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陳萌道彆之後, 陳巒回鄉的路就剩半程了。
祝纓依舊像前半程一樣隨侍左右,陳巒與她之間的稱呼也變成了“伯父”和“三郎”,陳萌的兩個兒子張口也都是“三叔”或者“叔父”之類。
他們的家鄉與祝纓南下的路不是全順,到了差不多的地方陳巒一家就要拐彎回去了, 而祝纓還得照著官道一路南下。如果祝纓隻有自己幾個人、兩輛車, 一路把陳巒送回去她都樂意, 可惜不能。
這一天到了岔路口,陳巒道:“終是到了分彆的時候啦, 往前走, 莫要回頭。我對大郎也說, 且不要回京, 你也一樣。”
祝纓道:“是,小侄一定謹記在心。”
陳巒語重心長地道:“將你召回來的那件官司, 本來是一件大事麼?不大。一旦有人借機生事,立時就從大理寺自查出去到了禦史問案。這樣的事情一直都有很多,不過以前沒落到你頭上罷了。以後落到你頭上的機會可就多了,防是防不住的,要能應付才行。要怎麼應付呢?你勢單力孤, 什麼事兒都要親力親為可不行。光靠著鄭熹也不行,得有自己人。”
祝纓道:“是。就像蓋房子,過硬的政績是磚石木料,怎麼建起來還要看人工、圖紙、調度, 乃至於地基合不合適建高樓。不能說哪一樣不要緊, 但也不能隻靠哪一樣。”
兩人頗有點依依惜彆之情, 陳巒心道:怪不得王雲鶴願意提點他。
我可真是老了, 總是感慨, 他想。最終吞下所有的歎息, 振奮精神道:“去吧!海闊天空!”
“伯父保重。來年進京,我再來看您。”
陳巒笑嗬嗬地道:“好。”
祝纓目送他的車隊拐入了另一條官道,漸漸變成了一條線、一個點,才回頭說:“咱們也該接著趕路了。”
——————————
押糧官一路也算開了眼了,莫名其妙地就跟丞相一路走了這麼久,雖說是個休致的丞相,那也是以前沒見過的。雖說一路上也沒能跟陳巒搭上幾句話,畢竟也跟這樣的大人物交談過幾句。
最最要緊的是,祝纓還能抽空關心一下他這一路的待遇問題,押糧官就覺得祝纓挺懂事兒。私下與押糧的吏卒們說起時,也要說:“難怪年紀輕輕就能這麼吃得開,確實有點本事。”
吏卒民伕往日押運糧草吃住沒有現在這麼好,但是可以小賭、可以偶爾醉酒——這個可能會被押糧官打。也占了些便宜、也有不便的地方,總的來說也都還算滿意。
直到祝纓送走了陳巒。
當天晚上,祝纓找到了押糧官,客客氣氣地說:“老兄,商量個事兒。”
押糧官對她印象頗佳,道:“不敢不敢,祝大人隻管吩咐。”
祝纓道:“還要辛苦一下弟兄們,明天開始咱們得走快一些了。不然路上就要遇到雨水了,南方的雨水一下大半個月,道上泥濘難走,到時候可要受罪了。”
押糧官很關切地問:“這麼艱難麼?”
祝纓道:“越往南越不好走,濕熱,要麼怎麼說是煙瘴之地呢?”
押糧官這些日子看著祝纓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南下回福祿縣看起來十分輕鬆,看不出絲毫的怨言。直到祝纓提及才想起來,哦,煙瘴之地,還真是的呢!他有點緊張地問:“可有什麼妨礙麼?”
祝纓道:“接下來幾百裡還行,再往前就要留神了。等到了福祿縣,如果趕上了雨季,你們就先在我那裡歇幾天休整一下再走,三、五天的飯我還是管得起的,我再給老兄你出個文書說明天氣不好,你捎回去。”
押糧官道:“好!”
