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交易數目並不算大,便答允了,又說:“祝纓?人不錯。果然是該在外麵多做些實事的。”
王雲鶴道:“年輕人麵皮薄,做了好些事不好意思說。”
“哦。”
王雲鶴道:“臣聽劉鬆年前兩天在家裡罵的來著。”
“乾劉鬆年何事?”
王雲鶴道:“臣不能說,請陛下問劉鬆年。”
皇帝來了興趣,道:“什麼樣人,能令劉鬆年詈罵?”命把劉鬆年傳了過來。
劉鬆年正在琢磨著寫一篇新的文章,祝纓把識字碑的碑文十六篇都給他拓了下來,仔細包好送給他看,又附了一篇表揚他的文章。劉鬆年雖然破口大罵,說:“不是我寫的!不是我寫的!言而無信,小王八蛋!”
心裡卻有點得意,碑竟然真的立起來了!文人之愛,天下文宗也不能免俗。且看拓片刻得還挺不錯的,不算對不起他的文字。寫的那篇文章在劉鬆年看來,文采就那個樣子了。字裡行間明著擠兌他、暗中卻是誇了他劉鬆年不為名利、做好事不留名,隻是為了教化偏僻百姓。馬屁拍得劉鬆年都不覺得這是馬屁,要寫個文認真罵一罵小王八蛋不講信用。
被皇帝召的時候他還在奇怪:叫我何事?莫不是又要叫我拍他的馬屁去了?
劉鬆年打起了拍皇帝馬屁的腹稿。
一篇歌功頌德的文章構思好,人也到了皇帝麵前。
舞拜畢,皇帝道:“劉卿,快起來,有事問你。”
此時王雲鶴等人奏完事都跑了,隻有一個劉鬆年摸不著頭腦,還以為有什麼大事,問:“不知何事勞陛下垂詢?”
皇帝就問:“祝纓怎麼得罪你了?”
劉鬆年跳了起來:“必是王雲鶴又說什麼了!”
皇帝笑問:“究竟何事?”
自己乾的好事,劉鬆年也不怕說,但仍然先要說幾句:“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被皇帝再一催問,才氣呼呼地說:“又被這小子騙了!”將識字碑的事說了,又說了自己明明叮嚀了不許說是自己寫的,偏偏要再寫一篇文章來氣自己。
皇帝問道:“什麼識字碑篇?”
劉鬆年就將自己的底稿給皇帝看:“隨手寫的,勉強看吧。您看著,我找王雲鶴算賬去!”
皇帝道:“且慢!”
皇帝上了年紀,有點愛聽好消息、愛熱鬨一點,腦子還沒糊塗,第一篇滿滿的歌頌他,這讓他對劉鬆年更加滿意。接下來的數篇都是很淺顯的內容,但是常識也都有了,還押韻。皇帝說:“你下了不少功夫啊。不過這……是不是雜了點兒?還數數?又有刑律?使民爭訟,不是好事。”
劉鬆年道:“小子寫信,有點可憐。他蹲路邊看個農夫賣橘子,連數都數不好。就添了這一篇。又鄉民蒙昧,使知朝廷法度。”
皇帝有問題,劉鬆年順口就給解釋了。皇帝道:“你們都很用心。那篇文字呢?”
劉鬆年很詫異,皇帝對一個縣令不能這麼關心吧?還是拿了來,皇帝看祝纓寫的文字確實不夠華美,但卻輕鬆詼諧,顯得與劉鬆年很熟。他問道:“你什麼時候與這他這麼熟稔了?”
劉鬆年道:“何曾熟了?不過見慣了假模假式想在我麵前裝個文人樣子求一紙好評的人罷了。他不跟我裝,我跟他說話也不用端著。”
皇帝道:“不是因為他能挨你的罵?”
劉鬆年不動聲色,抱著自己的拓片走了,皇帝在背後說:“小氣!”
劉鬆年頭也不回,留給皇帝一個瀟灑的背影,一騎絕塵去找王雲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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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不知道京城裡還有這麼一場,她並不想讓識字碑的事情這麼早就被拿出來顯擺。現在有阿蘇家這一件事就很不錯了,識字碑的事兒她寧願慢慢的傳到京城,至少等福祿縣的百姓能學會唱了這些歌再說。
京城批複沒到。交易不好擅自進行,她現在正忙著另一件事——送本縣願意去府學一試的人到府城去。
從福祿縣城到南府府城距離不算太遠,就算坐車,跑快點也就在中途宿一夜。如果是騎馬,祝纓的水平就是當天能到。但是福祿縣大多數人一輩子也沒去過府城,祝纓又有其他的打算,決定親自帶他們去府城,同時由縣衙給準備幾輛馬車,免得貧寒學子如甄琦還得靠兩條腿走著去。
此時,京城的批複還沒下來,她就請蘇媛先在驛館裡住下,讓花姐陪蘇媛在縣城裡逛逛。自己姐姐陪著洞主女兒逛街,不算怠慢。
她先讓小吳去萬鐵匠處取東西,小吳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仍然是去了。萬鐵匠見小吳要東西,便問:“也不知道大人要打這個做甚,都在這裡了。”將一個破布包的一些叮當的東西遞給了小吳。
小吳接了,拿到了縣衙,祝纓又不在。
祝纓是去縣學看名單去了,博士和助教最後攢出了一份想去府學一試的名單,表情十分陳痛。祝纓打開一看,隻見上麵第一個就是甄琦。
甄琦是縣學所有學生裡最用功的,當然資質也可以,總拿頭名。到府學應該能選上,下一步就不好說了。除了他,縣學裡還有幾個人,平時成績也還不錯,放到府城估計懸。此外,又有不在縣學的書生,也想報名試一試府學,祝纓也都把他們給帶上。
她拿了名單,說:“既然要試,都要用心,收拾好行李明天咱們就出發。車馬費不用你們操心,無論考得如何,我都把他捎回來。”學生們都笑了,有些人無所謂,甄琦顯得格外緊張。
祝纓前腳走,他後腳出了縣學說是回家收拾衣裳。
才出縣學大門,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大人,許咱們去府學麼?”
