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本地主官例外,大家自己喝自己的,兼著聊天兒拍不喝酒那個的馬屁。
關丞又問起了緋衣的事兒,祝纓道:“是有那麼一套,帶回來了。可也隻給了我這麼一套呀,穿壞了怎麼辦?收著,有用的時候再穿。”
大家邊吃邊聊,祝纓道:“我看了田裡的稻子,看來今年收成應該不錯了。”
大家都順著說是縣令調度有方,又愛護百姓,這才有這樣的收成。關丞又提:“那麥種?”
祝纓道:“是啊,咱們種新糧,朝廷也不會乾看著的,這不,撥了種子來。先喝酒,過兩天我再安排。”
安排耕種?
鄉紳們的耳朵都豎了起來。祝纓卻表示出了現在“不談正事”,隻跟大家敘一敘離彆之情的意思。那邊押糧官幾杯下肚,上下眼皮開始打架,趙蘇好奇地看著他:“您這是?”
押糧官忙打起了精神,咂咂嘴:“沒沒什麼,天兒熱不會犯悃哈,你們祝大人可真是……他不累的嗎?”
趙蘇心道,那是你太弱了吧?
祝纓在上麵談笑風生,趙蘇在旁邊看得也有點羨慕、也與有榮焉。一頓酒下來,祝纓滴酒沒沾,下麵喝哭了好幾個。
趙蘇等到酒宴結束,把押糧官往驛館裡一送,趁著夏夜的涼風往縣衙走去。義父離開幾個月,肯定想知道縣裡的一些情況,這些事兒在趙蘇知道祝纓回來的時候就開始打腹稿了,與阿蘇家的交易、田裡的情況、鄉紳們的動向、橘子貿易的事兒、丁校尉那裡……
他一條一條地在心裡梳理,決定想要搶先報告。
走到縣衙,值夜的人叫一聲:“小郎君。”
趙蘇問道:“義父再在是在前麵還是在後麵?”
“在前麵,顧家小郎君來了,正在裡麵說話呢!”
趙蘇眼睛瞪大了一點:“顧同?”
“是呢?”
趙蘇心道:顧老兒又起什麼壞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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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押房裡,幾個燈芯把屋裡照得很亮,也把跪在地上的顧同拉出好幾個重影來。
祝纓本來在看這幾個月福祿縣的公文的,福祿縣的事兒不太多,壓了幾個月卻也不少了。州裡、府裡就來了好幾封公文,也有調這個賬的,也有調那個文的。關丞十分油滑,想了一個兩全的法子,一份文書,他要是覺得交出去了會被祝纓收拾,就推說被祝纓帶上京去解釋案子用了。州、府拿他無法,也隻能暫時記下。
祝纓看到這裡不由發笑。
顧同便在此時登門求見。
今天接風宴,顧翁也把這孫子給帶上了,四下都是他的長輩,他沒什麼搭話的人因此顯得很沉默。這是許多年輕人上桌時的常態,如果不是用來斟酒、勸酒、陪聊、表演才藝,就隻剩下安靜湊數一個用途了。
顧同安靜地看著這些人的表演,一個在幾個月前就萌生的念頭瞬間破土而出。
小時候,他看的是這些人的意氣風發、指點福祿縣,談笑風生又指揮若定。一副什麼事情都在掌握中的樣子。這兩年他見識到了這些人的淺薄之處,這些長輩們拌嘴的時候跟街頭無賴吵架的差彆也不是很大嘛!
他對自己的祖父失望,祖父在他心裡一直是高大的、深沉的、遇事冷靜而事事都成竹在胸的。鄉紳們也有是他的姻親長輩,一個個平日裡也都高高在上,聽說為他們帶來好處的縣令要走慌得像群驢。不想縣裡怎麼樣,不想百姓怎麼樣,第一想自己家好處壞處,想與縣令的恩怨。
等到縣令回來了,又一個個像深閨怨婦盼來了夫婿一般的喜出望外。
哭的時候像個怨婦、鬨的時候像個潑婦。
真是沒意思極了!
