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翁仍堅持著意見,認為新縣令是個萬事都在心裡的深沉之人,還是合作的好。交田就交田、交人就交人,隻要祝纓能夠做到允諾的事情,倒比他們與縣令對著乾要好。
不滿的人當然是有的,卻無人想做這個出頭鳥。
他們各自盤算的時候,祝纓卻在縣衙裡又發了一次令——縣衙先要遴選書吏、衙役。
她發布了兩條標準:一、全縣的人口,隻要符合條件的都可參選。二、選中之後,全家都得搬縣城來住。
她雖巡察十三鄉,始終沒有忘記縣城。縣城才是她與京城連接的紐帶、對全縣發號施令的中心、治理全縣的根基之地。
朝廷征兵愛選良民,祝纓亦然。她列出的條件,第一條就是,全家得住在縣城!然後再談其他。衙役不是必須識字,書吏也不用三代都是良民。同時,她又正式設女監、招收女卒。因為級彆的關係,
諸君老婆孩子都在縣令大人手裡,你們向著誰呢?
衙役裡,也有被祝纓放回老家當土財主的,也有留下來的。返鄉的,做裡正、做保長,都比當普通農夫要強。也有覺得縣城更好而不肯走的,祝纓便做主,讓他與老家“分宗”,單立出來。回鄉的人,日後如果願意,也可到縣城來重新參選。
再有,因為許諾過各“父老”,需得有族中長者首肯,才能過來參選。
當然,這裡不是沒有折衷的辦法,那就是“分宗”。另立門戶,雖然有同一個祖先,但是從守法上你們是兩支了,互不統屬。就不用同姓族老同意了。
同一天,她又發了另一道針對縣衙內的命令——既往不咎。但是,得自己過來跟她自首。以往有什麼貪贓枉法又或者侵占官產的事情,吐出來,跟她老實交待了,這件事就翻篇了。如果還心存僥幸,她就要動手了。
她下令在衙內設一個箱子,如果不方便找她當麵談可以投書到箱子裡,也算自首。
期限也是七月十五中元節。
兩道令發完,祝纓就開始攢衙役。
先把衙役打手給攢齊了,然後召來了侯五、小吳、曹昌談話。
三人不明就裡,都老實地站著。祝纓道:“坐吧,咱們聊聊。”
侯五最先坐下,吳、曹二人也跟著坐了下來。
祝纓道:“你們怎麼打算的?”
三人被問住了,小吳試探地說:“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道:“你們是要在衙門裡謀個差呢?還是依舊算我的家人?都要想明白,胥吏雖然有些小權,卻也有弊端。曹昌,你更要想明白。如果有心,由吏而轉升做官,也不是不可以。你們自己想想。”
曹昌道:“我還是跟著您,給您牽馬吧。”他爹娘就有個不當仆人的執念,現在算是幫工,身份上還是普通百姓。
侯五道:“我本來就是門房,您都答應給我老衣了。”
小吳卻大聲說:“大人,小人願意!”
祝纓道:“好。我便將衙役交給你。”
小吳大喜:“謝大人!”
祝纓道:“好好乾。”
“是!”
接著便召來祁泰:“祁先生,下麵該你了。”
祁泰這人,居然還不知道祝纓已經在福祿縣折騰起來了,他眼皮也不翻地問:“大人要我做什麼呢?”
你還能做什麼?小吳腹誹。
祝纓道:“查賬!從縣衙的賬查起,這回我要你查清每一筆!從縣衙查起!”
祁泰也不與她客套,答應一聲就開始乾了。
那一邊,又有人敲響了衙門外門的大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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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寡婦告雷保,本是無奈之舉。祝纓抬手就打,竟是毫不含糊。
這個案子讓一些觀望的人再也忍不住,他們開始告狀來了。
祝纓接到的狀子也是五花八門,有妻女被霸占的,有賭博收債砍死人的,有毆鬥殺人的,有搶劫的……
原告之中,有一些是自己識幾個字,自己寫的訴狀,裡麵夾著不少白字。也有是請人寫的狀子。
小吳抱著一疊狀紙,咋舌道:“還以為福祿縣這偏遠之地民風淳樸,哪想得到竟然有這許多大案子!小人想到會有,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啊!”
祝纓道:“多少年了,都不斷案,福祿縣欠的不止是租子,還有案子呀!我虧大發了,不該叫汪縣令這麼輕易就能脫身的!”
