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獵頭(2 / 2)

阿蘇洞主將趙蘇叫了過去,問道:“這樣的天氣你義父還能走路嗎?”

趙蘇道:“他一定會趕路的。”

那邊祝纓也擔心阿蘇洞主的身體是否適合趕路,雖然頭一天說好了,她這一天依舊是派了人去問阿蘇洞主是否需要休息。

阿蘇洞主對趙蘇道:“他真與山下旁的官兒不一樣。”阿蘇洞主年輕時也與官員打過交道,那些人不要說想去他的寨子裡了,連臨近的地方都輕易不會去,哪怕是騙了他阿爸去燒死的時候,酒宴也是設在山下讓他們這些首領下山去。

冒雨進山的事情就更是不要提了。

趙蘇沉默不語,他夾在義父和舅舅中間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

祝纓穿上油衣,見阿蘇洞主和那位樹兄身上也有油衣。再看阿蘇洞主的隨從們,都穿的是蓑衣,她這邊的隨從也多穿蓑衣。看到人人都有遮雨的工具,祝纓收回目光。

趙蘇也是穿的油衣,跟在祝纓身邊,道:“雨天山路難行,馬蹄易滑。”

祝纓道:“我省得,實在難行時就下馬步行便是。你舅舅的身體還吃得消嗎?”

趙蘇道:“舅舅上了年紀了,不如早些回寨子裡休息。他近來已很少出寨子了,是很想與義父交好的。他……唉,義父去寨子裡見了我幾位表哥就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著急了。”說著,一臉的苦笑。

祝纓道:“與我猜得差不多。不要苦著臉,不問你一定是有原因的。”

“您看得出來?”

“你也能看得出來。隻是你總把精神耗費在無用的事情上才遮了眼。福祿縣是你父母之鄉,你既熟本鄉又熟山寨,卻把自己活得不痛快。真該把你扔到府裡、州裡、京裡去。”

“義父?”

祝纓搖搖頭,與阿蘇洞主一同上路了。

這一路他們愈發的沉默,霧也越來越大,東西都看得不大清楚了,祝纓隻有在爬到另一座山的半腰的時候才隱約看到了附近一座矮山的山頂很平,仿佛是有田地的樣子。期間也聽到了幾聲水牛悠長的叫聲,卻又找不到牛在何處。

祝纓讓隊伍暫停,命隨從用繩子一個接一個地連起來,她拿著繩頭以防有人走失。阿蘇洞主見了,心道:好仔細。

他們中午的時候吃得更簡單,大家都下馬,撐起了碩大的桐油傘,祝纓與趙蘇等人在傘下就餐,童波等人就戴著鬥笠站著嚼乾糧。四下除了雨聲就是咀嚼聲,喝的水是臨行前從小寨裡裝的,味道甘甜,比縣裡的水還要好喝一點。京城的甜水井也不能比。

吃過了又上路,雨、霧和大車又拖慢了行程,他們中間又往一條岔路上一拐,進了另一座山寨,阿蘇洞主已露出了疲態,道:“今天先在這裡歇下吧。明天就能到我家了。”

祝纓道:“好。”

阿蘇洞主見她依舊精神奕奕,不由有點嫉妒又有點傷感自身,他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麼的精力充沛的!

因霧大,阿蘇洞主的人與這處小寨互相看不清,險些鬨出了誤會,耽誤了一陣兒才進了寨中。由於阿蘇洞主身體的原因,在這個寨子裡就沒有什麼歌舞宴請,隻有寨主相陪。下雨,寨中也沒什麼人來圍觀。祝纓看著寨中彌漫的薄霧,更加小心再次叮囑不許四處走動。

就是她自己,也不去寨中尋人聊天了。

次日清晨,雨停了,山霧仍濃,阿蘇洞主的精神恢複了一些。見祝纓早起又是生龍活虎,又歎一回氣。用過早飯,一行人再次出發。這一路上,霧沒有散去的跡象,但是阿蘇洞主等人漸漸放鬆了下來,催動馬的次數卻增加了,祝纓察覺到了他的這種變化,知道快到地方了。

天漸暗了下來,算來他們趕了足三天的路,此時天氣漸熱,煙瘴之地已現雛形。福祿縣本地人如童波也低聲詛咒了起來,祝纓隻覺得身上略濕,衣服粘在了皮膚上,其他倒也還好。

忽然!祝纓的馬不安地動了動,祝纓也勒住了馬,她說:“且慢!”

