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裡死了人, 還是自己的兄弟,阿蘇洞主回家之後先問清了事情的始末,接著就去了兄弟家安撫自家親人。
寨子裡這一場雖然死了人但人頭沒被帶走, 也不算輸。又俘獲了對方的一些來襲之人,阿蘇洞主自留了一些, 又分了幾個俘虜給兄弟家。苦主家的兒子抱著他一陣大哭, 轉頭收下了人,挑了兩個看起來品相頗佳的俘虜當成了人牲, 剩下的預備留著當自家的奴隸使。
利基族砍老男人的頭, 奇霞族放壯年男子的血, 都是族中的頂尖祭祀。
這是寨中的慣例了,阿蘇洞主道:“我還有客,明天再來。”
他侄子問道:“是今天奪回阿爸頭顱的客人嗎?我要去謝他。”
阿蘇洞主道:“是。”
家人也不管祝纓是不是山下來的, 都打算去道謝。阿蘇洞主正要交好山下官府,便不攔著, 反而要帶著侄子回自家去見祝纓。一行人才出門就看到趙蘇走了過來。
阿蘇洞主問:“你義父呢?你怎麼自己過來啦?”
趙蘇道:“義父命我先來看看,說不熟寨裡喪事怎麼辦的,冒然過來怕犯忌諱。”
阿蘇洞主道:“他總是這麼小心。”對侄子簡要說了。
這侄子對山下人的印象一向不是很好, 同趙蘇也是麵子情,不過人家幫忙奪回了親爹的頭他也就不太挑剔了,說:“我親自去道謝吧。”又很疑惑:伯伯為什麼對這人這麼客氣了呢?
一行人便往阿蘇洞主家去。
祝纓此時已安頓了下來, 先將自己收拾妥當,清清爽爽坐在離火塘不遠的地方想事兒。看到趙蘇回來了, 身後還跟著阿蘇洞主, 她也起身相迎。阿蘇洞主身後的年輕人就不認識了, 這人長得與阿蘇洞主沒半點相似的地方, 但是看他的衣飾也知道此人的身份應該不低, 祝纓記得,在混戰的時候仿佛看到過他。
阿蘇洞主先給祝纓介紹這年輕人,年輕人十分實在見麵就給祝纓行了個大禮。祝纓上前將他扶了起來,道:“你遭逢大難,不必多禮。”
她說的是奇霞話,將這年輕人唬住了,頓了一頓才哭著說:“能搶回阿爸的頭,你是我的恩人。”
祝纓道:“遇到了這樣的事,誰都會幫忙的。你的家裡現在怎麼樣了?”又問安葬的事兒需不需她出點力。
阿蘇洞主道:“都辦好啦。”
年輕人又邀她去葬禮上坐坐,吃個飯、喝碗酒,全家好認真謝一謝。
祝纓看向阿蘇洞主,阿蘇洞主點一點頭:“咱們一同去看一看,再回來我家。”
祝纓道:“好。”
她又問有什麼禮儀忌諱,重新修整,又拿出布帛作為禮物,再三叮囑自己的隨從不要隨便出阿蘇洞主家,才帶著侯五去了這年輕人家。出門的時候又問一句:“大郎呢?”趙蘇閃過來站在她的身後,同她一起去葬禮上致奠。
奇霞族也不興燒紙錢,卻把逝者生前用過的許多東西燒的燒、放進棺材的放進棺材,也算厚葬了。不興拈香,也不興跟著哭幾聲,人們摘了自己身上的貴重佩飾往棺材裡放,祝纓也摘了枚玉佩放了進去。
逝者的妻兒放聲痛哭。
出了這邊哭聲震天的屋子,再回阿蘇洞主家,洞主家已點亮燈籠火把,預備好了豐盛的酒宴來歡迎貴賓了,從裡到外絲毫看不出才經曆了一場“戰爭”。
祝纓是主賓,侯五在她的身邊,其他人都被安排到下麵有人招待著喝酒、吃肉。曹昌是個老實孩子,不喝酒,帶得童波等人饞得口水要流下來了也不敢多喝。
祝纓已探聽到了今天這場“戰爭”的始末,再看阿蘇洞主這幾個兒子越發看出些端倪來了。他們豪爽,心眼兒卻不多,又很想把這不多的心眼拗得看起來像是很多,結果卻是彎彎繞繞把自己繞得亂七八糟。
她聽著蘇媛的三哥故意說要“三千洞兵人人都有酒喝”,肚裡就想發笑。她麵上卻一點也不顯出來,反而說:“辛苦過的人是該有賞的。”
阿蘇洞主瞪了三兒子一眼:“那你還不滾去催酒?滾!”
