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兄弟(2 / 2)

“那你、你們,有沒有……”趙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問。

蘇媛生氣地說:“你看呢?”

趙蘇並不好打發,他仍不依不饒道:“我要聽你說。”

“沒有!討厭鬼!你要知道這個乾什麼?”

趙蘇突然恢複了禮貌,後退了三步,說:“夜裡風大,進去早點休息吧。”

蘇媛道:“什麼鬼?!”

趙蘇卻心情很好地回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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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清晨,祝纓早早起身,她這一夜睡得挺好的,趙蘇也早早起來到義父房門前站崗。

父子倆精神十足,侯五、曹昌卻是頂著四隻黑眼圈,問也不敢問,連討論都不敢,就怕被童波等人聽到。他二人自詡是祝纓的“心腹自己人”與福祿縣的衙役不一樣,哪裡會把昨夜看到的事情拿出來講?好險沒把自己給憋死!

祝纓洗漱完了,跟趙蘇一起在自己房裡吃早飯,早飯是阿蘇洞主家的廚子做的,仍是山寨風味,雞蛋、熏魚、臘肉等等十分豐富,還上了一壺米酒。

趙蘇吃了兩口粥,低聲道:“奇霞族不知道何時沾了些鄭衛之風,父母不禁青年男女自擇婚配。”

話才說完就聽祝纓笑出了聲,祝纓伸手給趙蘇倒了碗米酒,道:“能說出這個話,你再喝點兒吧。”

趙蘇有點疑惑地看著祝纓,祝纓道:“隻要有選擇就會有高下。哎呀,吃完了你陪我四下走走?”

“是。”

祝纓不再解說,兩人吃完了飯又去看阿蘇洞主,阿蘇洞主今天得去兄弟的喪禮上,祝纓問趙蘇:“你不去嗎?”

趙蘇道:“他們也未必想見我。”

祝纓道:“走吧,我與你同去,彆叫人挑了禮數。”

兩人仍是去喪禮上轉了一圈,這回就不用再往棺材裡扔貴重的佩物的。在這裡,祝纓見到了寨中的巫醫。這是一個年老的男子,有著花白的頭發和胡須,他唱著難懂的歌謠,祝纓饒有興趣地從頭聽到了尾,覺得很有意思。

原來,天下跳大神的唱的意思都差不多。

她忽然有點想父母了。

看了一會兒,阿蘇洞主就過來說:“縣令大人,你又過來啦?我這裡忙完就要去找你呢。”

祝纓道:“死者為大,不要耽誤了殯事。”

兩人客氣一回,阿蘇洞主請祝纓回他家了,他也不是哪個親戚的喪事都要從頭呆到尾的。路上,祝纓說:“洞主去看看其他人家嗎?”

阿蘇洞主道:“早上看過啦。”

兩人無話,到了阿蘇洞主家,阿蘇洞主請祝纓到正堂的火塘邊坐下,擺了一張小桌,上麵放著茶、一些肉脯之類。他拿出小刀慢慢切著肉,堆了一碟子推給祝纓,又切了自己吃,顯出是要長談的樣子。

趙蘇躬一躬身,往後退了幾步要出去,冷不丁後背撞上了個人!趙蘇一回頭,就看到蘇媛神色自若地走了進來。祝纓道:“大郎,要麼出去要麼坐下,選定離手,再不能反悔。”

蘇媛坐在阿蘇洞主的身側,趙蘇就坐在祝纓的身側,祝纓一邊嚼著肉條,一邊看著蘇媛說:“洞主,你留下了她,她是能做主的人嗎?”

阿蘇洞主看了女兒一眼,心裡矛盾得很。祝纓道:“你這女兒很能乾,可是一個管家再能乾,我也不想與管家定約。再能乾的管家也不是主人,跟管家說話不頂用。大郎留下來,是我知道他能當他的家。”

蘇媛神情緊張地看著父親,她想對父親表一表忠心,卻又張不開口。她明白,一旦她說出“我就一心為阿蘇家輔佐哥哥”,祝纓一定會轉而與她的哥哥接觸。

阿蘇洞主長歎一聲:“縣令大人上山,連我的家也想看一看的吧?我的幾個孩子,縣令大人都看到了,我的兒子雖多,卻不如這一個女兒聰明懂事。可是女兒要怎麼當家呢?我快死了,我這個家不能跟著我死。我要在死前將家裡安排好。”

祝纓道:“我上來是為了榷場的事,我說過,讓我看一看才好籌劃。開榷場是為了長久的貿易,可不是為了一錘子買賣。如果洞主家不能持久,這件事我也是不能答應的。洞主的家事我不該過問,也不想過問,但是想問洞主一句,你怎麼保證持久?”

