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出巡(2 / 2)

趙娘子道:“難道有這麼多人來,上回這麼熱鬨還是在我哥哥侄女來看我。”

祝纓道:“叨擾了。”

趙灃就讓兒子過來斟酒,張仙姑急了,說:“她不能喝酒。”

她這話聽懂的人不多,不過猜度其意應該是不讓祝纓喝太多,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說:“灌誰也不能灌大人的酒呀!”

最後是縣丞做的翻譯:“是說大人不能喝酒。”

趙家人微微低下了頭,趙灃先飲了一杯。

祝纓道:“我還沒動,你喝那個做什麼?我到了你這裡,連口水都是喝你家的,你都先喝一口麼。”

趙灃訕訕地道:“大人恕罪,草民口渴,口渴。”

祝纓道:“都坐吧,我不能喝酒的原因你們以後就會知道啦。娘,你跟爹慢慢喝。”

張仙姑聽得懂祝纓後麵跟她說的話:“哦哦。”她聽不懂彆人的話也能看出來不對勁兒,大概是自己這話說錯了,也訕訕地坐下,還招呼趙娘子也坐下喝酒。

祝纓對趙蘇道:“你也坐吧,還不曾謝你呢。”

趙蘇道:“不敢。”

眾人儘力活躍氣氛,那邊祝大也聽不大懂話,就與一個官話講得最好的福祿縣的鄉紳、顧翁的外甥叫聊勝的碰杯喝酒。邊喝邊誇:“這酒夠味兒!”他說的也不是標準官話,但是與說官話的人還是能勉強交流的。

趙灃見狀,忙說:“大人不能飲酒,能飲茶麼?”

“當然。”

趙灃就讓人上茶,又先謝了祝纓為福祿縣免了逋租的事兒。祝纓道:“此事還要多謝府上幫忙呢。”她也起身,建議大家跟趙灃喝一杯,端著茶杯,環顧四周,說:“我與諸位乃是互相成就的。日後相處,自然會明白我的為人。”

趙灃心道:你的為人?你的為人是用衙門口那兩排枷教人做人嗎?

麵上一派感動與惶恐:“草民這幾十年從未見過大人這般與我等百姓推心置腹的上官呐!”

這馬屁拍的!趙翁心裡啐了他一口,這狗東西,娶獠女當老婆,不上縣城拜見大人也沒挨打,還在這兒假模假式的!當年要真與他家連了宗,現在真是要羞死人了。

趙翁感動地說:“我以前看賢侄就是個明白人,今日竟能將我們的心裡話說得這麼明白!我們心裡也是這樣想,隻是說不出來。還是你有學問呐!”

一群鄉紳在祝纓手裡算是吃了小虧的,不想讓趙灃也這麼逍遙,又想讓祝纓也在趙灃這裡也碰個軟釘子。一頭誇趙灃,一頭讚祝纓。

顧翁又誇趙蘇:“看著也是個整齊的後生呐!怎麼也不到縣城裡來呢?你瞧,今天要是大人不過來,你們家都不知道這開渠的事吧?到時候分水漏了你,大人心裡過意不去,你自家也要耽誤了農時呀。”

趙灃心道:老狗,跟著狗官來要人質了?!

祝纓道:“小郎君的官話很好,竟不是縣學生嗎?”

趙蘇繃著臉,搖了搖頭。祝纓看他臉色,覺得這倒好像揭了他的短處一般。回憶了一下與趙蘇短暫的接觸裡,趙蘇並不像是個不能讀書的人。

她說:“這番巡視回去之後,我就要主持縣學的遴選了,我看你像是個能學得進去的人,不妨一試。回來能夠出仕,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趙灃心頭微動,看看兒子,又看看老婆。他的妻子對他輕輕搖了搖頭,趙灃沉痛地對祝纓道:“隻怕小兒會辜負大人的期待。”

祝纓不馬上強行跟他要兒子,還製止了顧翁等人,道:“不急,離冬至日還早,來!喝!”

她雖喝茶,卻與這些人相談甚歡,顧翁此時也想明白了:被小縣令盯上的人,遲早得放血!現在自己等人再插話,被小縣令瞧出來,怕是要先放自己等人的血了。他轉了顏色,也隻管說路上的見聞,說今年全縣都能過個好年啦。

趙灃道:“今年也是小豐之年,釀點酒,到了冬天溫一溫,再圍爐烤肉,妙!”

