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人心說你傻我不傻,被人看著不好跑。他們是想賺錢不是想償命,打算偷工減料,半夜翻牆去那小子的家動手,不想那王八羔子家裡牆又高,牆頭上還都是碎瓷片子,最輕快的那一個爬上牆頭手就被紮壞了。當時叫了一聲,宅子裡狗也叫了起來,宅子裡的人也起來了,不過沒看到他們,他們就沒敢再打半夜翻牆的主意了。
祝纓“嘖”了一聲。
鄭熹道:“彆不當回事兒!不過凡事謹慎些是好的,虧得你這牆……”
祝纓心道:我是翻彆人牆的,能不知道嗎?
繼續看口供,大哥本想騙那主顧,說已然教訓了那家人,哪知主顧沒傻透,居然識破了,反過來把他們罵了一頓。他們隻得再尋時機。這一回是想跟著那個小白臉兒,趁天黑打悶棍。哪裡知道這小白臉兒一落衙就回家,也不去花街睡覺,也不去酒館喝酒,頂多路上買些點心捎回家又或者捎本書回家看。
哥兒幾個跟了大半個月,一點兒機會也沒找到。
花姐拿著口供,自然也跟著看了,心中很生氣:都這樣了,你們還要接著害人!她的手抖了一下。
祝纓看了她一眼,她問:“這一頁看完了嗎?”
祝纓點點頭,花姐才去翻下一頁。
主顧催得急,活計又還有一半的錢還沒付,他們也急著乾完拿尾款,但確實兩次都不成功。對方扔給他們一句:你們不會在他去應卯的路上等他?事成之後,還有尾款。
五人一想,確實。七月十三,伏擊祝纓。
祝纓背後起了一層汗:“怎麼那位手還沒好?要是他的手好了,我可就沒命了。”當時的情況,最後一個人她已然很難對付了,如果對方再多一個人,她也不確定會怎麼樣。
鄭熹冷冷地道:“在場禁軍也不是吃素的。”
祝纓老老實實地向他認錯:“這事是我托大了。又輕狂,沒經驗……”
鄭熹將她上下一打量,道:“以後小心一些!人是不知道瘋狗會想什麼的。”
“是。”
鄭熹緩了臉色,將供詞收了起來,說:“你安心養傷,還有淤傷為什麼不講?府裡彆的沒有,跌打損傷、金創藥還是管夠的。”
“給您惹麻煩了。”
鄭熹道:“怎麼這個也看不出來嗎?你並不是麻煩,有麻煩的是段智!”
“真的是他?”
鄭熹點點頭:“京兆府抓著了傷手的賊人,與你拿下的那個對質,確認腹部有傷的那個才是主事。”
花姐手裡還有幾紙頁,趕緊翻開給祝纓看。剩下就是其他人的供詞了,確認了被祝纓傷的那個才是大哥之後,三法司加緊審問,他臨死前供出了接頭人——段智的二管家,於四。賊也不能白背人命,他跟蹤了於四,確認了身份,根本不用說相貌特征再畫畫像這麼麻煩。
下一頁是三法司的記錄,三法司向段智要於四,段智又說自己也在找於四,於四竟然失蹤了。哪知當天下午,於四的家人就哭著投案,說於四留書自殺。
最後一頁就是抄錄的於四遺書內容: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祝纓小兒無禮於他的主人段智,身為人家的仆人,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所以謀劃了整件事情。現在他寧願一死,請不要連累他的主人段智。信中對祝纓破口大罵,還咒她早死。
祝纓看完笑了,她說:“真是個忠仆。”
花姐對“忠仆”、“義仆”十分反感,忍不住插言道:“是真心還是被迫的呢?”
