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春耕(2 / 2)

祝纓一一給他們講解,又許他們提問。顧同年輕人,看祝纓侃侃而談十分從容,想試一試這個“明法科出來的縣令”的斤兩。

他想:若是來之前就準備好了,當然能講得很順,再有,卷子是縣令大人弄來的,他手裡早有旁人寫好的答案也不一定。我就由這題目引申出去,問些旁的書上的……

他便先舉手。

祝纓也點了他的名,他便依著自己的心思問了起來,他不提《論語》,因為這一步過於經典,原文是許多人必須得背的。他提《春秋》中的字句,主提《左傳》。顧家家境在縣裡算一流的,家中藏書也不少,他還提到了《公羊傳》。

祝纓不假思索,順口便引了出來。學生們看顧同與祝纓一問一答的,起初是嫌顧同混蛋,霸占了好不容易請教的機會。漸漸聽出些不同來,也拋卻了考試帶來的沉重心情,年輕人的好奇心也被激了起來。陸續有十來個學生都提問,他們不問《春秋》了。

家境好的學生,家中也有幾本雜書。趙蘇就問《史記》,甄琦自家窮,蹭過趙翁家的書,也提問大戴禮與小戴禮的問題。雷廣不服氣,特意挑了個算學的問題,問了個雞兔同籠。

祝纓對他們的心思洞若觀火卻都不點破,接下來還可能給他們換條路走呢,不叫他們服了,改人誌向這事兒是很難不落埋怨的。

她一一給他們解答了,最後對雷廣道:“喜歡算學?”

雷廣哪是因為喜歡?他吞吞吐吐地說:“是、是常幫著家裡看賬……”俗稱放債。

祝纓點點頭,說:“得了,今天就到這兒吧。好好讀書,五經都給我背下來!過兩天接著考!考完了我再與你們聊!”

學生們不敢怠慢,躬身應是,即使如雷廣之類雖不喜歡這個縣令,也有點“不服”的意思,卻又都服她的“學問”了。

祝纓又給縣學送了一套卷子,這一回學生們依舊考得不好,卻都沒有之前那麼沮喪了。博士已對他們簡略說了“將來”,心思活絡些的已在思考改道了。與祝纓預料的不太一樣,縣學裡的大部分學生並不很抵觸改道。

縣學的學生因有名額限定,對學生也有一定的補貼,學習優異者還有些獎勵。學生又不同於朝廷官員,官員越老經驗越足勢力越深、有些年老官員號稱定海神針,學生雖然也與官員一樣不耕不織、卻連安境撫民之類的事也是不做的,學生越老是越廢的。所以過一段時間,譬如十年、二十年沒個成就,又或者超過若乾歲,要被清退。官府不養這樣的閒人。

到了年限,書讀不出來、做不了官,還被縣學給黜退了。前半輩子就是一場夢了。

如果換個科,看縣令這個本事,如果肯指點一下,或許……

終究是年輕人,有心氣兒,除了甄琦十分動搖,旁人還是想再試兩年。現在書有了、縣令大人的學問看著也好,還能通了國子監的路子,萬一呢?

縣學裡的學生們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念頭,讀書的想法卻還沒有動搖,都權衡著自己的考試績,與家長商量著是就混這幾年出來繼續家業呢?還是跟縣令大人走得再近些,聽他的話,搏一搏萬一能有個仕途?官員的好處,第一就是免賦役。

家家算盤打得能進明算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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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沒有讓學生們馬上做選擇,她派人去接的老農們到了!

一乾老農過年時才被祝纓親自送了禮,現在又派車接到了縣城,個個都很驕傲。到了縣衙下車,見許多人圍觀,他們也有咳嗽一聲往地上啐口痰清了嗓子準備見縣令的、也有把衣服往下拉一拉蓋住褲子上的破洞的。

福祿縣偏遠鄉村之窮,好些人有衣有褲就不錯了,無法如富庶之地那樣普通人家也能穿個上衣下裳顯得體麵。他們大部分是短打扮,衣服上有補丁,勉強禦寒。粗手粗腿,看著就是個乾活的樣子。

祝纓親自到衙門口等候,掃了一眼,接來的全是老翁,最終接來的有十四人。此時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了,她說:“有勞各位父老,我有事兒請教才請各位跑這一趟,各位一路辛苦了,先進來歇息,請!”

有見過點世麵的就說:“大人哪裡話?大人召,我們一準來的。沒見過您這樣對咱們好的官兒呢!”