阿蘇洞主道:“我正在做的就是這件事。”

祝纓道:“那可不太穩。開榷場不是一句話就能辦好的,選址、選官吏、定規矩,從劃地、建造市場,再到召集商人、定價、供貨,等等,這邊兒房子還沒蓋好,那邊兒有人反悔,今天一個說法、明天換個人又換一個說法,我擔的責任可太大了。”

阿蘇洞主道:“我與你發誓,絕不反悔。”

祝纓搖頭道:“我不想看反悔後的報應,我隻希望能夠保證沒有反悔的事情發生。”

阿蘇洞主終於吐了一點實話,道:“小妹當家倒可保證。”

祝纓道:“洞主擔心她坐不穩你這張椅子。”

“是啊。”

祝纓問道:“洞主覺得把這張椅子傳給誰,他能坐得穩呢?”

阿蘇洞主啞然。

祝纓沒有催促,阿蘇洞主能請她上山,又屢次派女兒下山辦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把女兒像妹妹那樣拿出來嫁掉,就已是一種表態了。而她昨晚對蘇媛,也是一種表態。

終於阿蘇洞主低聲道:“縣令大人能夠幫助我這女兒坐穩這張椅子嗎?”

祝纓喝了口茶,低聲說:“洞主不是已經開始安排了嗎?你我不如坦誠一點,阿蘇家興旺和睦對我也有利,不然你這裡亂起來必有人做山匪打劫,我那裡也不太平。我不希望你家出事。”

阿蘇洞主大喜:“好!那榷場的事?”

祝纓道:“我已有了些想法。開當然可以開,如何說服朝廷我已有了主意。隻是如何開,怎麼定個規矩,還請洞主能夠讓我在寨子瞧瞧,與寨裡的人聊聊。再看看寨中的產出當如何安排。”

阿蘇洞主道:“可以。你要怎麼與你們的朝廷說,要我做什麼?”

祝纓笑道:“洞主明白人,當然還要上一份表章了,這個依舊讓大郎來寫。”

她已規劃好了,還是阿蘇洞主的名義寫請開個集市可以長久貿易,理由就寫寨子離縣城太遠,交易不便。當然免不了要稱頌一下皇帝,再讚美一下天-朝的物產豐富之類。然後祝纓再寫一個奏本,詳細說明本地的情況,並且向阿蘇洞主要更詳細一些的奇霞族、阿蘇家的情況,她需要再彙報一下。

“你人多、地方大,才好設榷場。隻有三五個人,也是不值得單設一個的。”

阿蘇洞主慢慢聽著,猶豫地問:“我家所有的事?”

祝纓道:“不必所有。你有那麼多的敵人,又有那麼多的需求,與朝廷走得近一點不是壞事。”

阿蘇洞主笑道:“這是實話。就這麼定了!”

祝纓道:“好。”

阿蘇洞主道:“我可以照你說的做,你會幫我對付利基族嗎?我出兵,你有兵器、有錢糧,又有主意。咱們打敗了他們,就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地,你也會有更多的功勞。”

祝纓笑道:“拉一個打一個?那是在玩弄心術。那我也可以先答應你,等你把他打得不行的時候再幫他一把,叫你拿奴隸人口來換米、鹽、鐵,讓你們永遠流血,我一直可以收獲人口,對我豈不更有利?我隻想大家都能過得好一點,並不想玩弄這樣的詭計。陰謀,我懂,但不想用在你們身上。”

阿蘇洞主死死地盯著祝纓,祝纓安穩地坐在那裡,絲毫不為所動。

阿蘇洞主道:“縣令大人幫我這許多,我也不能不給你允諾!我願與你結為兄弟!”

祝纓毫不猶豫地說:“好!”

趙蘇吃了一驚,人往後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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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為兄弟是件常見又不太尋常的事情。

所謂常見,是指隻要意氣相投了,當場斬雞頭燒黃紙就算是個把兄弟的。所謂不太尋常是指,結為兄弟之後就跟親兄弟隻差那麼一點了,兩家輩份也通了,得算個通家之好了。尤其是兩人的身份,阿蘇洞主是“蠻夷酋長”祝纓是“朝廷命官”,這就不太尋常。

但由於是私人的關係,就像祝纓收了趙蘇做義子一樣,倒也不能說是犯法。

阿蘇洞主當即就安排了起來,就在他家前的那一個寬闊的廣場上,阿蘇洞主叫來了巫醫兼任主持,又通知寨中的人明天觀禮。

阿蘇洞主全家的人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要結拜了,四兄弟看著比自己年紀小一大截的祝纓,以後就要叫“叔”了,不知道說什麼好。

阿蘇洞主卻不管他們的意見,一個勁兒地下令安排。

第二天的時候,阿蘇洞主另一個兄弟還沒下葬,這一個兄弟就在結拜了。

祝纓穿戴整齊,與阿蘇洞主到了廣場上。隻見廣場上站滿了人,人又蔓延到了廣場下麵的路上,黑壓壓的一片。

一個壯年男子牽了一頭牛、一匹馬上來,閃亮的刀鋒劃過牛頸,將它的血放到一個大盆裡,牛發出痛苦的長鳴。接著是馬,也是如法炮製。次後用一隻銀碗從盆裡盛出血來,由巫醫接了,遞到二人的麵前。

兩人各取血塗了口唇,跪下對天盟誓,說的是奇霞語的誓詞:“我兩人結為兄弟,從今天開始就是一家人了,要互相幫助,絕不背叛。如果背叛,就放乾他的血祭天地。”