縱馬到了阿蘇洞主身邊,她看著阿蘇洞主說:“快到你家了嗎?”

阿蘇洞主見她神色有異,仍是答道:“是。怎麼了?”

“不對勁,我也說不上來,但是不對勁。”

隊伍安靜了下來,在這個山霧仍未散的陌生山裡,身邊是有名的“獠人”,整個福祿縣的隊伍裡頓時不安了起來,侯五揣著刀,縱馬上前要保護祝纓。這段山路並不寬,隻能容兩輛馬車並行,祝纓、阿蘇洞主、侯五、“樹兄”四人頓時將路堵住了,趙蘇都被堵在了後麵。

“樹兄”也不快了起來,他道:“怎麼?!”

阿蘇洞主也覺得不對,但也說不出來,他抬手示意“樹兄”不要說話。忽然!不遠處響起了一陣熟悉的聲響!

號角聲!

“樹兄”臉色大變:“利基!”

阿蘇洞主的臉也黑了,他狐疑地看了祝纓一眼,心道:他察覺到了嗎?

祝纓問道:“有敵人嗎?”

“樹兄”咬牙切齒:“狗東西,趁大霧摸過來偷襲了!”

祝纓道:“算得到霧?”她是知道的,在一個熟悉的地方,比如一個鄉,有經驗的老人能夠預測得到未來一兩天的天氣。但是這麼大的山,難道利基族住得特彆近?趙蘇給她的地圖裡,利基族的主要地盤可是在比較遠的大江對岸的!

侯五聽到了號角,道:“敵襲嗎?還是訊號?”

祝纓道:“他們有敵襲。”

阿蘇洞主道:“請縣令在這裡稍等一下,我要帶人回去防禦敵人!”他叫過趙蘇,讓他在這裡陪同祝纓。

祝纓道:“我既然來了,就沒有躲在後麵的道理,我與洞主同去,一定不給你添亂。來人,把繩子拴緊。”她又問趙蘇,寨子旁是否有稍空曠之地。

趙蘇道:“很多。”

能容得下一部首領的大寨,其地理是很有優勢的,最大一條優點就是宜居的範圍大。

祝纓道:“那就好辦了。”

越靠近阿蘇家主寨附近,路反而會越好走一些,祝纓堅持,阿蘇洞主也沒有多餘的時間與她客氣,隻得由著她帶著隊伍跟隨。曹昌想勸祝纓彆去冒險,侯五道:“大人說的對,跟上去,沒有不管朋友的道理!”

曹昌瞪他,侯五道:“你懂個屁!”大霧的天,生地方,敵襲,跟著熟人才是對的!萬一不是什麼敵襲而是陷阱呢?這個破洞主就是最好的擋箭牌。

他們一行人靠近了主寨,越靠近霧居然越淡,漸漸隻有薄薄一層,幾乎不怎麼妨礙視力了。隻是天色又有點晚了,影影綽綽看到寨子外有二、三百人的樣子,正與寨子裡的人打得熱鬨。地上一片屍首,土也染成暗紅色。

祝纓近來對這各族的服色有了點研究,說不太好外麵的是什麼人,但應該不是奇霞族了。

入侵者?

入侵者裡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腰間拴著一顆人頭,阿蘇洞主看見了大怒:“狗東西!!!”

“樹兄”等人也憤怒了起來,連趙蘇都忍不住了:“欺人太甚!”

祝纓問道:“他殺害了很重要的人物麼?”

趙蘇寒聲道:“奇霞族放血祭天,利基族拿人頭祭天。越是年紀大、胡須多的頭顱越好,德高望重者是最好的祭品!他們說砍頭的時候,不僅是砍頭。”

“人牲。”

“是。”

阿蘇洞主觀察戰局,隻見自家人雖然多卻不能傾巢出動,且寨內似乎也有擾動。他更是生氣:怎麼就讓人摸到了寨子裡了?!