完了!甄琦心中一緊!這是他娘!上一回要轉科的時候,他是有些意動的,無他,家貧。以自己的資質,與人爭進士很難,但如果轉個其他的科,出頭會更容易些。他也想過,縣令大人敢讓他們轉科,或許會有些安排。縣令大人自己就是個明法科,恐怕是有門路的。
但是他的母親卻認死理,必不肯讓他轉,險些以死相逼,甚至說:“便是縣令大人也不能這樣,你要不敢說,我去找他說去!半道上改行,哪有那麼容易的?改完了,他一時得了麵子,你的將來怎麼辦?這不是將人架到牆頭上麼?好容易你讀書上頭有出息,拚了一條命,咱們也不能毀了前程。我找他說去!你親爹不是這縣裡人,你也不是,不歸他管!”
此後他娘就有點防賊似的,總覺得縣令大人要害她兒子。甄琦好說歹說,連蒙加騙,才沒讓他娘去找祝纓鬨。
甄琦趕緊上前兩步,聽祝纓說:“當然。”
他娘陪著笑解釋說:“大人,小婦人不是福祿縣本縣人,是改嫁過來的,前夫在鄰縣的,甄琦是前夫之子,不是本縣人。”
祝纓說:“哦。”她眼角的餘光看到了甄琦,歎了口氣,對甄琦招招手,問道:“你是自己上府城,還是跟我一道走?”
甄琦臉漲得通紅:“大人,學生……”
祝纓道:“你不是本縣人?那就不該在福祿縣學裡,也罷,你去考取府學吧。”
他娘當場磕頭:“多謝大人。”
祝纓擺了擺手:“回去準備吧。”
跟著她的人、縣學裡送她出來的人都麵露不忿之色,縣學中的人雖然也對轉科的事不熱衷,卻沒什麼人把這事記在心上,都不懂甄母之心,隻道祝纓對縣學極好,甄母這般做實在無禮,甄琦急不可待地要去府學也未免涼薄。
小吳輕聲罵了一句:“小白眼兒狼。”
祝纓道:“胡說。”
小吳哼唧了一聲,不再說話了。祝纓轉臉對博士等人道:“都回去準備吧,明天出發不要遲了。”
回到了縣衙,祝纓又讓小吳去找張翁來。張翁不明就裡,他也不知道甄琦的事,祝纓卻記得甄琦的繼父是他的族親,甄琦是蹭的他家的書讀的。她開門見山地對張翁道:“張翁,甄琦是你家親戚?”
“算是吧。”
“他母親說,籍貫不在本縣,則不是本縣學生了,這是我的疏忽。”
“害!當年帶過來了,就算張家養子,雖不改姓,也是咱們養活的!”
“不提這個了,那孩子是個孝子,他母親為了孩子更好的前程也沒有錯。隻不過我看他是不好意思再跟著我一同去府城了,你幫幫他的盤費吧。”
張翁肚裡把甄母罵了一回,口上答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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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祝纓便帶著一行人往府城去,趙蘇此時亦隨行。他不想去府學,但是跟著義父出行他是願意的。
這些日子他深深明白,一個人做事漂不漂亮也與見識有關。譬如甄母,這老婦人得意兒子資質,一心想要兒子走坦途固然無錯,隻是事情做得不好看。他想自己常年在福祿縣,見過的世麵並不多,不如總在義父身邊,也好多學些事。
祝纓也不拒絕,兩人並轡而行。學生們都坐在幾輛車裡,甄琦母子則在前一天就自行前往了。
趙蘇一路向祝纓請教一些事情,說的最多的還是阿蘇家的事兒,他說:“不知義父對‘獠人’有何安排呢?”
祝纓道:“你看不出來?”
趙蘇老老實實地說:“總要互相有些信任才好說下一步。”
祝纓道:“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好問的?隻要你還是福祿縣的百姓,就把心放到肚子裡。”
“我……”
“嗯?你有旁的想法?有就趁早說,要是拖著我,我才要生氣呢。”
趙蘇搖搖頭:“沒有。”他是有一點想法的,他們家在雙方當個中人是有利可圖的,他不怕變化,但是希望這種變化對自己有利。
第二天,一行人到府城。府城果然比縣城繁華許多。祝纓先把學生帶到驛館安頓,然後自己去拜見那位按照規矩生病的上司。
上司今天沒病,見到她來了,笑道:“稀客稀客。”
祝纓也大大方方地道:“不敢,給您送人來了。”
上司道:“是什麼人?”