山上山下都歡呼了起來。

阿蘇洞主就讓全家來跟祝纓改稱呼,祝纓十分自然地叫洞主夫人“阿嫂”,阿蘇洞主的兒子們狠狠咽了口唾沫,還是叫了:“阿叔。”

蘇媛倒是張口就來:“阿叔。”

接著,阿蘇洞主就開始擺流水席,慶祝自己多了個兄弟。祝纓留意看著,他這流水席擺得比趙翁做壽的流水席也不差多少,自家吃得好一些,外麵的桌上也能管飽。

祝纓會奇霞語,與上下說話並無阻礙,不多時她就與不少人都混熟了。尤其那位巫醫,她說:“我姐姐也學醫術,她在弄個藥方。”巫醫道:“弄出來了嗎?”祝纓道:“差不多了,等弄出來我給你捎來?”巫醫矜持地點了點頭,又說自己也有很好的傷藥。祝纓也向他討一點,還說自己也有跌打藥。

阿蘇洞主低聲對妻子道:“巫醫平常不太喜歡與人說話的。”

洞主夫人道:“是很讓人喜歡的一個人呢。”

祝纓吃完這一席,次日又找到了阿蘇洞主,往他那位死了的兄弟的喪事上去,按照她與阿蘇洞主的關係,現在死者也算她兄弟了。

阿蘇洞主道:“不是要去寨裡看一看的嗎?”

祝纓道:“看是要看的,家裡的事也是不能不管的。”竟真的去了喪主家裡。

奇霞族的風俗跟山下略有不同,不必停靈太長的時間,這一天就下葬了,人們將棺材抬到另一座山上,放進了一個山洞裡。這山洞比較高,將近山頂了,裡麵高高低低擺來很多棺材。棺材抬進去之後也不在洞裡再掘坑深埋,隻是往裡麵一放。巫醫又在外麵兼起了祭司,帶著幾個人又唱又跳,唱跳完了葬禮就算結了。

祝纓跟在隊伍裡步行,她與阿蘇洞主並肩,聽阿蘇洞主介紹一下山裡的物產之類,也有茶,也有米,還有木材等。

祝纓道:“我問過茶鋪,春秋兩季茶好,春季尤其的好。大哥給我的茶我也拿去給他們看了,他們說製得不好。”

阿蘇洞主道:“要好匠人才行,總弄不到。”搶人是一個好辦法,問題是搶不到。好的製茶師傅不在他這周邊,根本無從下手。

祝纓道:“等秋茶下來,我設法尋一個吧。”

阿蘇洞主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兩人又一路說著如何經營山寨的事,直到走回家阿蘇洞主也沒覺得累,到晚上休息的時候才發現雙腿都腫脹了。

此後祝纓就滿山滿寨的亂躥,偶爾還順手雕支漂亮的木簪順手送給個孤獨的老阿婆。

也見過奴隸,他們戴著枷鎖,還要背著沉重的東西,祝纓低聲道:“不戴枷還能多背一些。”

寨裡的人都笑著說:“不戴枷就跑了。”

祝纓默默記在心上。

祝纓又往山中的稻田看了一回,還看了茶山、附近的其他小寨。寨子看得不多,她的時間有限。

眼看離開的日子將近,這天晚上,祝纓去向阿蘇洞主辭行。

阿蘇洞主十分不舍,道:“日子過得可真是快呀!”

祝纓道:“我還要回去辦咱們的事呢,榷場的事我心中也有數了。回去就寫奏本。”

阿蘇洞主歎道:“我也沒想到事情真能辦成。”

祝纓道:“隻要想辦,總能成的。對了,另有一事,既然已經結義,大哥家裡的事就是我的事,萬一我調走,不能把大哥一家晾在半山腰上不去下不來。我少不得為大哥籌謀一二,隻盼大哥不要當我彆的用心。”

“兄弟你說。”

祝纓道:“大哥擔心的沒錯,女兒當家必會有人挑毛病。不過,如果有朝廷的敕封,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蘇洞主突然不說話了,祝纓道:“莫慌,不是要管著你。如果是給你授官,以後這官也可以傳給你的兒女,兒女再傳給兒女,世襲,你還管著你的地方,除了多一個官兒,旁的什麼都不變,怎麼樣?”

阿蘇洞主臉上豁然開朗!

祝纓道:“你認朝廷為主,朝廷並不派官員接管你的山寨。每年繳一點賦稅,數目能另商量,就是自己人了。鹽鐵交易也不像現在這般困難,榷場更是容易。當然,咱們現在先不跟朝廷講,一點一點放出來。人口也不全報上,一是大哥你這裡沒有文字,數目也不準,二是,報得多了,又有賦稅上的麻煩。今年可以先不報,等到明年。或留到有需要的時候再報上去。

我雖然不願動刀兵,但大哥要是被人襲擊了,我也想保你平安。有敕封,彆人動你你向朝廷求援名正言順,是過了明路的。”

阿蘇洞主聽到最後一句,道:“好兄弟,你很好!是在為我著想。就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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