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奔波(2 / 2)

祝纓有了一百貫的天降橫財,給陳巒準備的禮物也就多了一些。

陳巒府邸收拾得跟鄭府一樣的乾淨整齊,門上昔日排著隊來求見的人流幾乎不見了。祝纓投了帖就得見。

陳巒的胡須白得更多了!

見了祝纓,陳巒有些高興也有些感慨:“你還沒忘了我呀!”

祝纓道:“相公這話味兒有點兒怪。”

“我已不是丞相啦。”

祝纓道:“那也不差。”

“誒~還是改個稱呼吧。”

祝纓道:“相公,咱們就甭在這個事兒上耗時辰了吧?相公可好?”

“好好!你呢?我怎麼聽說有點兒小官司?”

祝纓便將蘇匡的案子和豐堡的案子都說了,又說了政事堂叫她回來解釋,自己如何去了大理寺和禦史台,怎麼讓他們抄了賬去等等。

陳巒點點頭:“王、施二位還是愛護後輩的。你呢?有什麼打算?”

祝纓道:“晚輩是前年外放的,今年是第三個年頭了,想想有許多事情還沒做完,就具本請再連一任福祿縣令,陛下已然準了。”

陳巒拍著膝蓋道:“做得對呀!要踏實地乾。唉,你一個孩子家都知道遠離,我竟……”

“相公?”

當著她的麵,陳巒吩咐道:“從明天起,收拾行裝,咱們也該回家啦!”

祝纓道:“您這是什麼意思呀?”

陳巒道:“你看這京城,適合久留嗎?”

“這……”祝纓知道他是誤會了,說,“晚輩是因為有事。”

陳巒搖搖頭:“喏,熱炭盆裡一大塊兒赤金,炭火永不熄,伸手,不伸手?”

祝纓想了一下,道:“得看我想不想要。”

陳巒道:“如果想要呢?”

“我找個火筷子吧。”

陳巒笑得驚天動地:“是極!是極!伸不伸手、怎麼伸手,看要不要、看有沒有本事拿!沒本事、沒看清,一伸手進去就是燙得皮脫肉爛!你可要記住了呀!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後,都要記著自己現在的心。”

“是。”

“哎喲,我有點想拿,也想大郎能拿,我們現今都沒有火筷子。”陳巒說,“那還等什麼?”

他又看了祝纓一眼,說:“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會有成就,你一向也做得不錯。許多人,出身貧寒、年輕時卑微受過彆人的蔑視,一朝得勢就易心胸狹窄過於自卑又有疑心病,好在你不是這樣的人。小祝啊,你現在也沒有火筷子。你種麥的事我也聽說了,是好事,還要踏實做下去,不可居功。那可不是你的火筷子。”

“是。”

陳巒道:“你沒弄明白。你的功績有了,你的幫手呢?要有頂用的幫手。光杆兒一個,屁用沒有,不能指望著彆人‘瞧你人不錯’過日子。”

祝纓道:“晚輩明白。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招來相應的人不是?雞窩裡養不出鳳凰,縱有,也往梧桐樹上飛了。好在晚輩可以連任,如今時間寬裕可以從容籌劃了。”

陳巒捋須笑道:“你是個有主意的人呐!很好!以後有事,不妨也多給我寫寫信,老了,想找人說話了。”

“是。隻是不知寄往何處?晚輩正在催促戶部給撥麥種,好押運回去。”

陳巒道:“當然是送到家裡。”

他環顧了一下書房,自嘲地笑笑:“舍不得,舍不得。我雖請辭,又使人回家收拾宅院,這一拖二拖呀,又起了貪念嘍!不是你來,我幾乎要接著賴下去了。你什麼時候離開,我與你也走同路走一段,咱們做個伴兒,路上也有人說話不孤單。”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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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離開陳府,再回自己家,想想自己與陳巒相識的過程,也覺得有意思。誰能想到陪他最後離京的會是自己呢?

她笑笑,寫了些帖子,叫來曹昌:“明天不必等我,你去投幾封帖子,再送些東西出去。”她分派了田羆家等處,讓曹昌送東西。再讓曹昌給休致的老王也送個帖子,邀他與大理寺同僚們一起吃飯。

第二天再去與戶部討價還價。

初稿很快擬了出來,不但有福祿縣的內容,後續推廣一府、一州乃至數州的計劃都有。

張郎中讓祝纓看看。祝纓道:“這是大人的事,下官怎麼能指手劃腳呢?”

“看一看,看一看嘛,早早弄妥了,彼此都省心。”

祝纓這才接了,一看,這位執筆的員外郎日常顯然是做老了事的,寫得順暢得緊!她隻看關節處的數字對上了,關鍵的詞句沒有歧義,尤其給自己的麥種和稅的優惠年限沒錯。就說:“諸位做事太可靠了。”

張郎中笑道:“大家都傳說,小祝做事才是妥當呢!”

互相吹捧幾句,張郎中道:“那我就這樣遞上去了?”

“有勞。”

此時還沒到落衙的時候,祝纓就親自往大理寺去,給同僚們遞帖子請吃飯。在大理寺,她被人圍了起來,也見到了久違的左丞。

她說:“老左,給你寫信你也不回!還要我來請!我訂好了席麵,一道吃?”

