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福氣(2 / 2)

另幾個頻頻點頭:“不錯不錯,看刺史大人都碰了釘子呢。”

一時之間,幾個人都挺起了胸脯,覺得縣令厲害了也就是自己厲害了。

縣令正看單子,鄭熹不知道發的什麼瘋,給她送了一箱子的四季衣服,連佩飾都是全的,衣箱夾縫裡又塞了一管玉笛。此外又有些綢緞衣料、精巧擺件。郡主給張仙姑的還是首飾,順捎還給了花姐兩件。有兩口箱子裡都是書。又有香料,另有半石的胡椒。

衣食住行什麼都有。

祝纓覺得不對,叫來侯五詢問:“鄭大人問過你什麼事嗎?你跟他哭窮了?”

侯五跟張仙姑、祝大吹這一路上京的事兒才吹了一半,被叫過來時還意猶未儘,猛聽這一句問,道:“沒有啊!哪能乾那個事兒呢!咱這不是過得挺好的嗎?”

侯五這輩子也沒過過什麼奢侈的生活,到祝家之後才算安定了下來。問他,他也隻會當麵說:“挺好的。”

祝纓道:“你背後說過什麼沒有?”

侯五的臉綠綠的:“沒、沒什麼呀……並沒有說寒酸什麼的……”

真的,就說家裡主人四口,仆人三口半,那半個是小吳,因為小吳還得當衙役。他還找補解釋了,衙門裡換了新家具,都是新的竹具呢!

祝纓沉默了:“你休息去吧。”

她得看看鄭熹的信裡都寫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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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熹的信十分的平和,跟祝纓說,在外不容易,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她有自己的盤算,但是生活上是不太講究的,要注意身體,就算自己仗著年輕瞎折騰,還拖家帶口的呢。

又讓她處理好她自己的事就行,京城這裡一切都很好。隻要祝纓把官做好,做出成績來就行,不要分神考慮什麼交際之類的事情。他鄭熹不像那些人,故吏門生外放了,不給他刮地皮就覺得是不尊重自己了。他知道祝纓是什麼樣子的。

福祿縣離京三千裡,無論送什麼東西都太費力了,意思意思就行了。福祿縣離京城太遠了,這路上損耗都是一大筆,押送的人路上消耗又是一筆,索性就彆浪費了。

又說,京城裡的人際關係也不用祝纓想太多,有他在呢!如果祝纓有什麼需要周旋的,就寫信給他。京裡人那麼刁,祝纓能刮福祿縣幾層地皮送禮喂得飽?他在京裡隨便就能打發了。

等等。

如此講理,讓人後背都發涼了。

祝纓覺得此事不簡單,馬上拆了彆人的信,將信都看完了,才隱約猜到了發生了什麼。

王雲鶴的信裡叮囑她,不要仗著年輕就拚命的熬,她推行的糊名製之類,還是不要太激進,暫時也不要上書,就先試行著。又說把祝纓寫的風物雜記也轉交給劉鬆年了,劉鬆年還是很喜歡的,但是還在罵祝纓,問祝纓給劉鬆年的信裡都寫了什麼怎麼就讓劉鬆年滿地亂蹦蹦了。

劉鬆年的信果不其然是在罵祝纓,罵她不識貨,自己寫的都是精品,現在抽幾篇給你看看!

陳相竟也給她寫了信,說陳萌的一些經驗能夠對祝纓有啟發,他很高興。陳萌這貨到現在才開始懂事,他也很欣慰,希望祝纓和陳萌以後能多多聯係,兩人互相促進。兩人又都在做地方官,有什麼經驗也可以商量討論嘛!