單汪縣令一個人就在這兒乾了六年,他不管事兒,壞人這六年卻沒閒著冬眠啊!汪縣令之前,福祿縣對下麵的管轄就有些鬆懈。零碎加起來一二十年的“垂拱”。現在有一個人來說要管,不少人就想來試一試了。
縣城裡的人,比鄉間那等偷了寡婦錢甕滾回家不帶打掃痕跡的賊要精明一些,在祝纓看來也還是“淳樸”的。
她的新衙役班子湊齊了,命小吳帶人,先把街頭地痞流氓抓一抓。仿著當年鐘宜的做法,縣衙大門兩邊枷著,一氣枷了十幾個人。
衙門口是流氓的呻-吟,祝纓就坐在衙內,開始斷案。她斷案很快,略小些的案子,直接拖出去打。大一點的也不是沒有辦法避免。做了縣令才知道,如果地方官想胡作非為,實在是太方便了。
大理寺有複核之權,但是如果不報,那就不容易受大理寺的管。京兆尹會把京兆府的流氓直接拖大街上打死,這事兒就沒見報大理寺之後再打的。縣城亦然。
衙門前的哀號持續到了七月十五中元節,祝纓下令把門前這些人先放掉。縣城上下開始過中元節。
祝纓穿著正式的官服,在城中一座高樓上對街麵上致意。
街麵上的百姓都笑著指指點的,也都對她致意。一如王雲鶴做京兆那般,治了流氓、管了豪強,百姓的感受就會好許多,他們都覺得:還是得這樣的縣令來管一管事!
祝纓心情不錯,張仙姑和祝大兩個卻憂慮萬分。福祿縣城本來就不大,很快就逛完了一圈,兩人雖有人奉承,卻推說“上了年紀,累了”回到了縣衙。
祝纓也就不再多逛。自打出巡時張仙姑起疹子,她就留意著父母的身體,兩人都不年輕了,祝大的年紀還要更大一些,如果因為跟著她出來做官而生病,她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邀了花姐,兩人一同去看望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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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兩口住在西院,祝纓和花姐過去時,他們的燈還沒熄,正在那兒長籲短歎。
花姐來把脈,祝纓就問:“怎麼了?我瞧著心情也不太好的樣子。”
張仙姑藏不住話,說:“哎喲,我身子沒那麼不好,是心裡……我這心呀!”
“怎麼了?”
祝大說:“你……你……你這門口那些,是不是下手,有點兒……有點兒……太威風了?”
祝大這老封翁做得,一向是比較飄的,隻恨自己不能明著更飄一點。閨女升堂他想旁聽,閨女斷案打人,他恨不得喝彩。
打雷保父子時,老兩口看得津津有味。等到衙門外枷了一排人的時候,兩人卻突然害怕了起來。祝大又想起了自己當年陷入官司時的事兒。
張仙姑拉著祝纓的手說:“老三啊,我知道做官兒威風,但不知道是這樣的威風。真是嚇人呐!你是來當官兒的,咱們乾點兒好事。”
祝大也說:“官兒的威風,也不能這樣的威風呐!”
“你們不是也愛看打板子的麼?”
兩人急了,隻反複說:“不是這樣的威風,過了些兒。”
花姐先勸老兩口:“小祝從來心中有數,她打的,必是該打的人。乾爹乾娘看他們可憐,可知被他們欺負過的人更可憐呢!從前頭縣令算起,過了多少年那樣的樣子,才得小祝撥亂反正。”
張仙姑急了,說:“我哪是說老三不好呢?我是擔心她!老三,我就怕你,總是威風,威風著威風著,就叫我不認得了。”
祝纓道:“娘,我懂你的意思了。”
“哎。”
祝纓又安慰他們:“他們鬆快了六年,我得給他們緊一緊才能接著當好人呀。我是來過日子的,又不是來打人的。放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
花姐把完脈,說:“沒什麼大礙,多喝點茶水就好啦。”然後跟祝纓一同出來,她有點擔心祝纓,跟著祝纓回了房。
祝纓道:“不用擔心我,我心裡有數的。我家的事,從來不能太聽父母的話。”
花姐被她逗笑,道:“你心裡有數就好。”
“他們也是怕我變成個酷吏,移了心性。”祝纓說,“我都明白。”
“那,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麼呢?”
祝纓道:“當然是接著打啊!真見鬼,我什麼時候也不是好人呐。你幫我個忙,他們要再擔心,你幫我勸一勸。就說,我說過的,先打完一遍才能當好人。”
花姐忍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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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痞無賴打完了,七月十五也過了。改過自新的大門已然關了,該算賬了!
祁泰那裡先查出了縣衙賬簿上的問題,祝纓也不囉嗦,命小吳帶人,將幾個賬史抓了過來。賬合不上,先打二十板子,再起出贓物、贓款,再拖到縣衙外麵扒了衣服打。打完了,枷三天。黜落。
縣丞見狀,抱了本簿子,小心翼翼地過來給祝纓交賬:“大人,這是公廨田的產出……”
祝纓道:“放下吧。”
“您……您不核一下數目?”