祝纓又與他拿出路線圖來,二人商定了之後的安排。祝纓也從押糧官這裡學到了一些東西,長途押運又與她攜眷赴任不同。官員赴任,損壞了的車輛馬匹驛館裡能很快修複、補上,大隊的押運由於體量巨大,有時候損耗過多驛館沒有提前準備會來不及,就要滯留比較長的時間。馱馬生病、人生病、車輛損壞、運送的物品損壞等等情況都是會有發生的,都要有預案。
押糧官道:“咱們是官差,馱馬路上有補,人就不一定了。頂好往大驛站宿的時候找大夫配點藥,有人染病就及時一劑藥下去,車輛也要及時修補。否則到了小驛站又或者荒地裡就難辦了。這樣的長途是許損耗人的,可損耗太多也不好交差。”
祝纓連連點頭,到了下一個驛站,讓人又弄了點木匠家什、一些木頭捎上,以備途中出現意外之類,簡單一點的問題她順手就能給解決了。
押糧官看了,更添了一點佩服,心道:這心是夠細的。
祝纓之心細仍不止於此,不用管陳巒了,她就有功夫將運糧隊仔細巡查一回。押糧官陪著她巡查,道:“祝大人放心,咱們這一趟吃好喝好,再沒有敢醉酒誤事的。”祝纓將這些人看了,點點頭。
下一個是大驛站,是照例要多休息一陣兒補充一下車隊的缺損的,祝纓便與押糧官商議,可以在此處多停留一天。押糧官欣然應允:“我看這天氣也有些不好,正可歇上一天。”
祝纓卻離開驛站,找了個驛丞帶路去了附近的城裡,先采購了一批新的草鞋,接著又去了買了一些鬥笠、蓑衣,最後買了幾隻新桶一些木瓢,雇了兩輛車拉到了驛站。
回驛站前又從錢袋裡抓了一把錢給驛卒:“辛苦了,拿去吃酒吧。”
她這奇怪的樣子很快引起了圍觀,押糧官笑道:“這是乾嘛呢?”
祝纓道:“把弟兄們叫過來吧,走了上千裡地了,不得換雙新鞋麼?”
押糧官張張口,怔了一下,才說:“祝大人體恤!”
祝纓道:“分一分,咱們好上路。對了,接下來的地方雨水頻繁,我看你們帶的蓑衣之類也不夠。桶帶蓋子的,從驛站裝些乾淨的甜水,免得路上喝臟水。”
押糧官從來沒遇到過這麼順溜的事兒,他自己也不太上心,押糧路上,人隨便淋、糧不給濕,此外他自己有件蓑衣就不會特彆的管下頭的人。沒讓服役的人自帶口糧就已經很不錯了,再給準備這些?想什麼呢?
吏卒們自己都沒想到還能有這樣的待遇,一些粗心的民伕自己出門的時候嫌麻煩都不會帶這些東西。
祝纓道:“催你們趕路,不得給準備好了麼?遇到下雨路滑的時候可能要手杖,路上遇著竹林砍幾根吧。我沒錢了,就不買了。”
他們都笑著說:“好。”
祝纓道:“想起什麼彆的事兒再現置辦吧。”什麼生病損耗,吃飽了、穿利索點、彆淋雨喝臟水……總之儘量彆讓人生病不就好了?人好好的,路上遇到啥事不能解決?
此後一路走得越來越順利,這條路祝纓走過,雖然季節略有不同,但大模樣都在。越往南,押糧官的經驗越用不上,反而是祝纓越來越熟悉越來越順手,將一切都安排得妥當。
白天加緊趕路,隨行的人也不太叫苦,遇著些事故大部分也都能馬上解決。五月末的時候,他們離福祿縣已經近了,雨也漸漸多了起來。下雨的時候,眾人遮擋的動作利落,麥種一路幾乎沒有什麼損失,這讓祝纓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她這一路白天趕路、晚上寫些計劃,麥種怎麼用她都有了規劃,路上的損耗她也有一個預期,如果損失太多計劃就要調整。現在可以照著計劃來了,她有點高興。
她這回沒有先去見魯刺史,祝纓算準備了日子,現在回福祿縣,把之前積壓了小半年的公務粗略地處理一下,再將麥種收拾好,她就得去見魯刺史了——六月末又到了。不做好準備,魯刺史是不太好見的。
六月二十一,她回到了福祿縣。
長長的車隊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有人看熱鬨,有人呼朋引伴一起看熱鬨,發現前麵騎馬的人是祝纓,他們都歡呼:“祝大人回來了!!!”