最後,陳相輕描淡寫地提了一筆,他也跟鄭熹談過了,鄭熹現在情緒也很穩定,也不在東宮搞事了。所以陳相讓祝纓也穩穩地來,不要著急,年輕人最怕衝動,一衝動就會走彎路,反而會蹉跎歲月。蹉跎歲月還算好的,就算起到反效果,把自己全家都搭進去一起玩完。讓祝纓也不要過於關注東宮,盯著東宮的人太多,不差她一個。

祝纓失笑。

她上回跟王雲鶴順筆提到了陳萌,可能這位公然誇獎陳萌的時候拿自己的話舉例子了。而給陳相的信裡,她也淺淺提了一筆鄭熹。鄭熹估計是為了這事。

她猜得確實不錯!

想將縣令做好是很不容易的,陳萌雖有不小的進步又借著丞相父親的便利做成了些實事,得到的考評也不錯。但是在政事堂眾人看來,是稱不上出類拔萃的。全國縣令幾百上千了,真正讓他們令眼相看的也不過十數人而已。

王雲鶴是個通曉人情世故的人,祝纓的信到了手邊,回憶一下陳萌做事也確實稱得上“中上”。也就誇了陳萌“務實”,是個很好的親民官。

陳相和王雲鶴前後腳收到的祝纓的信,看祝纓信裡提了一筆鄭熹。

投桃報李,陳相就以老師的身份攔著鄭熹聊了一聊。

彼時鄭熹到了東宮已有些時日了,東宮這個地方就如它的主人一樣,耀眼又尷尬。乾得太好了,離完蛋也就不遠了。乾得不好,又得被罵死,也可能完蛋。

鄭熹一個老手到了東宮,竟也不免出些小紕漏,又受斥責。太子“不上進”,皇帝罵外甥,東宮宦官跋扈,皇帝罵外甥,東宮官員犯法,皇帝罵外甥。

鄭熹根本不能像在大理寺那樣,將東宮官員都換成自己人!得虧是他,換個人當場就得回一句“犯法那個,不是陛下您欽點的人麼?”幸虧沒說這一句,說了,他舅舅怕就不止是罵,還得打他了。

鄭熹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待遇?他從小到大都是受誇獎的。現在他就像一個知道兄弟們要奪嫡的太子一樣,雖然知道在東宮要謹慎,但也不能什麼都不乾,就隻好折騰折騰東宮。

陳相的指導十分及時,他告訴鄭熹:“你今早那樣的公文啊,以後先送給施、王二人看,尤其是施。”

鄭熹自然要問為何。

陳相便悠悠地告訴他,自己要漸漸淡出,過兩、三年就上表休致。鄭熹忙問為何。

陳相意味深長地說:“人呐,要審時度勢,知道什麼時候該乾什麼事。我這把年紀,也該退啦。你們這個年紀呢,也不能衝得太厲害。你從小就受人稱讚,人又上進。現在還不到四十歲,你要有多上進呢?”

鄭熹苦笑道:“學生如今哪裡敢提‘上進’二字?不出差錯就不錯啦。”

陳相道:“太子就比你明白。”

“是。太子天縱英明……”

陳相搖了搖頭,隱晦地指著大殿說:“再上進,就要進那裡去啦!”

鄭熹驀地背上生寒,陳相道:“東宮要穩,上什麼進呢?東宮不動,你亂動的什麼?”

“老師教訓的是。”

“太衝動了既消耗自己,也讓人擔心。相隔三千裡還要惦記。”陳相老奸巨滑地說。順便告訴鄭熹,東宮兩個惹事的官員,政事堂會出手把人調走。

鄭熹道:“多謝老師。”

陳相搖頭:“到時候彆罵我就好啦!”

第二天,政事堂出了一份措施嚴厲的文告,指責東宮某宮員犯法,將人給罷職了。太子上表謝罪,鄭熹也上表謝罪。鄭熹一人寫了兩份謝罪的奏本,心裡卻很明白:政事堂與東宮這樣最好,一旦政事堂和東宮站在了一起,兩處一起玩完。

鄭熹重新沉下心來,整天與太子一處無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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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鄭熹送的東西,心道:不拿白不拿。

她又把陳相的信拿過來仔細地讀了其中關於“東宮”的部分,這一部分攏共隻有一句,實在是看不出什麼來。隻得作罷。

將信件歸攏,收好、鎖好,祝纓才有閒心去看鄭熹送來的東西。

過年的衣服不用自己裁了,又有些布匹之類,祝纓對張仙姑道:“你們也該裁新衣服了,我本來想過兩天去州城見刺史大人的時候買些料子回來的,現在有了這個倒省錢了。”

張仙姑聽到“刺史”,也不看料子了,也不看擺設了,問:“還要見刺史啊?”