祝纓道:“核數目?是你不識數還是我不識數?咱們倆,都要識數呀。我說過了,既往不咎。關丞,以後多指教了。”
“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關丞放心地離開了。祝纓搖搖頭,翻看公廨田的產出,這就是她的長項了。她一慣的風格,對自己人從來都是很照顧的,尤其是在錢糧上。
縣丞顯然在賬麵上已做了些修正,祝纓心裡算了一下,還行。
她這時已重整了整個縣衙、縣城的秩序,新的吏員、衙役們稱不上死忠,卻也都願意跟著她乾。照顧“自己人”的生活,祝纓是駕輕就熟的。
與此同時,各“父老”也陸續向縣衙重新申報自己的田產、擁有的奴婢、佃農的數量等等。祝纓派祁泰與他們核賬,祁泰是個不會看人眼色的人,祝纓要一千,他一個不留神給核出了一千一百戶出來。
這本來應該是一項極大的政績,卻又因為祝纓為前任平賬,竟隻能隱於福祿縣的戶籍之中了。
到得八月十五,縣城已煥然一新,人口也稠密了許多。許多“父老”都在縣城置了房子,也有一些搬過來住的。有些人自己來住,讓長子在家鄉看守。有些人派了兒孫到縣城居住,自己卻回鄉裡居住。
此時縣丞又來請示祝纓:“秋收,該收租了。可是咱們的欠租還……”
祝纓道:“那是我操心的事兒。”
她並不對縣丞說什麼,而是全縣下令:“誰閒了去抓兩隻白翎子野雞回來!有重賞!”
白雉,祥瑞中十分出名的品種。偏僻山林裡比較容易找一些,如果沒有白雉,什麼白鳩也行!
造個祥瑞給皇帝送過去,換朝廷免了福祿縣的逋租嘛!前任縣令們真是忒老實了!如果沒有白雉、白鳩,其實白虎、白狼也可以。如果這些都沒有,那就湊幾株靈芝。再不行,就隻好自己再乾回老本行,做點障眼法了!
好在運氣不錯,找了沒多久,就有人鄉民抓了兩隻“白翎子野雞”帶到了縣衙裡。
祝纓正在後麵練功,做了縣令之後,連練功都方便了許多。與“父老”們核對了戶籍數、田畝數之後,祝纓就閒了下來,張仙姑和祝大終於不用再心驚膽戰地在後衙聽女兒在前麵打人了。
她要立梅花樁,要立刀杆,要立靶子,要紮草人,老兩口都一個勁兒地讚同。一個官員,她有時候不乾正事也挺好的!官員的父母這樣想。
抄起汗巾擦了擦臉,祝纓披了件衣服到前麵去驗貨。
出了二門,童波正等在外麵,湊上前道:“大人……”
“怎麼了?”
童波道:“這人不太好。”
“什麼意思?”
“就是,看著像是獠人的種!”童波皺著鼻子說。
祝纓道:“不在本縣戶籍?”
童波道:“那倒沒問。”
“看看去。”
兩人到了前衙,祝纓見到了所謂“獠人的種”,這是一個穿著青衫的年輕男子,個頭稍高,皮膚白晰,與本地人是有些許的不同,卻也眉清目秀、品貌端莊。祝纓問他姓名,他說:“晚生趙蘇。”
祝纓又問他是哪裡人,他報了是福祿縣下某鄉的人,祝纓道:“哦,快出福祿地界了。你尋找白雉辛苦啦。”取了白雉一看,兩隻鳥,還怪有精神的。
祝纓又問他這兩隻鳥如何飼養,得知就喂點正常的食水即可,有蟲子喂一點更好。
祝纓命人取了金銀給他,趙蘇道:“不敢。晚生家中尚有衣食,大人整頓福祿縣,晚生已然受益了。”說完,留下白雉便飄然而去。
祝纓道:“有趣。侯五,來,跑一趟!”
侯五嘴巴不逢時,長途押運卻是令人放心的。祝纓把兩隻白雉裝籠,又準備了一些土儀,連同幾封信,都讓他帶著押送到京城。
以侯五的腳程,秋高氣爽之時一路驛站到京城也就一個月多一點,時間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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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可不敢明著跟皇帝說:給你祥瑞,給我免稅。
她寫了信給政事堂,小聲提福祿縣的一些小難處加以暗示。彆人用祥瑞給自己謀個在皇帝麵前露臉的機會,祝纓卻用兩隻野雞換朝廷免掉欠租。
劉鬆年一邊罵她“三千裡外也躲不掉王雲鶴的怪味”,一邊跟皇帝說“當使邊陲之地亦沐聖恩”。王雲鶴便請免了逋租。
皇帝笑道:“可。”
不用攜帶東西,朝廷的政令下達到福祿縣就要快得多。表彰的旨意下到福祿縣的時候,祝纓正收到魯刺史給福祿縣的行文。他命祝纓上報今年之租稅,以及往年逋租補繳情況,祝纓直接拿筆把逋租那一行給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