祝纓向他們揮手,還要與押糧官商量:“留意彆壓著了莊稼,我可指望他們吃飯了。”
押糧官笑道:“我們省得。”
從縣境回到縣城又走了兩天,不知道為什麼,越靠近目的地了,腳伕們心裡著急,步子反而慢了一點。押糧官也累得夠嗆,他在押運的經驗裡從來沒有走得這麼快過,大家精神倒還不錯。
祝纓沒有催促,隻是說:“就快到了,縣城雖然簡陋,安排大家休息的地方還是有的,歇個三兩天再走。”
————————————
縣城裡的人有早就知道消息的,關丞等人出了縣城來迎接。
關丞身後的父老很有幾個眼淚汪汪,看到祝纓忍不住哭出了聲:“大人!可算回來了!”
祝纓道:“怎麼出來這麼遠?說回來就是要回來的。”
關丞趕緊恭喜:“恭喜大人得賜緋衣!”
著緋衣的官,關丞也隻有在州城裡見過。以前南府的知府是能穿上緋衣的,可是南府好幾年沒知府了,從上到下一片春意盎然——都穿得綠油油的。
祝纓道:“同喜同喜。麥種來了,咱們回去再說。哎喲,見到我就不要再哭啦,看不見的時候偷偷抹淚兒盼著就行了。”
一句話將人都逗笑了,顧翁扶著杖,聲音打顫兒地道:“等大人回來的時候隻有哭得更多的,真真望眼欲穿呐!”
趙蘇不動聲色,隻是默默地上前幾步,自動自發地站在了祝纓身側,道:“義父,請上馬。”
一行人上了馬,又走一天,傍晚時分到了縣城。
趙蘇道:“義父,大家已準備好了接風酒為您洗塵。”
祝纓道:“好。莫主簿,你與倉督先將麥種交割了,倉庫還夠吧?”
莫主簿笑道:“足夠了,之前存了橘子和稻穀,完糧納稅再出了幾批橘子之後倉庫就騰了出來,正好放麥子。”
祝纓道:“這是拿來做種的,可要仔細收好。”
“大人隻管放心!”
祝纓讓他們交割完之後將押糧官也請過來一起吃酒,又讓驛丞將押運的吏卒民伕等都帶到驛站安頓下來。然後對眾人道:“容我先拜見父母,剛好他們那裡交割完畢,咱們一同吃酒。”
眾人忙說:“應該的應該的!”
一齊擁簇著她先回縣衙。
祝纓攏共帶回來兩輛車,曹昌回來就悶聲不吭地招呼人卸車、把箱子往後衙裡抬。侯五比小吳跑得還快!親眼看到祝纓好好地回來了,吸吸鼻子說:“大人,可算回來了!”
祝纓道:“對啊,再不回來我錢都快花光了,得餓肚子了。”
邊說邊走,沒進二門呢張仙姑和祝大就衝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花姐。
張仙姑拉著祝纓的手左右看。“瘦了。”她說。
祝纓道:“苦夏。對了,我帶了些東西回來。她們還有叫我捎東西給你們的呢。”
鄭府裡給各人準備的禮物都有,連花姐都得了一份好緞子,或許是因為她寡婦的身份,給準備的都是冷色的,張仙姑的緞子比花姐的還要鮮豔一點。祝大也有份,鄭侯還送了他一根釣竿,鉤帶絲線一應俱全。此外又有各人的熟人托付捎帶的。祝纓自己又在京城買了一些特產。
張仙姑嗔道:“這得花多少錢?”
祝纓道:“沒花我自己的,陛下賞了一百貫。”
“都花啦?”
“哪兒能啊?我還剩了二十貫呢!”她驕傲地說。
張仙姑一口氣沒倒上來,伸出兩根手指:“二、二、二十貫?一百貫你花得隻剩二十?我打死你算了!”
祁小娘子和杜大姐趕緊過來笑著攔著,花姐把祝纓拉到一邊,點點她的額頭:“你呀。”
笑了一陣兒,曹昌等人把箱子都抬了過來。祝大道:“你官衣呢?陛下賜的那身兒!穿上咱們看看!”
祝纓道:“五品才能穿的,我又不是五品!衣裳在那箱子裡,想看你們拿了看就是。對了,小祁,我給祁先生也捎了些京城的東西,你們打開看看。”
祁小娘子靦腆一笑:“我們也有呢?”
連小吳,她都幫老吳一家又捎了些東西回來。侯五沒親人,就她隨便給買點兒了。都不是貴的東西,但是物離鄉貴,她還都記得了。
父母又要拉著她說話,她說:“外頭等我出去喝酒呢。”
現在父母都不怕她出去喝酒了,反正也沒人敢灌她,張仙姑道:“這大熱的天,你先洗個澡換身衣裳再去!”
