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獠女(1 / 2)

趙娘子騎的是匹不錯的馬, 隻一驚惶,很快就被控住了。

隨從忙跑了過來站在她的身前,趙娘子道:“起開!掉下來的是什麼?”

隨從們閃開一條路,趙娘子定睛一看, 地上躺著個姑娘, 從身條上能看出來還很年輕。靛藍的上衣,穿著一條粉色的裙子, 鬢邊一條大紅的絹花要掉不掉的, 一身打扮顯出一股廉價的味道。年輕姑娘的腿蜷了一下, 二樓也不高,她還有一口氣在。

趙娘子仰頭一看, 見城上幾顆腦袋, 有兩顆看到了她就縮了回去, 樓上有人咚咚地下樓聲。

趙娘子沒在意, 說:“咱們走。”

一行人就繞開這個姑娘,如狂風卷雪般直奔趙蘇現在的住處去了。

趙蘇往家裡送了信, 估摸著這幾天就有回信了,沒想到趙娘子親自來了,他驚了一下:“阿媽?您怎麼親自來了?”

“我來不得麼?”趙娘子的心情並沒有因為一個人從樓上摔在她麵前而變差。她更關心兒子書信的內容, 問趙蘇:“自己考的?糊名?縣令主持的?”

趙蘇迎上來, 示意丫環去端來茶水,又讓人:“把我的行李挪到廂房,把阿媽行李放到正房去。”

安頓好了母親才回答趙娘子的問題, 說:“是縣令大人主持的, 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考試的。”

趙娘子點點頭:“他倒與那些人不一樣, 沒將我們當賊來防!你在這裡住得還好?常見縣令嗎?他還……”

她的一串話還沒問外, 宅子外麵又有一陣熱鬨聲傳來。不多會兒, 人聲到了趙宅門上,門上的隨從跑了過來說:“娘子!縣令大人親自過來了。”

趙娘子說:“哎!這人來得好快!”

趙蘇正了正衣冠,道:“阿媽,我去迎一迎他。”

趙娘子道:“一同去。”她在家裡這樣慣了,趙蘇等人也沒注意到這樣的“不妥”。

等看到了祝纓身邊的一群人,趙蘇才猛然想起來:縣城這兒是不興叫女人主持見客的。

祝纓從來不挑剔這個理,對趙蘇道:“免禮。令堂到了?”

趙娘子上前兩步道:“剛好。大人來得好快。”

祝纓雙手一攤:“不來不行了。本來想娘子是客,過來見兒子該請你們母子先敘敘話的,隻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來。”

趙娘子聽她的話音不像是來特意來與自己聯絡示好的,她看了一眼兒子,趙蘇也不明所以。趙蘇拱手問道:“大人請上座。”

祝纓與他進了前廳,賓主坐定,上麵是趙娘子與祝纓對坐,趙蘇坐在趙娘子的下手,祝纓的下手坐著一個本縣的司法佐。祝纓道:“來得唐突,還望恕罪——娘子,路過前街的時候,遇著有人從樓上跌落麼?”

趙娘子莫名其妙,祝纓也不像是來問罪的樣子,她也就沒有翻臉,而是反問:“你們街上掉下個人來,與我有什麼乾係?”

祝纓道:“那倒不是。不過這姑娘傷得很重,說得話又叫人聽不懂,剛巧聽說娘子在場,所以過來請教娘子當時有沒有察覺出什麼來?”

趙娘子回憶了一下,道:“也沒什麼不一樣的。我正在街上走著呢,樓上就掉下個人來,馬也驚了。”

趙蘇不由動了一下,趙娘子看了兒子一眼:“我沒事兒。應該也不是衝著我來的。怎麼?這事兒有彆的意思?”

祝纓道:“正在查訪,還不好說。不過娘子既然在場,或許能幫我一個忙。”

趙娘子道:“咦?”