雖不願意,仍要說他們一句“營營苟苟”。一點也不大氣!
顧同再回憶一下祝縣令,比起這些年紀是他幾倍的人,稱得上是真正的氣定神閒,舉重若輕,事事都有安排,更能算得上是“雨露均沾”。對地方士紳也是不卑不亢,他能打死雷保卻沒有,能勒索自家叫自家狠出一回血也沒有,可以不事事都為百姓著想安排普通百姓獲益,他還是沒有這樣做。
在這一片喜極而泣的歡迎聲中,顧同定下了自己的榜樣——我得像祝大人這樣!
他把祖父扶回家裡安頓好,自己卻悄悄地到了縣衙,做一件衝動也不衝動的事兒。
他跪到了祝纓麵前,道:“大人,學生還能轉明法科嗎?”
祝纓看著這個年輕人,問道:“你怎麼有這樣的念頭了?”
顧同道:“以前沒想明白,現在想明白了。明法科又如何?明經科又如何?進士科又如何?考中進士的人,隻是考試有本事,做事未必就有本事了,更不用提做人。既然大人曾說過,願轉明法科也是一條路,那學生願意轉的。”
祝纓道:“你起來好好說話。”
顧同老實地爬了起來,問道:“可以麼?”
“哪一科,能在全天下的讀書人裡脫穎而出的都不是一般人。”
“學生明白的。”顧同說。他突然之間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隻想一個問題:阿翁厲害,怎麼連個縣令也沒當上呢?縣令是容易當的麼?一點也不容易呀!
他打定了主意:“學生願意追隨大人!”
祝纓也有點意外,陳巒提醒得對,她是得攢人了,她也打算從福祿縣開始攢。她還沒動手就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了,怎麼想都有點微妙。她說:“你沒跟家裡說。”
顧同道:“是。”
祝纓將他仔細看了一看,道:“有感而發?”
“是。”
顧同緊張得將拳頭都攥了起來,祝纓道:“你本來就是我的學生,轉科的事你再想想。”
“可是!”
“現在告訴你也沒關係,反正過兩天也是要告訴大家的。我上表了,還要再乾一任的。”祝纓說。
顧同更加堅定了信念,道:“我聽大人的安排!”
“時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你要真想明白了再來找我。咱們有更長的時間,不必非得轉科才能安排好你。”
顧同麵露疑惑之色,祝纓道:“三年和六年,安排是不一樣的。你們不是非得轉科不可,而是三年一任,轉了明法科我更能護你們一程。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自己,也想想家裡怎麼應付。”
“是。”
顧同沒有猶豫,想想自己?他都打算著跟這位縣令乾了,讓學啥就學啥,不行就跟在身邊伺候著學唄,估摸著比跟縣學裡的博士能學到的更多。想想家裡?要什麼都聽家裡的,肯定乾不出一番事業來呀!
不過他還是很乖巧地告退了,心裡已將自己當人家半個入門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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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蘇往樹影裡一站,目送顧同離開,振一振衣袖,邁方步到了簽押房外。
小吳笑道:“小郎君來了?”
趙蘇故意問:“義父正在忙嗎?”
裡麵祝纓說:“進來吧。”
趙蘇神色如常地走了進去,祝纓將手中的公文又重新合上,說:“坐。”
“父子倆”坐好,祝纓問道:“覺得自己的官話說得怎麼樣了?”
趙蘇苦笑道:“仿佛還差一點。”
祝纓道:“還要再下點功夫,不然到了京城這口音就夠被人笑了。”
“京城?義父要回京了?那麥種?”
祝纓道:“不是我,是你。”
“我?”
祝纓道:“你多大了?”