杜大姐道:“水都燒好了。”
祝纓道:“行,東西你們看著分吧。”反正她自己也沒什麼特彆想留的,就把從劉鬆年那兒弄的稿子之類讓小吳給送書房裡。
洗完了澡,擦著頭發,祝大捧著那身緋衣說:“你穿一個,穿一個我看看!”
張仙姑一麵給女兒擦乾頭發一麵說:“對呀,穿一個,穿一個嘛!哎喲,紅官衣!紅官衣!穿了紅官衣才叫官兒呀。”
祝纓甩著頭發,拋出些微小的水珠在空中一陣亂飛。她順手一撈往身上一裹:“呐!有什麼好看的?做了五品以後天天穿,怕不看煩了?”
“嘿嘿!”祝大圍著她傻笑,“咱們家也有穿紅衣的官兒啦。”
祝纓心道:你等著,早晚我能給你倆也掙一身的。
她脫下了緋衣,道:“收好了,就這一身兒,彆弄壞了。有大事的時候再穿。”
張仙姑忙接了過去抱在懷裡:“放心!我親自給它收好。”
花姐笑著把她拉到了妝台前:“來,我給你把頭梳了,外頭他們該等急了。等你回來再逗乾爹乾娘吧。”
“我才沒逗他們呢。”
張仙姑笑著罵她:“你沒逗,你撩著我生氣呢。快滾去喝酒吧!”
————————————
接風酒擺在縣裡的那一座酒樓裡,祝纓沒騎馬,這縣城實在不大,她洗沐一新,換了乾淨的綢衫,搖著腰扇在街上慢慢地走,看到他的人都跟她問好。祝纓也笑著跟他們說:“好好。”
有人問她:“大人回來了嗎?”旁人就笑話:“沒回來你看到的是哪個?”
她沒有一點不耐煩,也回答說:“回來了。”
路上有人塞給她兩個大橘子,祝纓也接了,問道:“這會兒還有橘子呢?沒賣完?”
那孩子笑嘻嘻地:“嗯,存的!特意留的!”
祝纓摸了幾個錢給他,他也高興地接了,被小夥伴兒們一下圍住了。
走到酒樓前,丁校尉正在那裡,站在簷下拱手道:“祝大人,一路順風!”
呃……這話說得比蘇媛才學說官話時還不靠譜,不過看丁校尉臉上晦氣之色已消,知道他過了關了,祝纓也不糾正他。
祝纓道:“順風順風,你也順風。”
丁校尉道:“可算回來啦!彆的話我也不多說了!走!喝著去!”
“請!”
眾人敘了座,押糧官也撈到了一個位子,他好奇地打量著這些人。他現在隻剩看了,因為這些人說的“官話”相當的繞舌,他幾乎聽不懂,說慢點還能猜一猜,講快了就聽得腦子隻發懵。
他很驚奇地發現,祝纓居然很流利地用當地的土話與這些人順暢地交流。之前與他交割的莫主簿的官話就比較差,他還有點鄙視,如今一看莫主簿的官話居然還算好的了。
祝纓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對趙蘇道:“那位是押糧官,你官話好些,同他聊一聊吧。”
趙蘇領命,與押糧官旁邊的莫主簿換了個位子,順利地切入了一堆福祿縣的官吏中間。押糧官發現趙蘇的官話居然不錯,道:“小郎君,你官話可以呀。”
趙蘇客氣地道:“才學的。”
兩人悄聲交談了起來。
那邊丁校尉先端起了酒,鄭重歡迎祝纓回歸,他也不說道歉的話,就一句:“都在酒裡了!”自己先乾了一碗,四周一片叫好。
祝纓道:“本也不是你的錯,禦史台那裡我都答完了,你的賬也與他們對過了。以後咱們都小心點兒就行。”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丁校尉拍胸脯保證。
二人都算是被豐堡那裡的事兒給牽連的,丁校尉倒黴更大一點,這幾個月也沒少受訓斥。他回來就把氣往小兵身上撒一撒,最近一個月才恢複了正常,嚴令手下士卒不許胡說八道,更是一腳將吹牛的給打發得更遠。
接著就是關丞等官吏、顧翁等鄉紳敬酒歡迎,本地風俗是不大看得上不能喝酒的人,尤其是男人,不能喝酒還像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