祝纓道:“學生呀。您儘管挑!”
上司與祝纓也沒什麼大交情,但是考慮到每年送糧還要用祝纓去懟魯刺史,他很關切地說:“你舍得?”
祝纓道:“福祿縣多少年也沒出什麼英才了,放到府學裡才更讓人安心。”
兩人哈哈一笑。
到了考試這一天,祝纓親自把人送到考場外麵,學生們都很感動。祝纓拿出個小布袋子,說:“來,一人一個,拿著,不算作弊。”
學生們一麵伸手一麵問道:“這是什麼?”
“福氣。”祝纓笑道,捏著個鐵皮打製的小橘子出來,橘子上麵一麵鏨了個“福”字、一麵鏨了個“祿”字。
這是她讓萬鐵匠給打的,可費了不少工呢!
一人一個讓他們提著,橘子上還有梗有葉,伸出來的葉子上能擱支筆,就讓它冒充個文具。考生們都笑著接了,祝纓道:“好好考。”
轉頭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祝纓道:“甄琦?”
甄琦站住了,旁邊是他母親送考,很緊張地看著祝纓。祝纓也捏了個鐵橘子給他:“人人都有,這是你的。你的學問考上府學是沒問題的。”
甄琦攥著橘子,垂淚哽咽:“大人。”
祝纓道:“去吧,彆叫人說福祿縣學無用,教出來的學生都考不上府學。”
“是。”
祝纓也不在外麵等,和趙蘇兩個人閒逛府城,這裡與她上次來沒有太大的差彆,趙蘇也來過府城,記憶卻沒有她這麼清楚了。學生們在裡麵考試,祝纓就逛街,過不幾日考完了出了結果,甄琦被選中了,但是名次竟然不如福祿縣另一個學生好。
那個學生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夠被選中,一時驚慌:“我、我是想來試一試手的。”
祝纓道:“試上了就上唄。”她看到大家圍著這個學生恭喜,卻又不理甄琦,就命人給甄琦送了一貫錢以做盤費。
顧同也是來“練手”的人,他小聲說:“叛徒。”
祝纓道:“他怎麼叛徒了?大家不是都來考的麼?”
顧同也有點少爺脾氣,道:“反正不對。”
祝纓道:“行了,甭慪氣了,反正你們以後也不得見了,我還有正事兒呢。該回去了。”
顧同問道:“是這個事兒嗎?”他提著小橘子問,他是顧家人,也知道一些事情。
祝纓道:“不是!”從他手裡輕輕巧巧拿過小橘子走了。顧同跟在後麵跳著腳的追:“大人,那是給了我的,可不能反悔。我總覺得拿著咱們縣的橘子一定是會有福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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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一路從府城又回到縣裡,京城的批複也下來了。不但同意了她與洞主所請交易之事,連申請的數目都沒有打折扣。
祝纓命人將蘇媛請到了縣衙,告知她交易可以進行了。
蘇媛這邊也不含糊,道:“我們的東西早就準備好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交易?可不可以就在縣城先訂一些?我看縣城也有鐵匠鋪,也有米倉,鹽可以稍晚一些。我們的牛馬現在就可以趕過來,要木頭,運出來就要費些功夫。”
祝纓道:“可以。”
蘇媛先挑了一些農具,其次又要了些兵器。祝纓遵循著朝廷的規定,可以給她箭頭之類,卻不賣弩給她,蘇媛也沒有過多的堅持,她要的更多的還是長刀。
過不數日,兩下交割完畢。
蘇媛也如祝纓上次那樣親自監督,直到最後一匹馬被祝纓這邊接收,她說:“好啦,你是個公平守信的人。”
祝纓問道:“那麼,可以互相交換奴婢嗎?”
蘇媛沒想到她還有這麼一出,沒有馬上拒絕,而是問道:“怎麼交換?”
“一換一。你能做主,現在就定下章程,需要請示令尊,也請帶話給他,我等回話。”祝纓乾脆地說。
這事兒是她吃虧,因為她手裡沒獠人奴婢,要從大戶手裡摳出來奴婢,得花錢買。經濟越好的地方,越貴。虧得福祿縣自去年起就有了盈餘,不然她還真拿不出這一筆錢來。
蘇媛點頭道:“可以。”其實她也要自腰掏包的。誠然,山上奴隸最多的人是她們家,但是不是所有被搶的奴隸都在她家手上,她也得出點血跟人換。她答應這個是要頂住很大的壓力的,想來她哥哥也不會很同意。
那位樹老兄下意識地想阻攔,又忍住了。
祝纓問道:“怎麼?”
蘇媛道:“沒事兒!就這麼說定了!咱們還照上回交易的樣子來?”
“可以。我這裡數目已經有了。”
“好!等我將這批米運回去,再來。”
“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