左丞在蘇匡的案子裡受了牽連,又被削了一些職權,笑得有點勉強:“好。”

祝纓散了一回帖子,見武相和崔佳成不在,問道:“武、崔二人呢?還在女監?誰與我同去?”

左丞道:“我吧。”

二人往女監走去,左丞道:“小祝,我愧對你呀,交到我手上那麼多東西,我竟守不住。”

祝纓道:“你這話說得,倒像是竇大人與鄭大人說話了。大理是你的?是我的?有天大的本事,主官不是你,你也無法不是?你手上還有多少?抽個空兒,咱們再去轉一回,那些人我都還記得,給他理順了。老左,你人在大理寺就是寶貝。”

左丞笑笑:“聽你一說話,心情就會好。”

祝纓道:“那是。”

一會兒到了女監,連男監的看守都提著鑰匙來拜見她。男人女人都有哭的,也有跪下拜的:“小祝大人!”

祝纓散了兩張帖子,又對諸獄卒說:“也有你們的,我都安排好了。”大理寺的吏、卒幾百號人,她是真的寫不過來。大家都說:“好!”

祝纓算好了,張郎中把章程遞上去,冼敬審,冼敬審完了多少得添點見解再遞到政事堂在,政事堂二位看過了可能還得再改點兒,最後交給皇帝,皇帝再批下來。批完了過政事堂等處執行。

祝纓再去領麥種,她還要親自挑一挑好的,因為過了朝廷的明路,朝廷會再撥車伕、馬匹、運糧車等等一整個車隊再給她派押送的官吏——七到十天都是非常正常且不拖延的。

半個月後她能動身,都能算辦事利索了。

她正可趁這功夫把京城的舊識們都拜訪一回。

她在大理寺又與舊相識們都聊了一會兒,跟左丞約好了休沐日帶他見一些自己認識的舊人。

趕在落衙前回家,收拾一包禮物讓曹昌扛著,主仆二人再去拜訪劉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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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鬆年是天下文宗,雖近來被召回做官事務卻不忙,按點的到了家。門上早等著一群青年才俊了,才俊堆裡,一個斜倚在門柱上的小無賴就尤其的紮眼。

劉鬆年跳下馬來,大步走到門柱前打量:“噫!不穿緋衣就裝柱子,是不是傻?”

祝纓懶洋洋地道:“紅配綠,顯眼。這不,能讓您眼裡有我了。”

劉鬆年笑罵:“胡說胡說!油嘴滑舌!你靠那兒乾嘛?進來。”

祝纓麻溜跟著進來了。

劉鬆年常年是個生氣的狀態,看到祝纓他的心情反而變好了。說:“怎麼不穿?”

祝纓道:“滿城朱紫,不差我不一個。本來就是‘假’又不是真的能穿得上,顯擺什麼呢?”

劉鬆年道:“你這嘴也很討厭了,為什麼老王不說你?”

祝纓道:“不知道。”

劉鬆年翻了個白眼,兩人進正堂裡坐下,劉鬆年道:“你又帶什麼來啦?”他滿心以為能再翻出個拓片出來,再不濟,有個破木板子也行。夾手奪過了禮單一看,登時大失所望:“這都是什麼?這都是什麼?俗物!俗!”

不過是些金帛之類,數目還不太多,夾點兒筆墨紙硯什麼的。

祝纓道:“不要還我。攏共就這麼點兒錢,我還不夠使呢。送給了這個,就沒有錢再送那個了,沒有俗物開道,彆的東西也送不到跟前。”

劉鬆年突然不罵了,說:“是啊。哎,不對,你那珠寶不錯呀!一件值上百貫!”

“什麼珠寶?”祝纓問。她啥時有這麼貴的東西了?

劉鬆年仰臉看房梁,不說話,祝纓道:“您快說吧,我都窮瘋了。”

劉鬆年哼唧一聲,從袖子裡掏出件東西來,微微泛著點寶光,道:“喏!”

祝纓一看,小心地道:“您……帶著呐?”

“嗯。”劉鬆年含糊地答了一聲。

他的仆人笑道:“安德公主拿價值百貫的一支釵跟代王妃換了一件呢。陛下知道後下令匠人尋訪照做,卻總不得。”

祝纓的臉頰跳了幾下,她那珠子,按斤稱的買了好幾斤親自挑的,磨粉的材料啊!回去趕緊多買幾斤!

劉鬆年故作不經意地問:“又來乾嘛啊?”

祝纓道:“看看您啊。吃橘子不?等我種的橘子好了,給您送點兒過來,吃不吃?”

“囉嗦,要送就拿過來,空口說什麼?”

祝纓道:“等好了就送。哎,您上回說的番學,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就是差點意思的意思。”

“就那個人,能進太學嗎?”