她如今也知道魯刺史不能將祝纓怎麼樣,但是女兒還得去見魯刺史總讓她心裡不太自在。祝纓道:“一年見兩次,算少的啦。他們上進的人,恨不能天天陪著他呢。”

張仙姑道:“誰愛去誰去!”

花姐則說:“鄭大人這般客氣,咱們要怎麼回禮才好呢?”

祝纓也有點愁:“不回是不行的……”她也可以放賴,在京城就放賴的,但是在京城的時候她是拿大理寺的油水補給鄭熹的。現在要怎麼弄?

刮地皮嗎?

福祿縣可經不起刮啊!

張仙姑也愁,問祝纓:“你在大理寺的時候怎麼弄的呢?現在還這麼弄不成麼?”

祝纓道:“大理寺在京城,取租的房子,租金都比這縣城貴八倍。東西兩市,貴二十倍不止。”

“那野雞呢?”

“那就是隻野雞,味兒也比老母雞好,”祝纓說,“再說,多了也就不值錢了。”

反正,整個福祿縣你不能說它窮山惡水,但是跟富裕是完全扯不上關係的。以前在大理寺,她就管自己、管大理寺那點兒人吃飽喝足就成了。現在是一縣百姓!要讓全縣都過得好點才行!

這個事兒才真的叫人犯愁,祝纓突然看到張仙姑的眉頭也皺起來了,正在咬著拇指。突然一笑:“沒事兒,我有辦法。您甭管了。過幾天去見州城的時候,看能不能尋些好珠子,也就應付過去了。”

張仙姑沒聽出來這話很虛,笑道:“那就好!哎,我這就跟杜大姐磨胡椒麵兒去,羊肉湯不能沒那個!”

祝纓也不提醒她現在看衣服、看料子,她親自動手,把自己那箱衣服往自己房裡搬。箱子很沉重,祝大道:“看你那樣兒,等著!”他難得有發揮的機會,去尋了根扁擔、幾條麻繩,將箱子一捆,跟祝纓兩個把衣服抬祝纓房裡去了。

祝纓最終也沒能尋出多少貴重的東西還禮,隻得了搜羅了一些當地土產。哪知鄭府的管事卻十分推辭:“七郎吩咐了,不叫三郎再多費心張羅這些個事兒。三郎隻要好好做個好官兒,他就滿意啦!”

雙方推讓良久,鄭府的管事隻帶了點橘子之類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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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給鄭熹都隻有這些,祝纓給刺史送的年禮也就講究不起來。一無金銀珠寶,二無珍玩字畫,也是些土儀。不但魯刺史,州城的各路官員也都有這些禮物。福祿縣的土儀,不外是裡水果、乾菜之類,一樣珍貴的也沒有。

土物之類,比如米、柴、菜如果是按月發,也算是項好處。如果一年就給兩次,量還不多,不讓人收了添堵,不收更堵了。

魯刺史捏著鼻子收了祝纓送的兩簍水果,還要稱讚一句:“福祿縣的東西,多少沾點福氣。”

此時不過十一月底,但是各縣、府都開始往州城裡送東西了。州城年底這個會並不是卡著臘月末,而是要稍早一些。因為各縣的縣令得在縣裡過年,主持縣裡過年、開春的事務。

祝纓在魯刺史麵前聽著這一句內容挺好,語氣有點陰陽怪氣的話,心裡一點也不生氣。她想:魯刺史真是個妙人!福祿縣真是個好名字!