祝纓側身讓著:“事情急,沒來得及多準備,就先住在這裡,被褥也是新的。過兩天你們回家時,被褥也送給你們。”她看看這些人啥行李也沒有,有三個隨身攜帶了東西的,乃是支木杆權充手杖用的。就臨時又加了最後一句。

讓各人住到房裡,一共十四個人,一屋七個,通鋪,但是每人有一套鋪蓋。屋裡有桌椅,也有盆巾之類。老人們好奇地看著屋子,很快自己就分了兩間,也沒行李好放下,都想試試新床鋪。

在鄉下,想做套全新的鋪蓋可也不容易。

祝纓卻說:“走吧,咱們先吃飯。”

祝纓在上麵坐一桌,下麵兩桌是老人們。桌上已擺了幾大碗菜都是燉得很爛的食物,大桶的蒸米飯、大桶的燒菜肉抬到飯堂以作添飯添菜之用。又給每人上了酒,為怕誤事酒給的不多。

祝纓道:“走這一路也都餓了累了,先吃。”

老人們風卷殘雲,以絲毫看不出年紀的飯量吃光了三大桶,摸著肚子才停了手。更有人已打起了飽嗝。

此時有不好意思的老者。他起初是還撐得住場麵的,架不住左右都在飛快地扒飯,更因飯菜燒得很爛,便於老人食用,也都不客氣了。

吃飽了,才站起來老臉一紅:“大人,大人要咱們這把老骨頭乾什麼呢?”

祝纓道:“快春耕了,有些種田上的事兒想請教,不急,吃完了,你們先去睡一覺,歇一歇。明天咱們再說。興許還要出城看看呢。”

他們就有人借著酒意說不用歇,現在就能說!還有哭出來的,說這輩子也沒遇著這樣好的官兒,現在乾活都行。

祝纓仍然讓小吳等人將他們送到屋裡休息。

晚飯雖不與他們一道吃,也沒再擺席,但是每人兩菜一湯,米飯管飽。

到了第二天一早,祝纓再請他們說話的時候,老人們吃飽睡足精神看起來極好,也都打了一夜的腹稿。見了麵先有要磕頭的,又有要表忠心的。亂了好一陣兒,局麵才穩定了下來。

祝纓先請他們說一說本縣春耕的事兒。去年祝纓來得晚,所以沒見到本地的春耕,並不了解本地春耕的情況。

祝纓把曹昌也叫了過來:“你也認真聽聽。”

老人們七嘴八舌,曹昌聽得耳朵都要冒煙了,悄悄看一眼祝纓,見她聽得很認真頻頻點頭沒有絲毫不耐。

祝纓心中暗道僥幸,幸問了問這些老人。否則她這春耕,胡亂安排還不如“垂拱”。

她問種田要留意什麼,老人們一通七嘴八舌,祝纓於紛亂中總結了幾句:水、熱、土、肥、種子、人工、畜力。

犁地是需要大量的畜力的,

老人們著重說了畜力:“牛馬不夠用哩!”

本地有牛耕也有馬耕,春耕時能有個牛馬絕對是村裡的上等戶了。沒有牛馬的人家,幾家人湊個份子租幾天牛馬,也有專門出租牛馬的。又有一些窮得底掉的,就是人拉犁。人的力氣如何比得上牛馬?種得也就不如彆人家。都得人拉犁了,家庭條件也不太好,人也沒力氣。落到這步田地的人家,估計沒幾年就得把地也抵出去了,人也熬不了多久了。

祝纓尋思了一下,這種情況她聽王雲鶴說過的,官府會提供一部分的畜力租給百姓。

得,她又疏忽了一件事兒!

這福祿縣是從汪縣令手裡接過來的,福祿縣之前幾年也沒多少屬官府的牛馬!縱有,還得儘著公廨田用呢。那可是全縣官吏衣食所係,以及汪縣令府城生活之資啊!

祝纓也不懊悔,就算去年剛到的時候給牛馬現配種現下崽兒也來不及使。

不乾不知道,一乾才知道想當好個縣令要留意的事是真的多!

她心裡又添了一筆“牲畜”的事項要準備。

老農們頭一天說春耕,祝纓又問他們各鄉的情況。

第二天,祝纓再問他們橘子樹的事兒。

也有老農不懂裝懂的,也有老農說沒種過的,倒也有種過的,說:“果樹也不好侍弄!離枝沒多久就壞掉了,摘下來頂多一旬。我們都在果子還沒全好的時候問人要不要,有人要,再摘,沒人要就先放在枝子上。可也留不了太久,果子好了要是不摘,也就掉地上爛了。”

祝纓也都記了下來。然後拿出了從北方帶來的幾樣種子,每樣取一把給他們看,詢問經驗。原本經過兩天已比較能放得開的老人們卻齊刷刷地變了臉色:“大人!可不敢隨便換糧食種啊!!!”