“想考末等就進來。”

祝纓道:“那就行。”

趙蘇吧,她就給搭個梯就行了。

她跟劉鬆年沒詩文能夠討教的,不過劉鬆年對當地的詩歌感興趣,又問當地的風土人情。就這事兒又聊了一會兒,祝纓也說了一些阿蘇家的事兒,還說了阿蘇家與利基族那一場衝突。

劉鬆年道:“古人也常有以人為祭品的事兒,祭品身份越是尊貴越好。噫!雖是蠻夷,倒有古風。”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又在嘲諷人了。

祝纓道:“就是他們現在還是小孩兒,咱們已經是大人的意思,是不是?”

“哼!”

祝纓又說:“商量個事兒唄。”

劉鬆年感興趣地問:“什麼事?”

“呐!以後有什麼難寫的文章,是不是能找您代筆……”

“呸!”劉鬆年說,“你找不著人啦?”

“有你,我還找彆人乾嘛?我又不傻!”

劉鬆年勉勉強強地說:“行吧。”他等著祝纓出題目,祝纓猶豫了一下,還真給出了個題目——編一編耕種的歌。

各地都有一些民諺、歌訣來講農時之類,但是這些內容以祝纓的經驗來看,並不是通行各地的。主要是南北,差異巨大。

福祿縣當地之前不種麥,更沒有種麥的歌訣。祝纓道:“我已試種出一季了,都有收獲了。日子我都記下來了,您看看!對了,快些編出來啊,我沒幾天就得回去了。還有稻子要收呢。”

說完,她拿出一疊試種的記錄來,標出必須要編進去的內容,另有一些內容可編可不編,劉鬆年如果有本事就請也編進去。

劉鬆年瞪眼:“你還真要支使我?!”

祝纓道:“那要不,明年收了麥子送您一石當潤筆?”

“哼!”

“能還價的,您要嫌少了咱們再添點兒。麻煩您字寫好點兒啊,不然不好照著刻。”

“去去去!”劉鬆年一手收了試種的記錄,一手揮蒼蠅似的趕人。

祝纓不再久留,起身鄭重一禮:“拜托了。”

劉鬆年也斂了活潑的表情,認真地說:“臨走之前你來拿。呿!什麼時候同你這麼熟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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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祝纓一邊等著批複,一麵又陸續拜訪故人。

王雲鶴排在劉鬆年之後,見麵後對她說的是些鼓勵的話,祝纓並不向他告魯刺史的狀。王雲鶴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告訴她:“陛下已準奏了,正在選種、派人,準備好了就會告知你。”

祝纓向他道了謝,沒有王雲鶴關注這事兒辦不了這麼順利,且將她召回來這一趟本身就幫了她一個大忙了。

王雲鶴道:“年輕人當勉力前行。”

“是。”

祝纓做事實在是不需要人操心,王雲鶴道:“既請旨連任就要乾好,蒼天不負苦心人。”

“是。”

王雲鶴之外,她又陸續拜訪了一些官員。繼麵與溫嶽、鄭奕等人聚會,再拜訪一下金大娘子、溫母等人代張仙姑和花姐問好,又宴請昔日同會僚、禁軍中的熟人。也沒忘往老馬的茶鋪裡再坐一坐。

臨行前,她帶了一簍銅錢到了慈惠寺裡,先給了尼師二十貫:“大姐在的時候常過來舍藥的,現在也還常惦記著。”

尼師宣了一聲佛號,也托她帶著藥給花姐和張仙姑:“這些藥材南方不易買到好的。”

祝纓也接了。

她又給了借住在這裡的付小娘子兩貫錢補貼,付小娘子的孩子還是病懨懨的,能走能說能動,比同齡人還是失了幾分活潑。大理寺的補貼如今減了,她就順手給兩貫。

付小娘子有心不收,又掛念兒子,隻得含羞收下了。收了錢之後,付小娘子忍不住又向她說了一件事兒:“小周好像遇到了難事兒。”

祝纓道:“我正要問呢,那天吃酒的時候,她臉色就不太好。我還道她與哪個慪鬨彆扭了。”

“她的脾氣大家後來也都知道了,人不壞,脾氣壞,倒沒壞心。要說慪氣,也得跟她家裡。大人隻管想想她的年紀,怕是。生得又好看,能寫能算,還有份差餉,有的是人求。她爹娘又是那樣的,恐怕……”

祝纓道:“知道了。”

“大人,不是小人愛好播弄口舌,姑娘家要在這件事情上栽了,下半輩子就毀了。我們這樣的人,能自己糊口全賴大人一念之仁。唉,再遇上旁的事兒就真的無法了。隻好看誰好心就求一求了。她好強,不好意思說,我們看出來了,不能裝不懂。”

祝纓點點頭,給慈惠庵又添了點香火錢,慢慢踱回家,曹昌牽著馬跟在後麵。

到了家裡的巷口,就看到曹母站在小門那裡往外張望,一看到他們來,曹母迎上來低聲道:“大人,家裡來了個姑娘,問她是誰,她說是大理寺的人,姓周。”

祝纓道:“知道了。”

她仍從前門進,曹父也開前門迎,周娓就坐在門房裡的一條長凳上等著她回來。

祝纓道:“今天不當值?進來說。”將她帶到書房。

一進書房,周娓見四下無人,就跪了下來:“大人,姓遲的要打探牢裡的事兒!這回是認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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