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義父?
祝纓在心裡問。有的義父被敬奉終身, 有的義父被用完就扔。
義子和義子也不一樣,有的義子像家生子,有的義子像親生兒子。
祝纓迅速地在心裡劃拉了一下自己和趙蘇的關係, 不由懷疑這小子是不是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趙蘇頭一回出現在她的麵前就是一派能人範兒地把兩隻白雉送到了她的麵前, 並且還拒絕了她的酬謝。
但是接下來他卻又表現得與福祿縣大部分的富家子弟沒有太大的區彆,些許差異也可以用“混血”的原因來解釋。
猛一下要給她當義子?
倒不是能不能認義子,宦官都有人上趕著去當兒子呢,也有一認幾十上百號的。然而之前趙蘇也沒有特彆的表示, 祝纓也確認自己沒有暗示過什麼。如果說因為德行,她自己在福祿縣這一年乾的事兒確實收獲了不少好評,給人當爹?還差點火侯。
那這孩子不是傻就是彆有胸懷。
祝纓站起來走到他的麵前, 問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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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蘇想得好好的,他並非臨時起意,而是觀察了祝纓很久了。縣裡來了新縣令,能遮頭上一片天的人不留意才怪了。哪怕是另一個汪縣令, 他們也得把人糊弄好了,直到請到府城歇著。
祝纓留在了福祿縣沒走, 倒把福祿縣走了個遍,趙蘇家也與其他人家一樣, 晾著她。直到她動了雷廣、清了縣城,趙蘇才一種隱諱的看戲的心態送了兩隻白雉。
他是個混血,兩頭都沾點兒, 又讀書,知道白雉的意思。“打地痞動豪強”與“獻祥瑞”兩件事情是很矛盾的,他想知道, 縣令得到了白雉接下來要乾嘛。
然後就聽說逋租被免了。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 直到祝纓說他“心裡有主意”趙蘇下定了決心——得認這個義父。
認義父這事兒不會太順利, 他有預料。
他說:“我心裡很清楚。這裡的習俗,對一個人的敬服超過師長,心裡就想拜為義父。”
他不知道的是,祝纓這人悶在心裡的話比說出來的多,“心裡有主意”的下一句是“主意大得很,還在我麵前裝”。她把縣裡打完了一輪,趙灃父子必然是知曉的,這樣趙蘇還過來送個白雉,還瞞著來曆沒說明白。祝纓在第二次巡視十三鄉,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然看出他並不如外表那樣的“老實”。
祝纓道:“我有什麼好敬服的,想乾的事兒還一樣都沒乾成呢!”
趙蘇仰著頭,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看著她,說:“等乾成了就輪不到我來拜了。我信您是必然能辦成的!”
祝纓道:“起來說話。”
趙蘇沒有堅持,很聽話地站了起來,目光仍然不避開祝纓,而是認真地說:“晚生的出身,占了便宜也吃了虧,又以才智不輸人自許,在羅網中掙紮了二十年。”
祝纓心道,那你怪能忍的。她沒說話,也平靜地看著趙蘇,趙蘇心裡也沒個把握,仍然接著說:“您是我見過的把羅網開了一道縫的人,您一定能做成許多事情,我願效犬馬之勞。”
說完就站住了,沒詞了,往下說得再多就不像他了,也未必就能說服這位“義父”。
祝纓不提他的父母,不提他能做什麼,也不問他的具體條件,而是說:“我在為所有的學生開一道縫,為全縣開一道縫。”
趙蘇道:“我與他們都不一樣。在您眼裡看著一樣,彆人眼裡還是不一樣的,我也不想與彆人一樣。男人丈夫,不能泯然眾人。”
他將這對話當成了一場考試,沒有被趕出考場他就當還有機會。有的人寫滿了整張卷子、有的人交一張白卷,最後的結果,交白卷的被取中了,寫滿了的卻落了選。他不一樣,他有半張卷子不用寫也能得分。
祝纓道:“回去想清楚,再來同我講話。”
趙蘇不肯走,說:“就是想清楚了才來的。”
祝纓道:“去把你的父母請來。”
趙蘇道:“是。”倒退三步,轉身去請父母過來。
小吳和曹昌全程聽了過來,已聽得呆了。曹昌本來是為自己的一點心事惴惴不安的,等趙蘇說完這些,他已無暇再想自己的事兒了,滿心都是一個念頭——他可真敢想啊!
小吳也想咬手指頭了,他小心地問祝纓:“大、大人,您這是……”
祝纓看了他一眼,說:“是什麼?”
“這、這、這……家、家裡……”語無倫次說了幾個字又想起來,祝纓乾什麼事兒哪用跟家裡申請呢?乾完通知一聲也就完了。幾曾見真正的當家人跟彆人請示的?