“二、二十有三。”
祝纓道:“你要出仕,有幾條路可走。第一,下死力氣讀書,試著考試,這一條路不太容易,你雖天資不差,福祿縣之前文風不昌有些耽誤了,等你能去京城科考了,怕不得十年八年以後了。第二,番學,我看你恐怕也不大願意。那就去國子監,這個我能辦到。”
她問過了劉鬆年,劉鬆年在這上麵的眼光是比較可靠的。離京前拜訪嶽家,她又向嶽桓打聽了一下,將趙蘇的文章等等給嶽桓看了,又說了趙蘇的情況。嶽桓不愧是與劉鬆年一脈相承的文士,給出的結論也與劉鬆年相仿。
祝纓就打算以福祿縣的名義把趙蘇給京裡考個國子監,說是考,趙蘇也占了優勢了。七、八分的把握還是有的,不過得掛末尾。
趙蘇如果熬到三十歲再出仕,對於沒有門路的偏僻小地方的人來說已算很好。但是三十歲是個理想的狀態,天下俊才何其多?考到四十的也是一大把。祝纓自己算少年得誌的,覺得一個人三、四十歲出仕然後熬資曆,如果沒有經天緯地之才,說不定剛熬到六品就壽終正寢了。
不如從國子監上來,雖然也競爭激烈,但是機會比科考要大不少。而且比較容易接觸到一些名門子弟,對趙蘇來說比較劃算。
祝纓道:“你要走正經的科考路子就是這樣。要麼你就再等一兩年,我直接薦你做官。或者咱們這樣,你先去國子監看看,稍慢呢,我再薦你出仕,不過這樣一來你的品階就不一定了。”
趙蘇差點忘了他這次過來的目的,頓了一頓,才說:“全憑義父安排。兒此來是有些事向義父稟報的。”
“哦?”
趙蘇將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一一對祝纓說了。
阿蘇家一切都還順利,與利基族又起了一點衝突,主要是大表哥想起上次被偷家十分不忿,也帶人去彆人家偷人放血,雖捆回了兩個人,自家也有損失。現在是下半月,蘇媛在山上,七月初準時下山。
縣裡人都盼著祝纓回來,這幾個月祝纓的家人除了想念祝纓沒彆的事兒,縣裡也沒有什麼惡性案件發生。
他又說了橘子的事兒,福祿縣的橘子過年一波整體算虧的,但是拉長了線看,過了三月之後,彆地保存下來的橘子就不多了,唯有福祿縣因為是縣衙牽的頭、建的倉,又一直維護,所剩存量頗多。各處同鄉會館慢慢發售一些,刨去了人工成本之外又小賺了筆。總體算來,這頭一年虧得很少。
來年局麵打開了,應該就能賺錢了,至少得是個不虧不賺。趙蘇道:“以兒的經驗,這算很順利了。全因有義父在背後支持。”
福祿縣的鄉紳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如此的乖順。彆的地方難道就沒有橘子?能快速鋪開就是仗著官府給統籌,又給行方便。否則光各家協調就很麻煩,現在祝纓發話了,壞人都由她來做,彆人照辦就行。
祝纓問道:“一個反對的都沒有?也沒有嫉妒彆人想壞事兒的?”
趙蘇笑道:“也有連嫉妒都不用,就是見不得彆人好的。都叫底下的人按下了,送不到您跟兒。也有偷砍彆人橘樹的,也有往人樹根上澆開水的……嘖!逮著了一頓打唄。”
祝纓道:“原來如此。你的事兒,好好想一想。”
趙蘇道:“我想上京!”他的眼中有兩簇小火苗。
祝纓道:“那你要答應我,五年之內,京城裡有任何事你都隻能看著、聽著,不能說、不能參與。仔細看,仔仔細細地聽,看清裡麵的門道。京城是個大磨盤,貿然下場會被碾得粉碎的。
機會越多、危險越大。你讀的史書裡前朝權貴們當街殺人、鞭韃官員的事,現在也會真實發生的。在福祿縣,你是鄉紳之子,縣衙裡能有一張座椅,到了京城,你就與所有偏僻縣城出去的年輕人一樣了。是另一種……不是鄙視,是無視。”
趙蘇一凜:“兒明白,兒不怕。”
“把你父母也請過來吧,要送你走,他們也是該知道的。再先告訴他們,我要安排種宿麥的事了,你要走了,這事兒就得你父親親自過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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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將縣衙積累的公務看完,第三天,先打發了押糧官回程。
押糧官等人住了兩天,再不想多住了。他們語言也不通,可恨這裡的人還要嘲笑他們:“京城來的連官話也聽不懂的嗎?”