他們語無倫次,祝纓卻聽明白了,他們現在種的糧還能糊個口,如果換了個彆的,就怕絕收。彆說絕收了,隻要產量減個兩三年,立時就是災年。家裡能有餘糧的,都是地主了,普通種田的人,每年春天這個時候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靠野菜活了。收成再少點,那是真得餓死人。

祝纓道:“我自己種二畝,試試,不叫他們改。”

老人們吐氣的聲音響徹整間屋子。

祝纓道:“好啦,既然沒有誤會了,明天先去看看地?”

這時就有老者說:“小老兒以前種過麥的,那年年景不大好,收成不多,種倒是能種。”

有一個說話了,就有另一個也說。以為祝纓現在公廨田裡還是應該以稻為主:“咱們這兒的人,侍弄稻子是熟手。保本兒。要種麥,等收了稻再說。”

祝纓道:“我不用熟田。先尋個不大用的地兒種著試試。”

老農們你看我、我看你,都點頭:“咱們想看看去。”

第三天,她就帶著這一群人出了縣城。

老農們看了這一片地,要麼搖頭、要麼歎氣,也有說可惜的,也有說“再整整也是個好地”的。

他們告訴祝纓:要把一塊不好的地種好,要花人力,也要花時間,就是年年月月地種、積肥。一點一點給它弄好。現在這片地,應該是拋荒的,僅強於荒地。又指點祝纓應該從哪裡開條小渠好澆地。

再耐旱的作物,它也得澆,“隻是用水少些,又不是不吃水”。

有種過麥子的老農,跟祝纓說了日期,以為祝纓現在完全可以先種稻。

連續看了幾天,祝纓白天跟他們看田,到了晚間,又點起燈來整理筆記。

她想把這些都記下來,連同之後自己親自試驗種田的筆記,最後紀錄出一本農書,以後哪怕自己在福祿縣的時間不長,這裡的人也能用得到。順便列一下本地氣候與黃曆所載之節氣指導的播種時間等之不同。

試種的筆記裡,她畫了張表,哪塊地種哪樣莊稼,什麼時候種、播種多少斤、用多少人工、怎麼用水等等都記下來,也記下莊稼成長的時間,什麼時候抽穗、什麼時候收獲等等。

此時,春耕也將要開始了,老農們有的就著急,想回家幫忙。不能拉犁,幫家裡收拾收拾農具燒口水也是好的。

祝纓果然如約將鋪蓋給他們都帶走,又另每人再送二升米,依舊原樣將人送回家。與那種過麥的老農與另兩個看著還算強壯的老農約定:“等春耕家裡忙完了,再來幫我看看田。”

老農們上路的時候,祝纓卻下了帖子,將縣城內的各家富戶請了來,有事商議。

各家富戶接了帖子已不那麼提心吊膽了,他們也想與縣令聯絡聯絡感情,更有人想到縣學的事兒,愈發篤定縣令是想在這裡做些政績出來的。這政績又不是抄了他們的家搶錢,那就配合一下好了。

祝纓在縣衙設宴,卻是為的一件事——牲畜。

大戶人家養的牛馬非止一二,他們自家有地要種,也有自家的佃戶之類,春耕誰不用呢?

祝纓並不要搶他們的,而是與他們商量:“你們自家用過之後,縣衙出錢租你們的牛馬。靠人拉犁的,不得拉到猴年馬月去才能乾完?有頭好牛,半天就得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一耽誤了,這一年的收成肯定打折扣。

祝纓說了自己的方案:“不會累壞你們的牛馬、也不在賬上做手腳。我還是依舊戶籍來,貧戶有多少,就近劃撥。都是有數的,乾多少,就給多少錢,你們可派牛倌、馬倌跟隨。縣裡不會占這租金的便宜,用的時候就清點給你們,到秋收之後,我再找他們原樣討回來。你們想用錢、帛、米結算都行。”

顧翁等人都很驚訝,祝纓現在說的這個他們也不算陌生。許多地方官也都會做,一般是縣裡出耕牛,租得起就租,錢付給縣衙,租不起就沒辦法了。能提供耕牛的縣令,已算合格的了。

但是祝纓居然會考慮到全縣百姓,聽這口氣,她想幫這些人全都用上牛,還是墊付租金且不收貧農利息?

顧翁有點感動,第一個站出來:“算老朽一個!”又建議,“春耕時牛馬緊俏,也有抬高價的,咱們就在這裡定個平價,誰都不許哄抬!”

趙翁等人都附和,趙灃道:“也算我一個!又有,他們獠人那裡也有牛馬,並不以耕種,我願做中人,再討些來!”

祝纓道:“好!多謝諸位父老!奇霞那裡,若有什麼條件,可以讓他們直接與我談。”

“是。”

祝纓笑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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