祝纓說:“說到這個提醒我了,回去就該燒炭啦。哎,老關,今年發炭,你自己個兒彆備得太多沒處使。”

關丞道:“那得砍樹了。”

祝纓道:“正要說這個,我正琢磨著,開禁。”

眾人都很關心:“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咱們冬天都嫌冷,那等百姓人家冬天就更難過啦。你們看,這樣,縣裡的山林開一開,凡在冊的,每戶每三天可以進去擔一擔柴出來。先試一個冬天,如果行,以後就都這樣。如果出了什麼紕漏,來年就停了。”

關丞道:“這樣好!”

趙娘子聽了,笑道:“忒麻煩,還要管,這裡冬天也凍不死多少人。”

祝纓轉頭看了她一眼,正要請教,趙蘇低低地叫了一聲:“阿媽。”

趙娘子哼了一聲,道:“這孩子,就是不爽快。”

祝纓道:“我瞧著他挺好的,不是個要父母操心的樣子。娘子有一個好兒子。”

趙娘子輕笑一聲:“大人真是個會說話的人。”

“娘子覺得是,就真的是了。”

趙翁那邊喝了點酒,說:“大人說的是,她們獠人女子,心直口快的。”

祝纓的眼角瞄到了趙蘇皺了一下眉頭,又看到趙娘子冷了臉,母子二人厭惡的表情一閃而過,又是一臉的平淡了。

祝纓道:“哪兒都有爽快人,哪兒也都有彆扭的人,也不分哪塊地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就喜歡跟爽快人說話,自己也喜歡有話就直說,以後我要說了實話你們可都不能記恨我。娘子,敬你。”

趙娘子哂笑一聲,對祝纓舉杯:“大人,你是個不叫人討厭的人。”

一群人又是一起圓場,因靠近獠人,也染了些風俗,外麵男人女人們唱起了歌,祝纓凝神聽著調子,跟著吹起了笛子。趙娘子道:“這個好!”讓侍女們跳起了舞。場麵重新又熱鬨了起來。

祝纓一曲吹畢,對關丞說:“這樣熱鬨可真好。以後咱們吃席也這樣。”

關丞道:“但憑大人吩咐。”

一時宴散,趙灃安排大家住下,祝纓滴酒未沾腦子還清醒著,彆人就東倒西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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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回到了自己的住房,將侍女摒退:“水放下吧,我也沒醉,不用人伺候,你們也早些歇息吧,想來明天還要早起做活。”

兩個侍女麵麵相覷,都不太敢,祝纓抬手接了盆:“走吧。對了,主人家要是還不急著睡,就請過來一見。”

侍女忐忑地退出了房間,去回趙家主人。

趙家一家三口正在吵架,趙蘇跟親娘鬨彆扭,趙灃在勸老婆:“娘子,他們有口無心的。”

趙娘子大罵:“趙灃!他們說我,我是生氣,全不及你剛才這句話叫我惱火!你該知道我最討厭什麼!獠人?呸!不口頭上貶人就不會說話了!”

趙灃委屈極了,老婆本來就是獠人嘛!

侍女的到來解救了父子倆,聽了祝纓的話,趙灃道:“正文來了。”

趙娘子道:“來就來。”

趙蘇道:“阿媽,還是我和爹去見大人吧。”

“怎麼?怕我不會說話?”

趙灃道:“你知道的,男人說事……何況,咱們總要留一手,咱們三個一同見了他,萬一有什麼事兒不得不答應,豈不就被他拿捏了?我們先去見他,萬一有什麼不得已,夫人殿後,過後還能反駁。”

趙娘子道:“也成。你們去吧。”

趙氏父子到了客房,祝纓已洗完了臉,正站在院子裡仰麵望天。兩隻燈籠近了,祝纓道:“天氣不錯。”

趙灃拱一拱手,道:“大人相召,不知所為何事?可是舍下招待不周?”

祝纓轉頭看他,道:“是有一件事想請教,客居在此不便亂走,隻好請賢父子來敘話了。”

趙灃忙問何事。

祝纓道:“娘子是獠人?”

“是。”

“獠人是咱們的說法,他們自己,怎麼稱呼自己?”

趙灃一怔,趙蘇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祝纓看著這兩父子,道:“怎麼?你們也不知道麼?獠人。獠。聽著凶惡。雖說凶點兒好,不容易被欺負,畢竟不是美稱。南人罵北人侉,北人鄙薄南人蠻,互相之間叫起來順耳麼?依著我,稱呼個南人北人就得了。你們說是不是?”

趙灃局促地一笑:“婦道人家心眼兒小……”

祝纓擺擺手:“受了欺負不吱聲就是大度了?勸人大度,是要天打雷劈的。你要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彆耽誤了我問事兒,叫人誤會我也是刻薄人。趙蘇,你知道嗎?”