將這傻子給趕走了。
寨中年輕的姑娘們唱起了歌、跳起了舞,祝纓看了兩眼,發現她們的舞蹈節拍很有意思,有點像跳大神。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問阿蘇洞主:“寨子裡是什麼人在主持祭祀呢?還是洞主嗎?”據她所知,山上祭中應該有連郎中也兼了的巫醫的。
阿蘇洞主道:“他今晚在各家有事。”
“哦。”祝纓說,猜到大概是去主持喪事了。
有年輕的姑娘在歌舞,哪怕賓主不聊天場麵也不會冷,洞主的二兒子卻偏偏要熱個場。他一手提著一壇子酒一手拿著一隻碗到了祝纓的席前,說:“縣令,我敬你。”
侯五大驚失色,趙蘇道:“表哥,義父不喝酒……”
祝纓不等這位“二表哥”對趙蘇瞪眼便說:“我對你舅舅說過,他家的酒我喝。”
將空碗遞給了“二表哥”,“二表哥”一咧嘴:“痛快!”接了空碗倒滿酒。
侯五想來擋酒代飲,也被祝纓使眼色斥退了,她接了“二表哥”的酒碗一飲而儘。她酒量尚可,不過久不飲酒一碗下去頭稍有點點飄。阿蘇洞主在大聲喝斥二兒子魯莽,祝纓已笑著看“二表哥”又給她滿了一碗,她也不推拒,又喝了。
“大表哥”見狀也上來敬酒,祝纓來者不拒。
阿蘇洞主大喝:“你們又來灌人了!”
祝纓道:“他們故意試我呢!”
“大表哥”說:“沒有!我很佩服你的。今天你不像個山下人,倒像我們阿蘇家的勇士一樣。”
祝纓道:“你有。想試我酒量,還想試我武藝,你已按捺不住了。你兄弟也想給我下馬威鎮住我,不過想裝得不叫人看出來。”
“二表哥”矢口否認:“我沒有!”
祝纓道:“說的就是你,喝酒顯威。你們都不懂你們的父親,覺得他人老膽怯了。你既不想與我多交往,也不想與我做交易……”
阿蘇洞主臉色大變!
他不能說人老成精也是閱曆豐富,“一喝酒就揭短”這種事兒世上肯定有,不過當這種反應出現在要談條件的人身上的時候,他心底是懷疑的。此時此刻,這醉酒的反應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祝纓說的話,那是真的在“揭短”。
祝纓還說“二表哥”:“你們不懂你們的父親。”
侯五臉也變了,忙對阿蘇洞主道:“洞主,大人醉了。”要把祝纓拉去休息,阿蘇洞主的內心很矛盾,既想再灌兩碗酒看看祝纓還能說出什麼來,又擔心這樣不禮貌會將事情談崩,便說:“是我沒留神。”讓趙蘇趕緊侍奉義父去休息。
祝纓被侯五扶起,她看到了阿蘇洞主說:“你身體不太好了,上次的傷應該還沒完全好吧?你肯下山找我,是在為你的兒女操心了。”
侯五擔心了個半死,如今他們孤身在此猛戳主人家的痛處也不太好。
阿蘇洞主卻露出了少有的坦誠,他說:“你說的都對。”
“那是,我可不騙人。”
侯五再也不敢耽擱了,道聲“得罪”,硬把祝纓帶回了客房,隨後,越蘇也跟著匆匆進了客房,留下主人家麵麵相覷。
洞主夫人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阿蘇洞主道:“撒酒瘋了。”
——————————
祝纓這酒瘋還撒到了客房裡,進了客房就隻有她自己的人了。侯五見她一抬眼看到了自己,不由一個激靈,隻聽祝纓說:“侯五,你現在背後也不說我的壞話了。”
侯五苦著臉:“是,小人改了毛病了。”
“你沒有,你還在背後說他們的不好,我都聽到了。”
侯五鬱悶得要死,嘟囔了一聲,不敢接話。
趙蘇見狀往一旁一閃,甭管這酒醉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想讓祝纓現在看到他。
祝纓接過毛巾擦了把臉,往盆裡一擲卻又看向了他。趙蘇心裡咯噔一聲,卻聽祝纓說:“彆扭得要死,還以為自己是個心裡清楚的人。你知道原稿是劉鬆年的手筆,偷偷照著識字碑練字。私下找趙振,把府學的卷子還自己做了一遍。”
曹昌聽到了聲音走了過去,先說一句:“怎麼讓大人喝酒了?”又趕緊拉出了趙蘇,接著便和侯五合力將祝纓送到了內室,把她扶上了床。祝纓將鞋子一蹬,扯起被子一蓋,不理他們了。三人如得了赦一般跑了出來。
曹昌大大地出了一口氣,道:“還好我跑得快,沒被看到。”
侯五使了眼色:走!