鄭熹看了她一眼,讚同地說:“不錯,是真心還是被迫呢?他段智是個傻子,難道滿朝文武都是傻子?”如果是段智的仆人當街刺殺祝纓,殺完說是自己一個人的主意,倒還有點說法。買凶?那可就有太多的曲折了。
“死無對證。”祝纓說。
鄭熹笑道:“那就可以心證了。歇著吧,不要多想。好好養傷。你好好的,我才能滿意。養好了傷,可以跟我喝酒。”
“誒?哦……”
鄭熹笑笑,起身走了。
花姐和張仙姑、祝大戰戰兢兢地將陪著想送走他,他卻很有禮貌,又問了祝纓的傷情。花姐一一答了,鄭熹道:“我看他還有些低燒。”張仙姑生怕他再送個郎中來,忙說:“她嘴壯,能吃就能好。鄉下孩子,糙,捱得過去。”
鄭熹的笑容大了些:“他會有後福的。”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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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熹除了帶來了消息,還帶了不少好東西,傷藥補藥不必提,金帛也是不少的,還帶了一些書籍來。是安心讓祝纓養傷了。
送走了他,花姐和張仙姑、祝大一齊過來看祝纓。張仙姑問:“真的是他?那得把他抓了才行吧?”
花姐問:“那段琳呢?”
祝大問:“那外頭的班頭得在咱家站到什麼時候啊?”
祝纓道:“不用抓他,自有辦法,彆不安心。段琳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張班頭?案子一結他們就會走了。”
花姐道:“那你以後,可也早早地回家吧。”
祝纓對花姐說:“再沒一個給我寫條子的京兆尹了,我拿什麼犯夜禁呢?”
花姐道:“要是那個給你寫條子的人還是京兆,京兆也沒那麼多的賊人了。”
一家人都很傷感,祝大嘟囔道:“當街要殺官兒,怎麼不算他謀反?”
祝纓道:“要是這就算謀反,那提刀殺進宮城的算什麼?起兵的又算什麼?再生氣,賬也不是這麼算的。”
花姐是怎麼都想不明白,段智這是要乾嘛,祝纓道:“他想乾什麼已經都不重要了。他完了。”
皇帝生氣了,丞相們也生氣了,丞相裡跳得最高的是施鯤。他不希望在他做丞相的時候出現惡□□件。祝纓不忍耐而挑釁段智,他隻是嫌棄年輕人多事。而段智沒有胸懷,竟然指使家奴買凶謀殺朝廷命官,這就挑戰施鯤的底線了!
另外兩人更不必說。
滿朝上下都知道祝纓假須促狹,起初對她的評價並不高,看她不過是鄭熹的馬前卒的角色,一個能乾的馬前卒。行刺事件之後,這種風評卻又一變。不喜歡她的人稱她一聲“凶頑”、“狡詐”,比較欣賞她的人則認為她“意誌堅定”、“頭腦清楚”、“反應敏捷”。王雲鶴這樣的人更是惋惜,有這本事,乾什麼正事不好呢?卻不得不卷入鄭、段的宿怨裡消耗。
京城的普通百姓是不管這些的,假須,他們覺得有趣,祝纓反殺刺客再滿城緝凶,最後把凶手交給衙門再回家靜養,任外麵打得天翻地覆,她總是不出麵。這是何等的傳奇!
管她是為什麼呢?
京城認識祝纓的人都覺得她是個好人。一個人如果隻是“好人”,就容易乏味、容易讓人想得寸進尺地占便宜,如果在“好”之外又有頗類“俠客”的故事,那就值得說道說道了。
且因為這件事,新任的巫京兆終於瞪起眼睛來了,大棒殺威,打死了十個惡棍。京城的治安又變好了!
是的,比施鯤更生氣的是巫京兆。他自認不如王雲鶴,如果得乾得跟王雲鶴差不離才能有好名聲,那就太累了!他想“無為而治”,他也不多管,彆人也不要在他的治下鬨過份,大家和平相處。
有人就不讓他安生!
於四還自殺了?還給他報案?
巫京兆當場翻臉,質問段家:“我要是不信,是不是府上家奴就要再對我也演一出‘主辱臣死’?”
