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不薄的,那看跟誰比。”顧翁雖是這麼講,仍然是如數準備好了耕牛,決定第二天親自到縣衙去以交耕牛為理由與祝纓好好說道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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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翁將主意都打完,卻不知道還是慢了一步。
趙蘇早他一步到了縣衙。
門上衙役見了他都叫一聲“小郎君”,眼神不能說有多麼的敬畏,也收斂了一點以前看猴兒的好奇。趙蘇點點頭,問道:“義父今天沒出去巡視吧?”
童立笑道:“沒有,正在簽押房哩。流放的犯人快到了,正在給他們準備差使,一到就要乾活呢。”
趙蘇到了簽押房外,看到童波正站在外麵,童波也對他叉手一禮,趙蘇作了個手勢示意小聲一點,輕步上前,問道:“義父在忙著嗎?”
童波道:“不礙的,公文都批完了。”說完向內通報。
祝纓在裡麵聽到了外麵的聲音,仍等童波通報了才說:“進來吧。”
趙蘇進來一禮,道:“義父。”
祝纓看看他,道:“來了?正要找你,過來看看。”
王雲鶴是個守信的人,說了給她整理幾篇新文章就真的抽空弄了幾篇,也走驛站隨著公文給送了過來。祝纓批完公文自己先看了一回,深覺王雲鶴做丞相恐怕也如她做縣令一般,都被這新職位上的新事情折騰得夠嗆,果然是更有體悟了。
她抽出第一篇來隻讓趙蘇看第一頁:“看一下。”
趙蘇恭敬地接了,一看之下眼睛就粘在上麵了。這文章字跡圓潤流暢,內容與祝纓之前在縣學講過的幾次是一脈相承!說得就更質樸而明晰,他才看入神,一頁紙就看完了。
將紙還給祝纓,他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的其他字紙。祝纓忽然問道:“記下了多少?”
趙蘇張張口,回憶了一下,道:“大概都記下了。”
“唔,從頭背給我聽。”
趙蘇又張張口,他記不錯,離過目不忘仍差了一些。祝纓道:“沒關係,記多少就背多少。從哪兒背起來的就從哪兒背。”
趙蘇穩了穩神兒,慢慢背了幾句,漸漸有點磕巴,約摸能複核出七、八成。祝纓道:“還可以。看得懂麼?”
“從未見過這樣好的文章,隻覺得精深奧妙、返樸歸真,與義父先前在縣學講的有些相似,不知是哪位大儒的傑作?”
“王雲鶴。”祝纓說。
趙蘇哆嗦了一下:“王、王、王相公?”
“春假回來,我會在縣學裡講這些文章,能學到多少就看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是!”趙蘇這一聲說得就格外的真誠。
祝纓說:“五經背不順,你是讀不懂他的,隻知道死讀書、背死書,就更加讀不明白了。”
趙蘇真覺得這個義父拜得值!後悔沒有獻上白雉之時就拜了!那時候多好呀!還能搏個“單純質樸”的名頭,現在肯定是顯得充滿算計了。
他馬上又說:“義父,兒又騰出些牲口來,想來縣裡還是缺這些的。”
祝纓一挑眉,趙蘇本來就是來給顧翁等人上眼藥的。那天吃飯的時候,顧翁等人不能衝祝纓說什麼,但是對趙蘇就沒那麼親切,趙蘇打小對這些就靈敏,也給顧翁等人記了筆小賬。縣學放假,他也有功夫觀察顧翁等人,看得差不多來就想來告訴義父——本地士紳開始使壞了。
祝纓給他看了文章之後,他便想:我須得顯得大度些,才能得義父好感。
他吞了要告狀的話,隻說自己願意設法再為義父分憂。
祝纓道:“看出來啦?”
趙蘇道:“是兒糊塗了,兒都能看得出來,義父又怎麼會不知道呢?隻是關心則亂,唯恐義父已答允了,如今畜力不足要失信於百姓。”
祝纓原本吃不準顧翁等人是個什麼樣子,趙蘇一開口,她就想到了一個之前沒想到的事兒。顧翁莫不是因為她認下了趙蘇,所以不滿?