你們說的那是官話嗎?!
天氣也果然如祝纓所說是很濕熱的,蚊蟲還挺多。這還是縣城呢,彆的地方更不敢想了,煙瘴之地名不虛傳。他們往廟裡領了些施的湯藥、涼茶,喝了幾劑才感覺好了一點。
特產麼,隻有保存得不錯的橘子算是比較稀罕的,這會兒已經沒什麼橘子了。十文一個,貴是挺貴的,但是稀罕,京城現在如果有橘子隻會更貴。他稱了二斤。
再就是一些隻好在本地吃的水果,手下有個傻子連吃了兩把荔枝,給自己還吃上火了!
押糧官決定:走!
祝纓送了他幾貫盤費,將人給好好送走。
趙灃一到,她就將鄉紳們請到了縣衙,與他們商議種宿麥的事兒。水稻快到收獲季了,收完水稻略一歇,就該犁一犁地,種麥子了。
之所以先召集鄉紳,是因為他們有更多的田地,又自帶耕牛,本身就比較會安排耕種收獲的事宜。試種期間種田已夠耗神的了,讓她再組織小戶散戶、再給他們借耕牛,也是不太現實的。更重要的是,這些人虧得起。普通農夫忙一季之後回收種子就得上吊,鄉紳扛得住、賭得起。
祝纓召來所有的鄉紳,道:“今年我種的麥子你們都看見了吧?”
鄉紳們不知道她打算借他們來蹚河試水,都躍躍欲試:“是!大人隻管說,怎麼種!”
祝纓說:“麥種我出,有收獲後,你們隻須還我麥種,其他的都歸你們。”
鄉紳們都笑了,公廨田的產出他們都是看見的,多一季的收益,妙啊!
祝纓道:“我向朝廷陳情,五年之內,還照原來的租稅收糧,五年之後,宿麥種成了,再加收三成的糧稅,如何?”
鄉紳們更高興了,麥子的產量他們也有估算,全年產糧不能說翻番吧,至少也能多個六成。剩下的就是白得了。
祝纓道:“且慢高興,還有些事要講清了。”
祝纓一條一條地說了自己的安排。
兩千石的麥種,祝纓不打算一次都種了,她做好了大麵積播種會失敗的準備。種地,靠陽光雨露靠灌溉也靠地力,地力、主要是肥力如果跟不上,收成肯定是要打折扣。如何一年兩季不把地力耗光,如何追肥,都得有個計劃。
她的計劃是,先示範種一部分。如果地力能撐得下去就接著這麼種,如果撐不下去,試試所謂“豆子肥田”又或者“輪播”“積肥”,反正有一縣的土地可以試驗,她又向朝廷討要了三年的任期。
全縣土地分成幾部分,試種,她再從頭開始做記錄,要找到一種最佳的搭配。
她在這幾年內,她隻要保證一年一季的水稻可以有正常的收獲,其他的完全可以隨便種。
鄉紳們聽她有計劃,且有“每年必種好一季水稻”也都願意放心配合,就算陪縣令玩兒吧,也不用他們親自種地。他們有牛、有犁、有佃戶,哪怕是多翻一次地,方便來年耕種呢?
顧翁笑道:“咱們都是親眼見到麥子的收成的,壞不了事兒!隻是不知麥種要如何分呢?”
祝纓道:“不急,你們各人將各家的田畝數,上等、中等、下等田有多少再攏一攏,咱們勻一勻,不能給這一個不給那一個的,又或者多寡過於不均。”
她是不信這些人的田畝會一直很老實地申報的,就得跟種地似的,每年給他們犁一遍。
鄉紳們也習慣了她的做派,心道:行吧……
祝纓笑眯眯地道:“等我見過刺史大人回來,咱們就開始著手辦。”
她要趕緊去稱個百八十斤的殘次珠子回來!皇帝真不夠意思,都開始讓京城的工匠研究這玩藝兒了,以後她還能買得起嗎?!得囤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