趙灃忙說:“他小孩子家就更不知道了,大人稍等,我父子這就去問一問她。”拖著兒子離開了。

祝纓一笑,回到屋裡挑亮了燈。

那邊,一家三口又在一起說起了話。趙娘子道:“他真是這麼問的?”

趙灃道:“那還有假?!我說,要不……”

趙娘子道:“要不什麼?哼!我看那人說話好聽,卻是一顆心不知道有多少個眼子,我要親自見她。”

“這……”

“嗯?”

“好、好吧。”

一家三口又往客房裡去。

祝纓房門正開著,看到他們來了,並不先起身,食指點點桌麵,趙灃一家三口便走了進來。祝纓道:“就不用我招呼你們了吧?”

趙娘子是個爽快人,道:“他們問我話來著。大人知道嗎?你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你想知道那個人……”

“騙了一些洞主過來燒了?”祝纓接口道,“他是個瞻前不顧後的傻子。”

趙娘子一怔。

祝纓道:“所以,獠人到底叫什麼?”

趙蘇低聲道:“以前聽家母說過,不過是獠人之語……呃,音奇霞,意思,是美玉之族。”

“產玉?”

“發源之地產玉,後來遷徙,就沒啦。”

祝纓道:“挺好。你也是良質美玉,想好了嗎?官學遴選也是要考試的,你讀過些什麼書,準備溫書了嗎?”

趙灃左右一看,頂著老婆的目光問道:“犬子亦可麼?”

祝纓道:“他哪兒有什麼毛病嗎?瞧著也不像個傻子。一個月有半個月不到學裡上課的都占著名額呢,他為什麼不行?我正要將這些名不符實的黜了去,另擇良材好生栽培。留給福祿縣幾個能正經進學出仕的人,也算我在這裡走過的痕跡了。”

趙灃大大地喘了一口氣:“當真使得麼?”

祝纓道:“福祿縣的人又不比彆人少一個腦子,怎麼可能學業不如外麵呢?縣外的人,你看著他學識淵博,不過是因為他讀的書多一點、見的多一點,並不因他特彆的聰明。一顆種子落在沃土裡罷了。落在薄沙地上的種子,不必覺得是自己不好。”

趙灃恨不得馬上就答應了,想到了妻子,還是說:“這……容草民再想想。”然後頻頻對妻子使眼色。

祝纓擺擺手,問趙蘇:“你的想法呢?隻有你願意,才能學得好,你要不願意,縱使再聰明就是不肯學,也是不能成的。你要有彆的誌向,或是習武,或是旁的,也可以講一講。我與福祿縣、與你們,是互相成就的。既然是互相,咱們就將事兒做好,頂好有商有量。”

趙灃還要客氣,留個話尾好等跟妻子商量好了再給祝纓答複。趙蘇已經搶在父母之前開口道:“晚生願意!”

“哎——”趙灃還要意思意思地阻止一下。

趙娘子卻冷著臉說:“也行。就叫他去吧。”

“是參加遴選,選不上我就隻好再另給他開個名目留下來附學了。”

趙灃忙問:“這是何意?”

祝纓道:“我先書吏也是全縣選,再遠的鄉也想挑幾個,你猜是為什麼?總不是為了把偏遠的鄉民都騙來宰了吃。我希望朝廷也能這樣。所以我選學生也這麼選。”

她的手橫著在自己和趙家一家三口間來回擺了幾下:“咱們,互相成就,如何?娘子?想問令兄的意思就去問,不過那是我與令兄、與諸美玉之間的事,得另算。我現在說的,是與我治下諸父老百姓的事,你且把那邊放一放,咱們現在就說這邊。”

趙娘子皺眉,道:“他是獠女所生的。”

祝纓道:“你這個獠女到了我麵前還能坐下隨口說話,我娘在我做官之前見了縣令得先跪著。什麼獠不獠的?你要是願意了,回去給他收拾行李。對了,你們家在縣城有房嗎?”

趙灃忙說:“草民現在置辦都來得及!您放心!”

“沒有我可以租給你啊。”祝纓說。

趙灃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仍然說:“既然是要讀書,房子早晚都是要準備的。”

祝纓道:“倉促答應的事,未必不會後悔。你們一家三口回去再商量商量?西鄉也巡得差不多了,安排好了修渠的工程,我過兩天就得回去過冬了。離開前答複我就好。”

趙灃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便不多打攪大人休息了。”帶著妻兒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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