祝纓客氣地道:“娘子的這些隨從,可有從娘家帶出來的?想請他們跟我去聽一聽這姑娘的話,或許能聽明白。”

趙娘子微皺了眉頭。

祝纓道:“時間有些緊,人傷得很重,我已帶回縣衙了。”

趙娘子想了下,說:“那我與你同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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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趙宅外麵裡三層外三層已圍了不少看熱鬨的人,也有知道原委的,說大人應該是來問話。也有不知前因後果,胡亂猜是不是這獠女凶悍,一進城就殺了人,縣令大人是來捉拿她的。

祝纓耳目靈敏,先說:“有人墜樓,趙娘子恰遇著了,我來請她去問一問情形,你們這麼圍著,我們都要回不去了,都散了吧。事情明了之後,會告訴大家的。”

百姓們才議論紛紛地散去。

趙娘子問道:“怎麼這還是件大事麼?”

祝纓道:“還不好講。請。”

一行人到了縣衙,趙娘子才知道祝纓為什麼要管這件事——

有人墜樓,但是與自己無關,趙娘子無所謂地依舊回家。她才離開,街麵上維持巡街的衙差就巡了過來,一看地上有個年輕姑娘,自然要上前。一搬動,被這姑娘噴了一手的血。這時,樓上下來幾個仆人模樣的人,說是自家的人失足,要把姑娘抬走,衙役也沒多想,想把姑娘還給這幾個。不想姑娘看到了他們卻顯得很畏懼,躲閃了起來。她又摔傷了,一動作又吐了口血。

衙役們就把姑娘給帶回了縣衙,回來告訴了祝纓事情有些蹊蹺。

有什麼樣的官就有什麼樣的兵,祝纓關心民生,衙役也就多管一點閒事。還有人記得那仆人是縣裡一個湯姓富人家的,又說聽人講“獠女”來過,祝纓一麵把人留在縣衙由花姐診治,一麵派人去把湯家的仆人拘了來問話。

花姐說這姑娘身上除了摔傷還有些舊傷,花姐詢問她的時候,才發現這姑娘說的話根本聽不懂。祝纓來了,也聽不懂,隻能從她那件靛藍的衣服的繡紋上判斷這與趙娘子的衣服繡紋有些相似之處,或許也可能是趙娘子的同族。

那這個問題就可大可小,祝纓決定先去現場看一看。墜樓的現場就是街上,隻剩一灘血了。樓是一處酒樓,祝纓上去時,店家正拿水刷地,看到她來,哭喪著臉說:“大人,小人這回可真倒黴啊!”

這倒黴催的店家哪知道要保留現場?隻覺得當時那一群人鬨得亂七八糟,又有人墜樓了,十分晦氣。早早打掃了,看著也舒服,也能再接待新的客人。殘肴撤去、桌椅欄杆窗台都擦乾淨了,打碎的花盆也掃了,拿水把地一刷。祝纓看時,彆說什麼腳印、痕跡了,樓上雅座擦得跟新的似的。

祝纓當機立斷,把酒樓裡的人都拘到了縣衙。

縣城本來就不太大,一橫一豎的兩條乾道呈“丄”字型,縣城其實與京城也是一個道理,都是繞著縣衙/皇宮附近住的人更富有一些、有勢力一些。湯家富裕,趙家也富裕又有趙娘子的來曆,他們在縣城的宅子與縣衙靠得也不遠。

趙娘子回家、跟兒子說話的這會兒功夫,祝纓派出的衙役已經把湯家的仆人也給拘到了。

湯家仆人這回不敢說謊了,說:“是個妓-女,小郎君心情不好,臨街吃酒召了她來作陪。誰知道她突然發了瘋,從樓上掉了下來。說是咱們家的人,隻是順口,當時確是小郎君包的她來著。”

湯家小郎君在一旁,酒也嚇醒了,哆嗦了一下,道:“就、就是這樣!”祝纓看這小子的爹也來了,老頭看著也眼熟,對湯翁道:“令郎與案件有涉,我還要留他一留。”

那邊,杜大姐跑過來說:“那姑娘有點兒不太好!”