他抽出刀來,帶著自己的隨從要趁勢從後麵掩殺,來個前後夾擊。他隻要保證自己不被擊潰,在自己的寨中,有洞兵數千人,必然能夠戰勝來敵的。

祝纓道:“來人!”她命人將自己帶來的大車卸下牲口,用繩索將車連起來,形成一個臨時的陣地。牛馬放到車的後麵,將這臨時的陣地往前推,堵住了利基人另一麵的退路。

阿蘇洞主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揮刀衝了過去。

主寨中的人看到了他,大聲歡呼:“洞主回來了!”

一時士氣大漲!

利基族人不知道來了多少援兵,但是聽到洞主來了,他們也把人頭拿到了,於是開始撤退。不想險些撞上了祝纓,阿蘇洞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好不容易與山下取得了聯係,難得這縣令還很講道理。可不能折在這裡了!

卻見祝纓站在車上拉開了弓,箭發連珠,三枝箭一支接著一支連著往那魁梧漢子的腰間射去!

那人就地一滾,人頭硌著十分不便,腿上被箭支擦傷。祝纓見狀又拈起三支箭來,說:“頭留下,你走。”

她發狠突擊學的利基話還不很熟練,不過意思到了。來人把人頭解下提在手裡,往她這邊一擲,飛快地跑了。祝纓也不去追,約束人手不得妄動,侯五小心地去把人頭揀了過來。直到主寨裡麵的人出來,與阿蘇洞主見禮,阿蘇洞主親自來對祝纓說:“請進。”

祝纓對侯五道:“來,給我。”

親自把人頭還給了阿蘇洞主,阿蘇洞主抱著人頭淚如雨下。

死的是他的一個族內的弟弟,兩人一向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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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這麼一出,祝纓在主寨裡沒有感受到明顯的敵意,人們對她充滿了好奇。

祝纓不動聲色,命人重新把套好牲口,將大車拉進了寨子裡。

這個寨子比之前小寨規模要宏偉得多,也有兩條大路,也像是個“丄”一樣,不過又有點不太一樣。寨子並不是方形的,而是有點像個不規則的圓形,地勢也是高低起伏的。因霧散了,越往上走越是靠近寨主的家,祝纓站在兩條大路的交彙點看去,估摸著這個寨子裡得住有千戶以上的人家。竟不比一個縣城小。

寨主家前麵是一個極大的平坦的廣場,地麵很平,上麵有各式的旗杆、石台等物。

阿蘇洞主的妻兒們都在這裡迎候他的到來。

阿蘇洞主下馬,祝纓等人也一同下馬,他們家人還要上前痛哭,阿蘇洞主將人頭交給長子:“還回去。我晚些時候過去。”又對妻子道:“來客人了,快些準備!”

祝纓看這位洞主的夫人,她的年紀也不小了,看得出來年輕時也是相貌端正的女子。她一身的飾物,祝纓從她的身上看到了上次交易的金首飾。她對這位夫人一禮,說:“你好。”

洞主夫人道:“你也好,小妹說得沒錯。請先進來吧。”

祝纓與蘇媛算熟的了,但是介紹的工作還是阿蘇洞主來做的。他一邊往家裡走一邊對祝纓說了他的家人。

祝纓道:“你家人口很多,人丁興旺。”

到了宅中正堂坐下,見這屋子裡正中一個大火塘,裡麵還燃著火。山上偏涼一點,又有霧,他們在這個時節也燃起火來驅濕氣。祝纓示意侯五又遞上了禮物的單子給阿蘇洞主,阿蘇洞主也不同她客氣,讓女兒收了單子——全家可能就蘇媛能看得懂這個了。

祝纓又拿出一個匣子,是給洞主夫人的金簪。

洞主夫人也笑著接了,祝纓又拿出一個大匣子,說:“我聽說您家裡人很多,但是不知道各人的喜好,這裡有些小東西,請大家自己挑選吧。”

山寨窮,洞主家卻是見過好東西的,洞主夫人看了也很吃驚:“這麼多好東西嗎?”

