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一百貫, 祝纓也就大方了起來,將一些原本要送給彆人的禮物也打包送給鄭熹。
時隔兩年,她進鄭府還是個“不用等”的待遇。門上仆人看到了她都笑著問:“三郎回來啦?”言語之間的親切與兩年前也沒什麼差彆。
祝纓也笑著與他們點頭:“鄭大人現在有客人麼?”
鄭府管事道:“你來了, 還管什麼客人?”
祝纓道:“你這話一說我有點害怕了。”京城貴人何其多?
鄭府管事接了她的禮物單子, 再讓人從曹昌手裡接禮物,自己則恭恭敬敬給祝纓送到鄭熹的書房裡去。
鄭府的一切也都沒怎麼大變。這樣的興盛人家每隔一陣兒就會換掉壞了的瓦片、地磚,重新油漆門窗等等,如果剛好趕上了流行,修葺的時候也會給某個部分換個時興樣式。一些地方留下了修補的痕跡。花木也都修剪得很整齊,地上不見雜草。
親眼看到這些, 祝纓也放下心來。鄭府如果遇到了麻煩,她也不免要分心的。
小廝給她將竹簾撩起, 鄭熹的書房已開始點燈,陸超對她擠擠眼, 示意鄭熹心情還可以。
鄭熹打量著祝纓, 待她叉手行禮之後說:“坐。”
祝纓坐下了, 接過了陸超遞來的茶, 道:“大人, 為什麼讓金良攔著我呀?”
鄭熹道:“身上有公事官司, 四處亂逛像什麼話?”
“那也不是我的官司呀——蘇匡怎麼犯起昏來了?沒牽連到您吧?”
“我有什麼好牽連的?”他到底有點惱了,輕輕罵了一句, “那個混賬東西!眼皮子淺,膽子倒大!投了閹宦還想要我保他嗎?”
祝纓問道:“老左不會有事兒吧?那……裴少卿?”
鄭熹道:“這難道不是情理之中的麼?無論安排得多麼仔細,我在不在大理寺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要是有你一半兒的能乾興許還能支撐一陣兒,否則, 但凡來個精明的主官, 他們就熬不了太久。左丞算聰明的, 知道貓著不動。”
“斂翼待時。”祝纓說。
“是啊——”鄭熹拖長了調子感慨。
祝纓道:“您彆這樣,怪嚇人的。都不像您了。”
鄭熹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還沒變。”
祝纓道:“我覺得我這樣就挺好的,沒打算變。”
鄭熹終於笑了起來:“也就是你!說說,你都乾了什麼好事了?我隱約聽說你還種了麥子了?”
祝纓道:“您要聽說了就不是隱約的,去年試種了一年,彆的都有各種不合適,隻有宿麥今年春耕前才將將收割。沒開鐮就收到了公文叫我回京解釋案子,虧得日子靠得近,我多等了幾天等收完曬完了帶著上路,尋思著真要找我的麻煩,這個興許能當個護身符來使。”
鄭熹道:“就你機靈!這話倒是說對了,這能算是你的護身符。不過也要記住一點——護身符也不是什麼事兒都能護著的。你已開了頭,就算拿下了你問罪彆人就不會去種麥子非得等著你了?效用有限,你要謹慎!”
一盆冷水潑下,祝纓沒有受到打擊的樣子,她仍然很平靜地說:“是。”
鄭熹道:“不要不當一回事!古往今來多少名臣賢相,他們乾的政績哪個不如你呢?當時身敗名裂的也不在少數,一朝身死家敗,千百年後倒是有人再提起他們、請進賢良祠裡供著了,有什麼用?商鞅不如你?吳起不如你?嘖嘖,你要慎重!”
祝纓道:“是。”
“就是對政事堂也不要就掏心掏肺了,他們的心裡不算他們自己第一重的還得是江山社稷、是兩宮,是禮法體統。
他們前幾年一口氣放出許多年輕官員出去,根本就是廣撒網。經過一場年輕時期的曆練,能磨煉出來的日後必有作為。至於誰能出頭,他們倒不是很在乎,凡事都是有損耗的,為國儲材也是這樣。
誰能冒頭他們就拉扯一下,談不上必得內定哪個人是一路坦途。你能乾又肯乾,腦袋自己冒出來了,他們才能看得到你。你不能乾,也就這麼埋沒下去了。
你有犯法之事,又或者牽涉到什麼案子裡去,指望他們一力死保著你?你就不要想這樣的好事了。你自己行事要謹慎!”