在與趙蘇舅家接觸之前,規劃與山中居民的相處之道時祝纓就考慮到了福祿縣士紳的問題。她的計劃裡也有應對之策,不過因為春耕,計劃無法在現在就著手,索性等春耕之後再做。但是沒想到這事兒它發得這麼快。
她想:顧翁這些時日所做所為通常達理,竟在這個時候慪起氣來了!人老成精,鼻子也忒靈了。
祝纓道:“老小孩兒。”
趙蘇哼了一聲:“還不如孩童懂事呢。”見祝纓沒有生氣的樣子,又接著說:“兒從小就知道了,獠女之子嘛!雖然也鄉紳之子,卻隻能算半個自己人。就算是家父,倒是與他們一樣血統純正了,他們也看著不順的。西鄉本來就偏,與獠人相近,怎麼能不打交道呢?他們在縣城高臥,哪知道我們在西鄉是怎麼周旋的?挑剔我們不懂禮數、不遵號令、不往縣城裡來。都走了,西鄉留給誰呢?我們倒願意與他們換一換,他們又不願意了。”
祝纓道:“什麼玩藝兒?書都白讀了?什麼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又不是養馬養狗,純什麼純?”
趙蘇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兒口不擇言了。”
“你話是挺多的。”祝纓說,“彆光說不乾了,趁沒功課把你知道的事兒都細細地寫出來。整天獠人獠人的,人家沒名兒麼?你不把名號打出來,誰知道你?能怪彆人隨口稱呼你麼?”
趙蘇卻猶豫了,道:“山上的事,兒不能悉知,不敢妄言。”
“知道什麼寫什麼,起碼把名兒給列出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總要有個春天的。”
“是。”
祝纓道:“你舅家恐怕有事,告訴他,無論以前他們與彆人有過什麼恩怨,我與他並沒有仇。他是個守信的人,萬一不幸遇到事兒了,他可以過來。”
“是。兒,告退了。”舅舅遇刺的時候義父在場,但是事後並沒有追問深究,必是心中已有了結論了。義父有這麼個話,趙蘇決定將這點善意傳回寨子裡,舅舅此時應該是需要這樣的後盾的。
雖然不知道這盾有多厚,又願意罩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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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趙蘇從縣衙說完小話離開,顧翁才趕到了縣衙。
顧翁的準備很足,自己家現在閒下來多少耕牛、耕馬,接下來幾天又能騰出來多少,他都心中有數。並且暗中準備了些農具比如犁鏵之類,談得好了,他也準備將這些都拿出來。他知道,貧苦人家連這個也是沒有齊全的。好的農民是要用鐵打造的,那個也不大好弄。
顧翁拜見了祝纓,看祝纓是一點也不著急,顧翁倒是一臉的急切:“失算了、失算了,越著急乾得越慢。終於將耕牛騰出一些來了!就怕耽誤了大人的事。”
祝纓道:“不礙的,早有早的好處,晚也有晚的辦法。坐。”
“大人事務繁忙還要操心此事,老朽實在慚愧。”
“耕種的事是最省心的,”祝纓說,“隻有不學好的學生才叫人生氣!”
顧翁忙問怎麼了。
祝纓道:“才抓了兩個縣學的學生,趁著家裡忙無人管,竟結伴嫖宿娼家!”
顧翁道:“那是欠教訓了!”
祝纓突然問道:“我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真的嗎?果真如此嗎?”
顧翁心裡咯噔一下,謹慎地答道:“那是輕薄子弟的戲言。不過娘子若是獨守空房,是會擔心寵妾滅妻,還不如自請下堂了的。”
祝纓笑言:“敗家子。”
兩人對望一眼,祝纓仍然如故,顧翁滿麵羞慚,涕泗滂沱:“大人,老朽空活七十載,卻在緊要關頭糾纏無用之事,愧見大人呀!”