小吳心裡卻總覺得哪裡怪怪的,甚至忘了自己身上的事兒。
不一會兒,趙家一家三口都過來了。趙灃心中忐忑,趙娘子一臉嚴肅,兒子趙蘇比父母都鎮定。三人來拜見了祝纓,趙娘子也沒有前幾次見的那麼揮灑自如的樣子了。
祝纓讓他們坐下,也不先開口,趙灃先拱手道:“大人,小人情願將這孩子送與大人做義子以供驅策。”
趙娘子道:“我嫁過來二十多年了,來回也跑累了。往後您要派他什麼事,就讓他去乾,與山上聯絡也好,又或有彆的事也罷。我也都不管了。”
祝纓看了看趙蘇說:“知道朝廷對官員外任的約束麼?”
“上計、佐官、禦史。”
祝纓道:“朝廷製度,為防官員在外任上勾連地方豪強、偏袒訴訟、魚肉百姓、私怨報複,不讓官員回原籍任職,不許在任上與當地結親,不許娶當地人為妻、不許在當地納妾、不許與當地士人結為兒女親家。總之,不許有親。”
認個比較正式的義父子而不是拿來當仆人護衛的那種,跟這個沾邊兒。但是所謂蠻夷之地,有時候為了特殊的需要也會放寬一些限定。朝廷也比較稀罕一些“四夷來朝”、“蠻夷拜服官員”的好事,隻要沒有勾結造反的嫌疑就行,普通文官這麼乾還算安全。趙蘇他舅又是正經的洞主,他是兼具雙重身份的,能擦著個邊兒避開“任上沾連”。
祝纓沒有一口回絕也是因為這個,但她又不明說“蠻夷”,而是講:“你的資質以前總沒有入縣學,原因我心知肚明,這不是你的過錯。有人耽誤了你、耽誤了整個地方的百姓,為彌補前人的疏失,我今天就破個例。咱們把話講開,無論日後如何心中也可無愧了。”
算是認了趙蘇。
此事是誰的主張已然不太重要了,雖然祝纓猜是趙蘇的提議,但是他的父母答應了,尤其是趙娘子,這就代表著祝纓能與奇霞族搭上線了。
她到任之後就對治理福祿縣列了一本賬,治理這個地方有幾個難點:
一、語言不通,不是指她不懂本地語言,這個她能學,而是本地百姓的語言與官話不通,這是妨礙朝廷管控的。由此又引出許多問題。大部分人言語不通就學習不好,再每個彆的緣由就無法做官,無法做官就參與不進朝廷,對朝廷的感情就淡薄,容易“不服王化”。
二、水土不服,不止是外地人初到本地容易生病,不小心還要病死,就是本地人常住在這裡,也是隻對“煙瘴之地”有一定的習慣,並不是完全不受影響了。
三、窮。這個一眼看得見,物產還不怎麼豐富。
四、人口少。名義上是個上縣,實際人口根本沒那麼多。祝纓上來括隱,至今這個窟窿也還沒全部填滿,仍然有一點差額存在,隻是不那麼明顯了而已。
五、耕種環境不太友好。草長得比苗瘋,地想好得一代一代用人力堆起來。本地人又少。由於這個原因,它不但窮,還容易餓著人。縣衙再照著原來的數目征稅,逼得人棄耕跑路又或者成為隱戶。這就讓人口更少了。
六、民風。偏僻之地的風氣,多少帶著點兒“首善之地”鄙視的東西。
七、離繁華之地太遠,交通通信不便。
這些又都與所謂“獠人”相關。
想治理好福祿縣,就不能隻空口喊著“造福百姓”,等“獠人”看到了自動趕來拜見。還得主動跟一向不被朝廷看得起的“獠人”打交道。整個朝廷與“獠人”打交道的經驗都不太豐富,對“獠人”的了解也很有限。祝纓敢打賭,朝廷甚至不知道“獠人”裡有多少個族,連“奇霞”這個音的意思是“美玉”在福祿縣都有很多人不知道呢。
又有很多人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為由並不真誠,喜歡使手段。彼此之間的縫隙就越來越深,互相騷擾之下沒個安定的環境,人也就更加不願意往福祿縣來,福祿縣的人口就更樂意往彆的地方跑。
祝纓現在雖然打開了局麵,但是接下來能做到什麼樣、會不會中途被破壞,得跟這個奇霞族多接觸才能知道。
她還有一個疑問:從她到了福祿縣開始,就沒聽到有報奇霞族,或者說“獠人”跟縣裡有什麼大的衝突的——普通打架鬥毆、零星拐賣的事兒不算。
就這麼太平?不能夠啊!前前前前那個知府,可是燒死人家好些頭領,現在這洞主說不定就是因為親爹被燒死才能上位的呢!那能忍了?再有,福祿縣的守軍呢?
為了三十頭牛、三十匹馬,洞主下來跟她立誓?
立誓的時候還有刺客突襲。
奇霞族,或者說整個“獠人”的群體裡一定有變故,隻是因為山路閉塞、語言不通,才沒有為山下的人所知。
祝纓決定插手這件事。乾好了就是她的功勞,她願意撈這份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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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一家三口得到她允諾,也都高興了起來。
趙灃笑逐顏開:“在下這就去準備明天的喜宴!”