“是。”祝纓心裡抽氣,很少見鄭熹這麼激動得長篇大論的樣子,一會兒功夫他就說了三個慎重、謹慎了。
鄭熹說了一長串,他在外麵憋得狠了,長篇大論就隻好衝“自己人”了。說了很久之後,他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坐回椅子上,自嘲地笑笑:“光說你,我自己也未必就辦得到呢。”
祝纓問道:“可是遇到什麼事了麼?”
“沒事。”鄭熹說。他自己發泄了一通積鬱的情緒之後,語氣又變得和緩而穩定了,問祝纓在福祿縣都乾了什麼,有什麼難處之類。
祝纓道:“都還勉強應付得來。隻要彆總把我薅回來解釋就好了,一來一回小半年就沒了,怪耽誤事兒的。”
鄭熹道:“回來一趟是好事,離天子越遠,越容易為人所趁。唉,就算近了,又能好到哪裡去呢?心遠了,一樣是遠的。”
祝纓道:“要是不能說,您就彆說。”
“呸!”鄭熹笑罵一句,“什麼不能說的?我估摸著你在京城轉兩圈兒就都能打聽得到了,陛下愛魯王,東宮是常會受到些刁難。斂翼待時嘛!”
祝纓就不再多打聽,也不再多說什麼天子父子的話了,這方麵她以前沒怎麼接觸過,現在又不在跟前,信息不全,貿然開口十有八、九得說錯。她說:“那咱們就斂翼待時。”
鄭熹點點頭,又說她:“你不是個愛搜刮的人,怎麼過年送了那麼些個東西來?好好做官,好好做事,就像種麥子這樣的事你做一做就好。”
祝纓道:“不會耽誤了正事了。我要真有毛病,魯刺史頭一個饒不了我。”
“他怎麼回事?”
“瞅著跟要降伏人似的。”
“嗤——”鄭熹嘲笑了一聲,“不用管他,他已過去有幾年了,也該調走了。”
祝纓趁機說:“我上了個奏本請求再任一任,已經批下來了。”
鄭熹挑眉看向她,祝纓道:“您又不讓先來見,又讓金大告訴我段嬰回來了。我就隻好隨機應變了。他愛回就回,我不回。”
鄭熹笑不可遏:“你可真是姓段的克星了。”
收了笑,鄭熹道:“很好。該拜訪的人都拜訪一下,大大方方的,你是朝廷官員,有自己的交際,不要避諱。欲蓋彌彰就沒意思了。”
“是。”
祝纓又提出要感謝鄭侯給弄了佩刀,還問拜訪嶽桓道謝的時候需要注意什麼。她沒好提要感謝一下鄭熹的妻子,“求見夫人”多少有點不太妥當。
鄭熹道:“該怎麼見就怎麼見。”
祝纓見他已冷靜了下來,心裡鬆了一口氣,心道:京城現在果然是個風起雲湧的地方,走!趕緊走!
兩人又閒聊了兩句,祝纓就起身告辭了:“不敢犯宵禁,明天還得去回話。”
鄭熹問道:“回什麼話?”
祝纓道:“討點麥種回去種,之前都是我自己弄的,不多。現在要推廣,朝廷不能不給我本錢。”
鄭熹失笑:“去吧,好好乾!”
——————————
祝纓從鄭府裡出來,心裡有點感慨。想她初見鄭熹時,此人是何等的少年得意,又是何等的沉著穩重。
升鬥小民為爭一文一分起早貪黑,小官小吏為升一階營營苟苟,王侯將相卷入天家爭鬥照樣坐立難安。大浪之前,王侯將相也不過如此。實在沒必要為這些人的“高貴氣度”心折,穩得住不過是因為“輸得起”,等到代價太大輸不起的時候,照樣是難沉不住氣的。
隻是這種心情眼下卻無人訴說。
突然之間,她很想花姐,很想父母。
曹昌已在門口等著了,見狀忙牽了馬過來:“大人。”
祝纓道:“走,咱們回家。”
回到家裡,她又在心裡將事情過了一遍,蘇匡是徹底不用管了,左丞也不用她多管。她管好自己就行了。
於是,她又打開一疊空白的紙,慢慢地寫了起來。
她還是到了點兒就睡,第二天照樣起床。這一天她還得到皇城裡去,不過不用有人接送了,兩件官司與她有關的部分已經結了,她也拿到了臨時的門籍,隻要自己掐著點兒去政事堂裡跟王雲鶴報到就行。
王雲鶴得上早朝,她就算著差不多了的時候再往皇城去。在皇城門口又遇到再次輪值的李校尉,跟他約了過幾天一起吃個便飯。
她將這次回京需要的應酬分為幾類,需要親自登門的、可以派人送帖子送禮的、聚在一起吃個飯的,各有不同。李校尉在“舊熟人吃飯”一類裡。
李校尉痛快地答了。
她自己一個人進皇城,自己走到了政事堂,看樣子王雲鶴和施鯤都還沒回來。她抬頭看看天,覺得時辰應該差不多了。藍良誌抱著一疊奏本從她身邊經過,道:“祝大人?怎麼站在這裡了?來來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將祝纓帶到他們的值房裡坐著,將值房的門打開:“喏,隻要相公回來,咱們從這兒就能看到,你隻管坐著。”
祝纓笑道:“多謝。”
藍良誌抱著那疊奏本往上麵送去做準備了,祝纓隨後也從值房裡出來了。在屋簷下站不一會兒,就有人跑過來說:“相公們回來了!”