祝纓道:“我留著也沒有,你喜歡就留下。”

洞主全家都開心了起來。送人頭的大兒子回來了,臉上有哭過的痕跡,但見了祝纓等人又有了點高興的樣子。阿蘇洞主對洞主夫人道:“客人的禮物你也收下了,先請客人住下來,晚上我再好好招待咱們的客人吧。”

阿蘇洞主也是為了禮貌先請客人休息,也是為了支開祝纓好問一問事情的始末。

洞主夫人請祝纓與她一同出去好安排,連趙蘇也一同帶走了。一路上一會兒與祝纓聊天,一會兒與外甥說話,還問外甥:“你這回住哪兒?還住你阿媽住的地方嗎?”

趙蘇道:“我跟義父一道住。”

“好,我叫人把你的東西也搬過去。”

正堂的火塘邊兒女們卻都圍著阿蘇洞主:“阿爸,你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

阿蘇洞主大怒:“我才離開幾天?就出了這樣的事,我還能休息嗎?!說!”

兄妹幾個隻得說了,說著說著還小吵了幾句。

原來,阿蘇洞主下山之後原本一切正常,但是今天利基人趁大霧摸了過來偷襲。寨中發現得還算早,將寨門一關。

至此,外麵是霧,裡麵關著了幾個入侵的人,拿去放血祭天,完事兒。但是阿蘇洞主的大兒子看到寨子外麵隻有一、二十人在叫罵,卻認為,不行,不能叫人闖進來就完了,得把門外這些都抓回來。

小妹反對,認為霧裡看不清,父親沒回來還是慎重一點的好。

結果其他幾個哥哥看到外麵人很少,都同意了大哥的意見,不想利基族也不傻,他們明麵上放了二十人做誘餌,其他人借著濃霧的掩護已潛伏在了寨子底下,寨門一開,他們借機衝了進去。

這一場來得目的也很明確,一套酷刑下來俘虜就招——他們就是來搶人頭的。他們的叔叔要給侄子侄女撐場麵,親自壓陣,人頭被取走了。

蘇媛的大哥被激怒了,帶隊一路把人又打了出去。

這位大哥猶自憤憤:“他們真是狡猾,我去攻打他們寨子的時候就不會乾這樣的事!”

阿蘇洞主一陣頭痛,道:“我知道了,死了的人給他的家裡送米。給他棺材。抓到的人,等你們叔叔下葬的時候祭了。你們去吧,我休息一會兒再去你們叔叔家。”

兒女們退了下去,蘇媛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

阿蘇洞主道:“你很辛苦。”

“阿爸,我不累。那位縣令怎麼來了呢?”

阿蘇洞主搖搖頭:“他是個厲害的人呀!”將祝纓如何要跟過來,對自己說了什麼,一路上的表現、路上在小寨中又怎麼做的,一一都說了。

蘇媛認真聽了,忽然問道:“阿爸,你說他們的縣有多大?比咱們的地方更大嗎?如果咱們的地方再加上索寧家的,是不是比他管的地方還要大?如果算上利基族的呢?利基族之外又有‘西卡’族‘吉瑪’族,都加上呢?是不是比他的地方大得多?他雖然厲害,可要聽他的朝廷的,一點也不痛快!那樣的本領卻要聽彆人擺布!如果告訴他,他肯留在咱們這裡幫咱們,他不用聽任何人的。他會不會留下來?”

“你是說——”

蘇媛眼睛亮晶晶的:“做‘王’。他們說的王。咱家做王,讓他也能在這裡做王!他什麼都懂,隻是缺一片天地,可他頭上壓著人!在咱們這裡,不這樣!他不用事事都問彆人,隻要他想做的,都聽他的!”

阿蘇洞主說:“他已經看些什麼來了,隻怕……”

蘇媛道:“那就結親!不願結親就給他生個孩子,他的孩子他總不能不管,不願意孩子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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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當然已經看出來了,不看出來也問出來了。

洞主夫人給她安頓好,趙蘇住她隔壁,她在屋裡趁阿蘇洞主家的仆人過來點火塘的功夫就跟人攀談上了,也把今天這一場戰事的始末問了個底兒掉。

隻是不知道阿蘇洞主父女已把主意打到她的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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