言畢掩麵而泣。
祝纓道:“這是做什麼?有什麼好愧的?人的心比什麼都深,得珍惜肯表露的人。”
“老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起先是有點想不通。如今可謂豁然開朗了。”
祝纓道:“顧翁一向通情達理。”
顧翁趁機說:“老朽又閒下來些犁具。”
“唔。”
顧翁道:“沒有牛的人,犁怕是也不好的,犁這東西也費鐵。本地什麼手藝都吃緊,如今耕牛已晚了,沒有好犁可不行。”
他一意要把一些犁具又出借出來,到春耕結束之後還回來就行。農具不像牲口,牲口壞了不好挽回,木頭壞了補上、刃壞了使鐵匠補補就行。祝纓道:“也好,還如耕牛一般。”
又向顧翁詢問本地鐵的來源,鐵不是莊稼,種一種就有了,沒有米還能種麥子,有個替代。能替代鐵的東西很少,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顧翁道:“有從外地買來的用器之類,也有從西北那兒運來的生鐵自己打的。”
“本地不產?”
顧翁搖頭:“不產。真有,朝廷也不能放任不管咱們這兒。”
他一句話就說明白了。金銀銅鐵錫,都是很重要的金屬,前三種就是真正的錢,錫也可用於鑄造。鐵甚至比另外幾樣更要緊,它可以鑄造兵器。如果一地有鐵礦,除非朝廷無力,否則必是要被朝廷掌握的。
祝纓歎氣:“好吧,慢慢兒來。有什麼安排,都等春耕過後。”
“是。老朽的牛已經在棚裡了,犁也補好了,請大人派人來辦交割吧。”
祝纓道:“好。”
祝纓沒有派人而是自己親自去看了一回,這事兒她也是頭一回乾,又是在福祿縣,少不得親力親為。聽他們說牛、馬什麼樣算好的,同類的牲口又會細分為不同的用途等等。本地水牛更多一些,飼養又與黃牛不同。
祝纓隻恨流放的犯人在路上走得太慢,否則現在她還能問到更多的東西。
她並不將牛馬提走,而是由縣衙做中人及保人的角色,給雙方牽頭。登記要租用的農戶過來領用,先驗看無誤,按個手印,領走。等到用完了,農戶將耕牛歸還,雙方再次驗看無誤,顧翁再將牛租給下一戶。
農戶也不怕顧翁會中途突然提價,顧翁也不怕農記賴賬——縣衙的差役不是吃素的,必要的時候祝纓可以暴力為雙方催債。
將開頭理順了,祝纓就不再親自處理每一份租約了,她還有自己的田要看呢!公廨田自有人打理,她要看的是試驗的那一片小田地。天時不等人,那片地比較貧瘠,沒有彆的好辦法,就是種。不管種什麼,先狠狠地犁,然後播種,引水,除草,施肥……
她急切地盼望著囚犯早些到來——其中有六名犯人是因兩村械鬥被流放的農夫。械鬥常見,械鬥死人也不罕見,認真點的地方官抓了人來判通常不至於都給判了死刑,大部分出了人命的械鬥是有流刑的。
終於,在春耕快要結束的時候,流放的囚犯們到了!
押送的差役也累得要命,犯人比差役還要累——他們有扛枷的、有枷上還掛著行李的。一路走到福祿縣沒死人算是大家命大,也是因為大理寺選人的時候沒把老弱病殘派了來。這些人的年紀大概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年紀非常合適。二十四人裡,有二十個男人,四個女人。
但是祝纓一眼看過去的時候,發現除了差役,竟有二十四個男人、七個女人。多出來的人並沒有披枷帶鐐,雖然顏色憔悴、灰頭土臉卻都是普通人的打扮。
祝纓對差役道:“一路辛苦。”
差役這才笑道:“不敢。小人這回可算交差啦!公文在此。”
差役將公文遞上,祝纓收了,又還他一份接收的公文、蓋了印。差役笑道:“交割完畢。”又指著人給祝纓介紹:“這個是獸醫的妻子,必要跟著過來。那一個是石匠的兒子……”
多出來的是家屬。祝纓心道:舊營還沒收拾好呢!住不了這些跟來的家眷。
她轉念一想,也不拿把流放犯打一頓,而是驗明了正身之後將人往牢裡一關,又將幾個家屬命人帶到縣城的廟裡去,省得他們人生地不熟的四處亂躥租不著房子。
安排完,讓小吳招待差役吃飯,又批了五貫錢給差役當回去的路費。
差役笑著接了,一個勁地道謝:“大人慷慨。”
“五貫錢可管不了這一路,添補些茶水罷了。”
打發走了這些人,她先提了石匠過來,她想先辦識字碑的事兒。無論之後要乾多少事,有稱手的人都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