沾個福字,就能拿這個“福”字做文章呀!

福祿縣沒錢,什麼東西沾點“好兆頭”都能賣上點價,尤其逢年過節的時候。不是麼?

橘子就叫福橘,那產量不高的稻米就更好了,它得叫福稻。

祝纓笑眯眯地看著魯刺史:“大人說的是。”

將魯刺史看得心裡發毛,不知道祝纓又要作什麼夭。

祝纓卻是一點夭也沒有作,她在州城轉了兩天,帶了些衣料、珍珠、新鮮玩藝兒又買了點新書回去。從頭到尾都十分的平靜。

回到了縣城,她也沒乾什麼,將帶回來的東西拿到家裡分一分,又將今年表現得好的官吏的名單列出來。官吏每年都有考核,於考核之外,祝纓又把自己買回來的衣料給了他們一些作為獎勵。

縣衙裡得到的都很欣喜,沒得到的也有些羨慕。臘月了,縣令不想生事,整個福祿縣的事都少了很多。祝纓回後衙換了身布衣,也不帶人,自己悄悄地往縣城裡走去,她還是習慣於自己自己摸一摸底。

她之前在州城就逛了市集,問了那裡橘子等等的價格,今天想到縣城的市集上看看本縣物品的價格。橘子這種東西,隻有南方產,但是又比荔枝之類耐儲存得多,所以運到北方之後不至於讓人不敢問價。最妙的是它是可以量產的!不是三兩個人,搗鼓搗鼓就把錢全都賺完了的。

種樹要人、摘果子要人,運輸也要人,即使商人轉運賺大頭,普通種樹摘果的人也能混一口飯吃。同樣數量的東西,以前隻能賺一個錢,現在能賺一個半,這半個錢裡商人、大戶拿大頭,福祿縣的普通人能分一小半也是好的呀!

實在是個適合拿出去賣的好東西!

祝纓到市集裡逛了沒多久就被人認出來了——她的長相與本地人還是略有點不同的。她的個頭,在京城不算什麼,但到了福祿縣就算是個“高挑男子”了。她的相貌也不算特彆的俊美,但在是普通人都“餓得脖筋挑著個頭”的衰樣的時候,也就閃光發亮了。

而且她的衣服上沒有補丁!

自打遇到鄭熹,祝纓就沒再穿過補丁衣服了。不止福祿縣,從南到北,普通百姓也難有幾件沒補丁的好衣服。

祝纓才問了幾個攤子橘子的價格,就有自己擔著擔子過來賣的或男或女往她手裡塞橘子。祝纓也不拒絕,從兜裡摸出幾個錢來給他們,他們又不要。祝纓道:“不是白給你們的,問你們點事兒,橘子好種麼?”

這東西縱有萬般好處,如果不宜栽種,那也是不行的。種田種樹,養雞養鴨,並不是祝纓擅長的,她得現學。

她就蹲在人家的攤子前麵,跟一對頭發花白的中年夫婦聊天,問人家怎麼種橘子,順手剝著橘子吃,邊吃邊問。樹要怎麼種、種哪裡,什麼時候結果、什麼時候采摘……

圍的人越來越多,將一些原本不會踏足市集的人也吸引了來。

趙娘子姑姪倆在縣城已住了些日子了,這縣城在祝纓看來很小,在“小妹”看來也能算得上繁榮了。她覺得自己看得差不多了,這個縣令才不像她姑姑說的那麼“軟和”,一個把全縣的富人都薅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著的縣令,他能是個和氣的人嗎?

這一手可太狠了!

她裝成十分好奇的樣子,也擠進人堆裡,就站在祝纓的身後,想看看他到底在乾嘛。冷不丁地,那個蹲著吃橘子的縣令站了起來!

他不但站了起來,還扭過頭來看到了她!

“小妹”往後一仰,踩到了身後一個人的腳,她說了一句平日不會說的話:“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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