他當場下令,把於四的家人統統緝拿!段家的奴婢又怎麼樣?那是犯人家眷,難保不知道什麼事兒呢!京兆府的衙役上了段智的門,立等著拿人,一個一個的點人頭。何京審案,起手是打,巫京兆發狠,一抓就抓的是全家,管你是拄拐棍兒的還是吃奶的,一個不拉,統統下了大獄再說。
拷問於四的兄弟、兒子、父親,其次才是妻子等人。奴婢們有苦說不出,不攀出段智,受刑,攀咬了也難逃罪責——奴婢出賣主人,本身就是大罪。於四也不曾對他們說太多的內情。他們所知的,不過是:“上頭派了件差使下來,我正好從中做個花賬,又是二十貫入袋。”具體什麼差使,沒講。
因段智也是朝廷官員,仆人乾的事,沒有證據也不能把他下獄。
鄭熹隻是輕描淡寫地對時尚書和陽大夫說了一句話:“這仆人還挺有錢的。”
上下有誌一同之下,七月十三日,祝纓被伏擊,七月二十,案情明朗。於四死了也被開棺梟首,家人流三千裡外。直接動手的幾人死刑,傷了手的那個也是一個流放。
七月二十一,段智被彈劾。
禦史們找著了新的題目:段智治家不嚴,致使奴仆買凶謀殺朝廷命官。
段家想弄出個“忠仆”於四,也得大家肯認他是“忠仆”才行。當年馮家能玩這一手,是因為大家願意世上多一些舍棄自己而成就主人的仆人。現在,他們對開發“耗材”的其他用途的決心並不堅定,自己有這樣的仆人固然是好,如果對家也有許多這樣的仆人,就有點麻煩了。
縱有千般借口,京城當街襲殺朝廷命官,朝廷都不能放過你。
這是一個很刁鑽的題目。段智辯駁著辯駁著差點變成是他指使的。段智被罷官成了庶人,子孫也被相繼黜落。
鄭熹還不肯放過他,指使禦史找的另一個題目是:段智把兒子過繼給弟弟段弘,是為了謀奪段弘的蔭職、財產。
八月,段氏不得不將段智之子還歸本家,而以段智四弟的小兒子入繼段弘。
此時,花姐將將把祝纓身上的線給拆了,祝纓還隻能扶杖下地一小會兒,花姐隻允許她在廊下一小會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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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拄著杖,站在廊下看桂花樹,這樹略粗了一點點,葉子正綠,快到了開花的時候了。花姐拿了件衣服來要給她披上,祝纓道:“還沒到中秋,哪用披那個?我又不是紙糊的。”
“彆胡說。”花姐嗔了一句,又問,“事兒了結了吧?”
祝纓道:“恐怕隻是個開始。”
花姐問這一句,是因為張班頭他們已經撤了,隻有金大娘子給的廚娘還在幫著做飯。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是張仙姑和花姐決定厚著臉皮多留人家一陣子,等祝纓的傷好了之後再備一份厚禮將人送回去。
花姐有些擔憂:“那……”
祝纓道:“踏進這個名利場,哪是想抽身就抽身的?”
花姐歎了口氣:“就這麼走了,又不甘心。憑什麼呢?”
兩人相視一笑。
外麵大門被拍響了,狗叫起來,曹昌去開門。這孩子這些日子內疚得要命,他騎的驢好好的回來了,祝纓受傷了,連祝纓的馬也完了。馬一旦傷了腿,就很難再留下來了。好好一匹馬就這麼沒了,曹昌偷偷摸了兩天的淚。
張班頭才撤就有人敲門,曹昌警惕地跳了起來:“誰!”
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我、我找祝大人。”
曹昌聽是個女孩子,放下了戒心,拉開門一看,是個小黑丫頭。他問:“你有什麼事兒?”
“那個……祝大人,還好嗎?”
她懷裡抱著個包袱,曹昌把她帶到二門上往裡喊:“杜大姐,有客人。”
祝纓在廊下看著二門,道:“我就在這裡,你喊她做甚?”
張仙姑從西廂聽了,跑了過來:“咦?我瞧你眼熟!”
