們家因為我的緣故,要比彆人更小心謹慎許多,你們受我連累了。”
花姐道:“也受你庇佑了。放心!咱們慢慢跟乾爹乾娘講。我看乾爹上回跌下騾子受傷了之後,也安靜了許多了。”
祝纓道:“拜托了。”
“咱們難道不是一家人?你拜托我什麼?”
祝纓笑道:“一家人也有拜托的時候,那累的、擔擔子重的,也不能因為是家人,就覺得她應該白受累的。”
可你就是擔重擔的人呐!花姐道:“我該回房去了,明天杜大姐早起送熱水見不著我該吃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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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回了房裡,半宿沒睡好,思忖著該怎麼做,怎麼跟張仙姑、祝大說。總不能事事都嚇唬兩位老人:你們不聽話,小祝就要露餡了。說多了、聽多了人就疲了,還得跟他們講得明白。
花姐最後下了狠心:不行我就教他們識字!識字,讀書,才能很好的聽懂道理。小祝的日子還有那麼的長,怎麼能總讓父母懵懂呢?
祝纓這個罪魁禍首卻又是一夜黑甜。
天蒙蒙亮,祝纓就爬起來準備去大理寺了。
鄭熹結婚,照例是有婚假的。大理寺這一天沒有主官管,大家心情上十分輕鬆。祝纓也把這一天的事務向兩位少卿彙報。冷雲還打趣她:“喲,爹沒來,叔叔我教導你!”
祝纓等他們倆把今天的事務給了指示,才對冷雲一個白眼,拿鼻孔看他。冷雲學著鄭熹的樣子指著祝纓,說:“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