祝纓順勢走到一邊等著。
王、施二人路過她的時候說了一聲:“你來了?進來吧!”
二人特意多看了她一眼,見她依舊一身六品的青綠服色,輕輕點了點頭。
進了政事堂內再往右一拐,就是幾張書案,王、施二人隨手指著輿圖又問了祝纓一些問題,譬如田畝數、一畝地種子與收獲比之類,王雲鶴又問了祝纓的意見:“太熱的地方宿麥也不好種?”
祝纓道:“是。要看品種。有的旋麥倒是能種,又與稻子重了季節。下官試過了,又想了一下,還是得稻麥兩季更穩妥。”
王雲鶴道:“把冼敬叫來。”
冼敬是王雲鶴的學生,之前外放的那一個,當時王雲鶴還是京兆尹。幾年過去了,王雲鶴做了丞相,冼敬現在是做的戶部侍郎。
王雲鶴指著祝纓對冼敬道:“他的事兒就交給你啦。”然後又告訴祝纓,福祿縣種麥子這事兒的細節她得跟冼敬去商量。商量完了給政事堂拿出一個方案來,政事堂審核過了之後再交給皇帝批準。皇帝批完了,下旨,通過,祝纓就能去領麥種然後回去了。
祝纓和冼敬都無異議,冼敬道:“二位相公要是沒有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帶他去戶部詳定了。”
王雲鶴道:“去吧。”
祝纓又跟著冼敬出了政事堂,出了門兒,冼敬也放鬆了一點,笑道:“昔年一彆,不想小友已成棟梁。”
祝纓忙說:“不敢,還差得遠,見賢思齊、見賢思齊。”
冼敬道:“何必過謙呢?仗著聰明不肯沉下心的人太多了,害!都不是真聰明的人。”
祝纓道:“自己選的路。”
“那是。”
不一會兒就到了戶部。戶部現在沒尚書,就侍郎主持,另一個侍郎還是個掛銜兒的,祝纓也曾見過,是高陽郡王的世子、鄭熹的親表弟。這位表弟的臉居然沒有長垮,還是一副“貌若好女”的樣子,身體也還沒有多麼健康,仍然沒有變得膀大腰圓。
高陽郡王的爵位到他身上就得再降一級了,他也不能再稱王,先給他兼個官倒也說得過去。隻是戶部的事兒就隻有冼敬在做了,冼敬的資曆又不足以做個戶部尚書,他頂著侍郎的頭銜實際乾著尚書的活兒,也還算方便。戶部管錢糧人口的,祝纓要麥種得從他手裡摳,最後交的賦稅也都會流到他的手上。
世子看到了祝纓,一時沒想起她是誰,聽冼敬說了就想起來了:“哦,是你。”
冼敬道:“就是他。”
世子在戶部跟冷雲在大理寺也差不多,萬事不管的,他說:“你們忙吧。”
冼敬又將部裡的事分派了一下,指著一個郎中、一個員外郎說:“你們將手上的事務處置完了過來一下。”最後才帶著祝纓到了他的屋子裡,與祝纓討論起種麥的事兒。
進了這間屋子,冼敬先是好聲好氣讓祝纓坐下,然後說了幾句辛苦的話,又誇祝纓真是能乾:“天下縣令都像你這樣,能把產量翻一番,我還有什麼好愁的?”
祝纓道:“大人要是真著急,就趕緊把我的麥種批下來。”
冼敬笑眯眯地:“要多少呢?”
“起碼得一千石,不能再少了,”祝纓說著,將昨晚寫好的那一疊紙又拿了出來,“大人請看,福祿縣現有田若乾畝,其中上等田若乾、中等若乾、下等若乾,為不浪費,先從上等種起……”
冼敬一邊翻看一邊問:“下等的不管了?”
“上等產糧多,起先二年種出來我得收一些當種子用的。要不,您再多給個兩千石?”