趙娘子能答應,也是因為對祝纓有了改觀,她說:“你們不是喜歡查個好日子的嗎?先找個日子,再好好準備準備。”她是不太在乎讓佃戶再多累一累過來莊園裡當差準備個盛大一點的儀式的。
趙蘇心生喜悅,他既對自己“獠女之子”的稱呼十分厭惡,最恨有人拿“獠”字稱呼他、恨彆人說“獠”,也討厭彆人因他舅舅的關係又對他有一種利用與疏離的客氣。換個人告訴他“縣令大人因為你是獠女之子才認你做義子”,他心裡一準是不痛快的。
不過說話的是祝纓,他就又不生氣了。
趙灃隻想儘快把事情敲定,雖然認義父是因為“獠女之子”占了便宜,但是兒子是他趙家的!
他說:“擇日不如撞日,還有春耕的事要忙呢。大人,在下這就去準備!娘子,你們都來幫我吧。大人,在下這就告辭了。”他說話的時候都帶點笑音。
祝纓道:“有勞。”
趙灃又怕深夜忙亂影響了祝纓等人的休息,他避開了客房一帶,隻用另一側的仆人,連夜在前廳裡準備起來。半個莊園燈火通明,卻連條狗都不讓它叫出聲來。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身,早飯已準備好了,忙了半夜的仆人們打著嗬欠準備重新灑掃院子。
趙灃雖然儘力,賓客卻是不多,隻有莫主簿等隨行之人。請祝纓上坐,再讓趙蘇來拜,獻茶——酒就不敢再讓她喝了。
祝纓也解下一塊玉佩來給趙蘇,玉佩是鄭熹從京城打包了送過來的。鄭熹出手給祝纓的東西在京城或許算不上頂尖也是能看的,到了福祿縣就更是上品了。趙蘇也是見過一些珍寶的,接了玉佩一上手就知道此物價值不菲。
當下拜謝。
莫主簿等人也都上來恭喜,口裡說著吉祥話,心裡卻罵:趙灃好生狡猾!好生不要臉!就仗著大人心地好,就敢誆騙咱們大人!
此時他又忘了祝纓才到福祿縣後之“心機城府”以及“下手狠辣”,隻記得祝纓開荒種地租耕牛了。
趙灃也微有得意地應酬。
一場酒喝到了下午,祝纓就在趙家又多停留了一天。
因是春耕,趙灃下午醒了酒也聽取一下春耕的進度,趙蘇便理直氣壯地到了客院來“侍奉義父”了。“子侄禮”執得名正而言順,且他也不是毫無準備來的。
祝纓正在批公文。
小吳在研墨,曹昌在準備明天去身的東西。趙蘇看著個祝纓蘸墨的空檔過來叫了一聲:“義父。”
祝纓道:“來了?你是接著在家住著看著怎麼調度家裡春耕,還是跟我回縣裡?”
趙蘇道:“自是侍奉義父回去,兒自十五歲起,就協助父親安排家事了。”
祝纓道:“嗯,我寫完這兩筆再與你細說。”
趙蘇答了一聲:“是。”
祝纓這份公文沒有避他,寫的內容是與春耕有關,是一條調兩頭耕牛給一個叫大揚壩的地方的令。春耕大致的規劃是照著她預先的計劃走的,然而中間也會有一些變動,需要及時調整。不調整問題也不大,就是誰攤上了誰倒黴。不過她既有餘力又有辦法,也就給解決了。
一邊接過曹昌遞過來的毛巾擦手,一邊說:“縣學的假還沒完,你也能有功夫好好想想將來的路。”
趙蘇道:“我聽義父的。”
祝纓道:“你是個有主意的人,自己的路會沒有想法嗎?”
趙蘇道:“以前是有的。可是如果見識短了,想法就是蠢念頭。兒在福祿縣活了二十年,想要立時補了二十年的見識也是不能夠的。義父見多識廣,必不會誤我。”
“你們都不願轉科,也就沒彆的可說的了。那就隻有一句話,你回去之後照舊溫書,先把五經給一字不漏地背下來。彆信什麼‘不求甚解’,不求甚解的那個人他不用考試。”
“是。”
祝纓把晾乾墨的公文封好,讓小吳:“拿出去快些發了。”
“是。”
祝纓又說:“坐,咱們聊聊。”
趙蘇坐了下來,祝纓道:“咱們倆不用說虛的了。說到考試,人們為什麼這麼重視呢?不過是‘學而優則仕’還是為了出仕做官。
做官也不是非得考試不可的,還有蔭官,有舉薦,吏轉官的也有,這都算正途,還有以奇技淫巧得官又或者以賄賂求官的。這些數目不比考上的少。等你出仕後就知道了,不定在哪裡遇到什麼樣的妖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