“大娘子!”小黑丫頭高興地說。她是被小□□來探望的,正愁不知道怎麼開口,就借著這個由頭說,自己是上回來的報過信的人。“那會兒您還沒搬到新宅呢。”
張仙姑想起來了,挺熱情地讓她過來坐。
小黑丫頭有點緊張地看著祝纓,說:“那個!娘子很掛心您,不過您這兒好些官差,不、不好上門。現在他們走、走了……原本準備的也、也過了時候了。這、這些,您……收下吧?”
祝纓問道:“是什麼?”
“呃,鬥、鬥篷。聽說您傷著了,天漸冷了,受涼就要遭罪了。”
張仙姑和花姐都有點愁,祝纓倒大方,說:“替我謝謝她。告訴她,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哎!”
祝纓道:“你怎麼過來的?走著?娘……”
張仙姑道:“哦哦。”從身上摸了把錢給小黑丫頭,讓她雇個車或者雇頭驢回家。小黑丫頭接了,對幾人行個禮,轉身離開。背後隱約聽著他們好像在什麼“馮家”。
大娘子說:“是那個小娘子啊?人挺好,就是命不太好。”
張仙姑也就是一句感慨,她現在最關心的還是祝纓,轉臉就說祝纓:“小娘子送你衣裳,可不是什麼好事兒!你給我離她遠點兒!不要撩她!”
“哦……”
張仙姑又說:“正事不夠你忙的?”
“正事?我還想多歇歇呢!”祝纓遇到不得不拚命的事也隻能硬上,但是隻要條件允許,她還是很惜命的,鄭熹不催,她就養著。傷筋動骨一百天,雖然她筋骨還算完好,那養兩個月總是可以的吧?
她在家裡休息,消息也不閉塞,不時有人來探望,見她日益好轉也都有些欣慰。金大娘子又帶來趣聞:“京城還忙著養狗、砌牆頭、往牆頭上插瓷片。你那辦法真挺好,能防不少賊。”
祝纓啞然。
金良又問祝纓:“你什麼時候能回去銷假?”
祝纓道:“乾嘛?”
金良道:“馬!”
祝纓道:“彆,你又有錢了是吧?”
“呸!”金良說,“是府裡。”
祝纓這回挑釁,開始是有點輕佻,但是應變實在讓人滿意。鄭侯聽了也很喜歡,聽說馬沒了,就說要再給她一匹。祝纓道:“我這一瘸一拐的不像樣,怎麼也得落了痂行動自如了,出去見人才好看。”
金良道:“那可彆忘了。”
祝纓道:“忘不了!哎,你怎麼有空過來了?”
“看你還不好?七郎說,近來會有人盯上你,讓我多過來走動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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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熹所料不差,祝纓的身上確實已經彙聚了不少的目光,議論她的人也是有一些的。
比如段氏父子。
段琳、段嬰受段智牽連得苦,段琳硬著頭皮死扛沒有辭官,他上了一封情辭肯切的代兄長請罪的奏疏,說兄長是年紀大了,所以無法很好的管束下人。他身為弟弟,一定好好勸勸哥哥等等。段嬰本該授官的,至今仍是遙遙無期。
禦史不彈劾段琳並不是因為他們心善,而是段琳已搶先向皇帝當麵陳情。有些不能寫在奏本裡的話,當麵就能說了。比如,當年與鄭氏的舊怨,二十年過去了,他又不蠢,怎麼會才回京師就起紛爭?哥哥蹉跎二十年,確實有點氣。再比如弟弟是管不了哥哥的,現在他已下了決心,要好好“勸”了。
一個平庸的哥哥,一個傑出的弟弟,管得狠了要被非議,不管也要被非議。
皇帝警告段琳:“不用你管,自有國法管他!你也不要觸犯律法才好!”
段琳哭得淚人一樣,心裡明白這一關過得非常險,事實上他損失很大,並且這種損失還會持續,他們家還會被壓抑很長時間。段智這麼一搞,許多授官、升遷的動作短期是無法達成了!
這個大哥真是他上輩子的債主!大哥的兒子本來出繼二哥,現在換成四弟家的,以後還不定怎麼鬨呢。段琳已經開始頭疼了。
他一回家便召了兒子段嬰:“李澤,回來了嗎?”
段嬰道:“他孝期已滿。”
“你去見他。”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