祝纓道:“退堂!”然後親自去了趙宅。

姑娘情況不太好,就得趁她還活著趕緊找個能問明她的話的人。要是趕得及呢,還能聽幾句,要是趕不及,就隻能驗屍了。

祝纓就抓緊時間來找趙娘子了。

趙娘子心道:這縣令就是忒不痛快了,屁大點的事兒,弄得跟什麼了不得似的!又或者難道他要弄這個湯家?

她嘴裡卻並沒有說出來,反而很配合地跟著祝纓到了縣衙。姑娘被安置在前衙一間小偏房裡,花姐正陪著,杜大姐又回來煎藥了,姑娘已經咽不下東西了。

趙娘子皺皺眉,到了那張簡陋的竹床前,說了一句祝纓等人聽不懂的話。那姑娘又說了一句什麼,趙娘子對祝纓一攤手:“她也不是我的族人。”

祝纓指指姑娘衣服上的繡紋:“不是?”

趙娘子道:“大人以為‘獠人’是什麼?”她又冷笑了起來,“一句‘獠人’就完了麼?分許多部族的。”

祝纓問道:“那這位姑娘是哪一族的?您能找著聽得懂她的話的人嗎?”

趙娘子搖搖頭:“誰知道?與我也沒什麼關係。找不找的,叫那人賠些錢打發了唄。”她又仔細看了看這個年輕的姑娘,這姑娘長相平平,膚色也不很白皙,隻是帶一點點“異族”的情調。她確認:“看著也不是很貴,不必擔心。”

趙蘇上前一步,低聲對祝纓道:“大人,‘獠人’不止有一部,還有種種其他部族,每族之內又分各家。各族之內言語相似,各族之外言語也是不通的。各族內亦分貴賤,這個小娘子看起來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各族雖然語言不通,風俗各異,不過有一點,人命貴賤價各不同。這一個如果無族裡家裡貴人認領,也就一擔米。”

趙娘子對祝纓印象不錯,認為祝纓如果再果決一些就堪稱完美了。她安慰祝纓道:“大人放心,有我在,不叫人訛你!”

趙蘇忙給親娘圓話:“各族因之前那位府尹的事兒不大信任官府,有丟失的人口也會鬨著要尋找。有些是真的被捕獲下山又或者誘拐販賣,有些並不是,他們也會趁機向官府要價,否則就騷擾劫掠。家母的意思是,願為大人說項。”

祝纓看看趙娘子,見她的臉上並沒有憤懣之色,看著有點無聊又有點嫌棄,還掩口打了個哈欠。祝纓道:“有勞娘子走這一趟了,趙蘇,好好陪你的母親吧。”

她送將母子二人送出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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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蘇母子離開了,祝纓的案子還得審。

酒樓上的痕跡雖然沒了,姑娘卻是墜樓了,總得善後。祝纓先命衙役去找這姑娘的“家”,就算是個妓-女,言語不通,總不能是單乾的吧?

衙役走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一個姓尤的鴇母。

鴇母跪在堂下,先不說彆說,第一句便是:“大人,這樣的‘損耗’可不能怪妾呀!”

祝纓道:“你這是什麼話?”

鴇母道:“交給妾幾個女孩兒,如今摔了一個,眼看好不了了,妾要交不上賬了。”

哦,原來是官-妓。那就更不對了!祝纓問道:“你給你把話說清楚!怎麼一個語言不通的女子又成了官-妓了?來,也是二十!”

鴇母忙討饒:“彆彆彆!我招!我招!她原本不是,妾這裡死了一個,不好報賬,就……”

官妓是官產,鴇母自己有得賺,也得給官府報賬。她手下一個“女兒”年紀輕輕地死了,她不想賠錢,就從路過“客商”手裡又買了一個“獠女”。反正隻要能拿到嫖資,能夠交上賬就行。她特意強調,自己這也算是為了朝廷的財產、收入著想。

“客商?”祝纓問,“不要等我一句一句地問!”