冼敬一抹臉,表情就變了,道:“又要麥種,種了又不繳稅,這說不過去吧?”
祝纓道:“想吃蛋也得先把母雞喂大吧?”
兩人討價還價的時候毫無在王雲鶴書房裡講什麼禮、刑、經、史時的斯文樣兒,都變得嘴臉刻薄起來。
祝纓道:“你現在管我要,我也是沒有的。你擱賬上也是欠著,福祿縣在我到之前,都欠了二十年的租子了,你能怎樣?”
冼敬道:“欠租還有理了?能怎樣?當然是把你報上去啦!你就等著乾不好把你調回來吧。”
祝纓道:“我回來更沒人能交得起了。”
等到郎中和員外郎二人到門外的時候,冼、祝二人已吵得站起來了。冼敬見他們到了,咳嗽一聲:“來啦?等一會兒。”
他對祝纓說:“那你得補給我一點兒什麼。”
祝纓雙手一攤:“沒有。”
“嘿!”
兩人又吵了一回,冼敬嘀咕道:“好吧,就一千石,你也不能十年後再交。五年,不!三年!三年後稅得再給我加……”
“五年!不能再少了!”祝纓趕緊打斷。她算了一下,五年還行,十年她也頂不住朝廷的壓力,十年都種不出個名堂來,還有啥用啊?
她又說:“五年,租賦給你多兩成!不能再多了!一千石麥子,你就想換以後年年多兩成的糧,高利貸都沒你這麼狠的。”
兩人一番討價還價,最後各讓一步,冼敬給祝纓兩千石的麥子,祝纓五年後得給他多三成的糧食稅。
接著,二人就“五年後”的“五年”從什麼時候算起又扯了一回皮,祝纓堅持:“這是宿麥,今年種、明年才能收的,得算下一年的。”活給又摳出了一年的時間。
郎中和員外郎兩個看得眼都直了,他們常遇到哭窮的地方官,不過能跟冼侍郎吵成這樣的縣令也是罕見。二人心道:此人年紀輕輕就能不怯場,是個好苗子。
轉念一想,這個是祝纓的話,膽子確實是應該很大的。
冼敬與她爭吵完,將臉一轉,把這二人嚇了一跳,道:“這件事你們兩個與她去辦。”
郎中心道:您都跟他說完了,還有我們什麼辦事的餘地?
冼敬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道:“擬個推廣的章程出來。”
於是王雲鶴交給冼敬、冼敬交給郎中,這份差事終於有實際辦事的人了。郎中道:“是。”
將祝纓請到他的屋子裡,請祝纓坐下,攤開了紙筆,讓員外郎記述,他再與祝纓協商每一條。
郎中姓張,五十多歲了,戶部的郎中是個從五品的官兒,祝纓也不敢怠慢,她與冼敬不大客氣,是因為跟冼敬算認識、且中間有一個王雲鶴,要辦的事兒王雲鶴也是支持的,所以才能吵。張郎中又不熟,品階也比她高,不能當麵太失禮。
張郎中也心裡有數,想這幾日祝纓出入政事堂,又麵聖了,聽說還得賜緋衣,他也不多擺架子。兩人客客氣氣,有商有量。
他們商量的就十分的細了,比祝纓答王雲鶴的內容還要細致。多少畝田,能怎麼種,增產多少。洗敬給派的任務並不隻是福祿一縣,還讓他們寫個“推廣”的計劃。這計劃張郎中還摸不著頭腦,少不得再問祝纓。
祝纓就手拿筆在紙上寫寫畫畫,給他們講解,著重說了時令、氣候等等的影響,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適合這樣種的,等等。
說到午飯的時候,祝纓就被冼敬留在戶部一塊兒吃了。吃完了沒讓她走,就在戶部接著跟張郎中講解、磋商。
下午,張郎中又問:“這墾田推廣究竟如何?”
祝纓道:“說起墾田,就得說拋荒。偏僻地方,一旦有事,拋荒逃亡的就有。下任縣令來了,一看,賬上有這麼多田,實際都荒了,哪裡收得上稅?硬收,剩下的人也要跑光了。惡性循環了。”
冼敬突然探出頭來,說:“你就是這個‘下任縣令’吧?”
祝纓道:“大人,進來聽?”
冼敬擺擺手:“我還有事。”
說了一下午,到落衙的時候,他們的紙上還隻是有一些零散的字詞。
張郎中與祝纓約定第二天再過來商議。
——————————————
祝纓這一天要去的是陳巒的府上而不是王雲鶴的府上。
陳巒如今還住在京城,這讓祝纓有一點點的詫異。照說他已請求休致了,還說要回老家,這會兒不應該還在京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