三人悄悄地跑了,都不說剛剛聽到的彆人的秘密。
他們剛走,祝纓就從床上坐了起來,慢條廝理給自己倒了碗茶,小聲嘀咕:“虧了,沒吃多少東西。”
重新洗了臉,坐在床上回想這幾日的所見所聞。
以山寨的規模想湊出三千兵是能夠的,但是,一個這樣的山寨是不可能日常維持得了三千兵的。不過一路宿過兩個小寨,期間也隱約看到路邊山上還有彆的小寨,如果都是阿蘇家的部下的話,統統加起來湊個上萬兵也是能夠的。
祝纓估算著阿蘇家的規模。不小,但也不特彆的龐大。部族不大才好呢,太大了,誰是主、誰是客?這個規模對她來說剛剛好,地盤、人口仿佛比她手裡的多一點,但是她還是占優的。譬如福祿縣,地盤比萬年縣大得多,各方麵卻都是比不過萬年縣的。阿蘇家也是一樣的意思。
阿蘇洞主這幾個兒子可真是夠叫人發愁的。雖然不知道利基家是個什麼樣,也不知道索寧家又是什麼水平,但是隻要有一個人與阿蘇洞主能力相仿,對付阿蘇洞主這些兒子就綽綽有餘,到時候阿蘇家就得吃大虧了。怪不得阿蘇洞主對自己是這樣的態度。
兩部今天的爭鬥她也看到了,她不大懂兵事,不過京城禁軍不少,金良又是行伍出身,她多少看到了一些、聽到了一些。就今天這一場來看,兩邊都不能說是“兵”,比“群毆”好上那麼一點,稍強於民間械鬥。
她準備明天一早就在寨子裡、四下的山裡再轉一轉,看一看這裡的農桑漁獵。
才要睡下,卻又聽到腳步聲起,祝纓微微皺眉,腳步聲她聽得耳熟——蘇媛。
————————
門是侯五等人出去的時候從外麵帶上的,裡麵沒有插上,蘇媛一推便將門推開了。
她手裡拿著一盞油燈。她掌著燈,進屋後反手將門給插上。裡間的門剛才被祝纓打開了,透過門正好看到蘇媛的動作。蘇媛轉身看向內室,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裡間床上坐著個人,她反而嚇了一跳。
“誰!”
祝纓沒說話。
蘇媛拿起燈照進去,看到祝纓,臉上現出一點點嗔來:“你醒酒了,也不說一聲。”將燈又拿進了裡間,往一張小桌上放了。她站在燈,歪著頭看著祝纓。祝纓也看著她,燈下美人彆有風韻。
蘇媛晚上也喝了一點酒,趁著一點點的酒意來到了祝纓的屋子。
她看祝纓沒動,嗔了一句:“看什麼呢?”
祝纓仍然沒動,蘇媛上前坐在她的身邊,一隻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你不想睡嗎?”
祝纓轉過頭來看著她,蘇媛的心呯呯直跳,心想:他會說什麼嗎?又會對我說怎樣的實話?他會說出我的心事嗎?
祝纓卻站了起來往外走,蘇媛險些被閃到床上。她也不生氣,仍然帶著那一點嗔:“你站住!這麼大的男人,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來?不知道我過來的意思?”
祝纓真的站住了,蘇媛踩著重重的步子到了她的身邊,說:“我們要與人好,就結親!他不願結親就給他生個孩子!”
祝纓歪頭看著她,仍是沒有多言。蘇媛深吸一口氣,湊近了她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人,你留下來好不好?留下來,我是你的,以後這個寨子都聽你的、周圍所有的寨子也都聽你的!”
祝纓抬起了手,蘇媛心頭一跳,隻見祝纓伸出一根食指抵著蘇媛已經靠得很近的腦門兒,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我媽不叫我跟傻子一塊玩兒。”
蘇媛瞪大了眼睛:“你!”
祝纓慢慢地用那一根指頭將她與自己推開一尺的距離,說:“小傻子。”
雖帶了一個“小”字,整個詞卻沒一點親昵的意思。她說:“我今天見過你所有的哥哥了,你四哥說話雖然很少,可也與其他幾個差不多。我都見過他們了,我知道你和你的父親在愁什麼。”
她食指在空中下劃,又抬起另一隻將蘇媛微張的領口理好,說:“我問過你‘能不能做主’,你該明白是什麼意思。是女人都能生孩子,這算不得本領更稱不上金貴。我是能做主的人,也隻與能做主的人說話。我不與你姑姑商議任何正事,她隻是信使。你呢?你本事不差,是夠格做下一任當家人的人,如果眼睛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與你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蘇媛的心跳得愈發厲害了:“你不要兒子嗎?”
祝纓道:“你幾個哥哥可也都是你阿爸的兒子。”
祝纓收回了手,說:“能當家做主的人卻要以出賣身體生孩子來做條件,真是個傻子。明天我會找能做主的人好好談一談。”
見蘇媛還沒動,她伸手捏著蘇媛肩膀上的衣服,將她提到了門口,單手開門,不幸遇到了侯五巡夜又巡了回來:“大人房裡燈亮了?是口渴麼?”
曹昌道:“我去倒水……”
兩人看清門口的人影之後,嘴張得能塞進去一個碗!
他們的聲音又驚動了剛躺下的趙蘇,他也從隔壁房裡拉門走了過來:“怎麼了?”
祝纓麵不改色繼續將蘇媛提了出去,順手把門給關上了。侯、曹二人一聲也不敢吭,蘇媛將頭一昂,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趙蘇大步追了上去!
蘇媛一路不說話,沒幾步就到自己房外,趙蘇道:“你站住!”
蘇媛回過頭看著他,說:“怎麼?”
“你乾什麼去了?”
蘇媛道:“聊天。”
趙蘇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咱們不講究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