鴇母是真的“命都捏在大人手裡”,磕一個頭,把話都說了:“都是互相掠人。這邊兒有人掠賣獠人當奴婢,那邊兒也常搶村莊、過路行人去當奴隸。除了這直接搶的,也有往來買賣的,多是散客。縣城見不著幾個獠人,可各家莊子上的奴婢裡,是有不少的。還會往外麵販賣。”

“哪個客商?”

“不知道,路過的!真的!他們不常駐的!本縣的大宗不是販賣人口!多是交易些山貨之類。就那趙家,他是慣做中人的。兩邊兒交易,常請他做保。這個丫頭,妾是真的不知道她的來曆。也不用知道啊。跟她說話,她也聽不懂,她說的話,咱們也聽不明。大人……”

後麵杜大姐叫了一聲:“大人,那小娘子死了!”

鴇母急了:“大人,這事不能怪妾呀!”

祝纓道:“你隨我來,先認屍!”

鴇母跟她到了偏房一看,說:“就是她,那這……”

祝纓問道:“當著她的麵,你告訴我,她與姓湯的是怎麼一回事?”

鴇母哭著臉道:“湯小郎君,考試考了第四十一名,他就恨上了趙小郎君,以為是獠女之子占了他的位子。他到妾這裡來散心,聽說有獠女就點了帶走……”

“呸!”花姐啐了一口。

祝纓道:“屍身留下,案子還沒結呢!我以後再與你算賬!剛才的事,一個字也不許對外話,出了這間屋子,再有一個人知道,我唯你是問!”

“是。”鴇母哭著走了,臉上的粉被眼淚衝糊了。

花姐眼眶紅紅的,問道:“怎麼樣?”

祝纓道:“她也說不清這是哪一族的姑娘,順手買的,語言也是不通的。不知來曆。如今人沒了,先驗屍吧,一條命,總要有個說法!”

花姐道:“能怎麼判呢?無論是官-妓還是獠女,身份都不頂用。”

祝纓道:“先驗。”

在她的地盤上,行動就由她做主了,她與花姐把人摒退,外人隻以為是花姐要驗屍。杜大姐不滿地說:“大人,不如找個穩婆吧!怎麼能叫娘子上手呢?”

花姐道:“杜大姐,你彆管,先出去。”

實際動手的人是祝纓,她除去了姑娘的衣服,見這姑娘身上青青紫紫,除了墜樓的摔傷,死前不久還受了一些□□,心道:這姓湯的真是欠打死!

驗看完了,與花姐再重新給姑娘穿上衣服,洗了手,拉開了門。祝纓道:“填屍格吧。”

叫了本縣仵作來,仵作背著個木頭箱子,因是女屍就不讓他看。他順口一問:“穩婆呢?”

沒穩婆。

花姐有點心虛地說:“我看的。”

仵作怔了一下,道:“那……娘子來填?那穩婆不識字兒,本也瞧不出什麼好瞧的來。”

由她口述,仵作填了屍格,祝纓收了屍格,忽然想起一事,對小吳說:“去出個告示,有無本地之女子願做仵作。”她並不報什麼希望,本地男子識字的都比彆處的不算多,能識字的女子家境一般不錯,誰願意?還得現學,家中父母也未必同意。

花姐道:“我能乾的!”

“那也不在乎多一個,真有人來,說不得還要請你做先生呢。”祝纓說。

女卒有了,再有個女仵作不是情理之中的嗎?她要把在京兆不能乾的事兒,一件一件在福祿縣試上一試。現在看來,也沒出什麼事嘛!

花姐道:“郎中跟仵作,能一樣嗎?那這案子……”

“接著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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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重接提審了湯小郎君,先當著他的麵把他的仆人們打了一頓。板子一下下地落在仆人的身上,每一聲都讓湯小郎君顫了一下。

打完了,祝纓問道:“你不好生讀書,還挾妓出遊!還鬨出人命了。來,也是二十!”

把湯小郎君也打了二十大板,湯小郎君眼淚鼻涕一齊下來,說:“大人,學生錯了,學生再也不敢了!以後都不狎妓了。”

“你的錯處就是狎妓?那是一條命!”祝纓斥完了他,又問仆人當日情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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