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了目標,顧同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心都飛到了窗外,他的同學們也因為祝纓回來了的消息大部分心不在焉的,連趙蘇一個平時冷臉的人都因為“進京讀書”這個事兒心神不寧。博士維持了好幾次紀律,最後自己也放棄了,將書一丟,道:“你們自己好生溫書。”
博士和助教也在私下嘀咕,他們也去吃了給祝纓接風的酒席,更是知道了“緋衣”,湊一塊兒說了好幾天了。
師生都無心,一起將這一天亂七八糟地搪塞了過去。
老師不管了,顧同更是在心裡想了許多事兒,晚上一放學就回家去找祖父。
顧翁正忙著盤點自己手上的田產,種地這種事怎麼能少得了他呢?不是他非得掐尖好強,誰叫他既是鄉紳,眼光還準,沒想跟縣令掰腕子呢?當然偽報田畝這種事兒他也乾一點,這不落祝縣令手裡了麼?行,再吐出來一點,就說是新開荒的唄……
多報一點,就能多得一點糧種來種植。私下弄些麥種來種也可以,但是後續可能得不到縣衙的幫扶。顧翁的小算盤也打得叮當響。現在沒功夫理會孫子。
吃晚飯的時候,祖孫倆各有心事,顧同發現了祖父的樣子,心道:不知道又在弄些什麼雞毛蒜皮了。
吃完了飯,他跟在顧翁的身後到了顧翁的小賬房裡,顧翁轉身看到了他,問道:“你來做甚?有事?”
顧同是顧翁孫輩中最得意者,顧翁對他也比較的寬容,招呼孫子一同進屋坐下,搖著涼扇問道:“有什麼事隻管說,不要吞吞吐吐的!你闖禍了?”
顧同道:“阿翁,我想跟著縣令大人做學生!”
“這是好事呀!”顧翁眉花眼笑的,這個孫子可真是讓人省心嘿!讀書又上進,“咱們家的家業眼看越來越興旺,就差你能選個官兒啦!給縣令大人做學生,必是比旁人更容易些的。這可是家裡百代的基業呀!”
顧同心裡的白眼翻上了天,心道:官兒是想做就能做的嗎?咱們家,不,整個福祿縣都多少年沒出個正經官兒了?您老想得也太好了吧?
顧同道:“那您同意了?”
顧翁道:“當然!好孩子!你要多多努力呀!我老了,光宗耀祖就靠你了!你爹和你叔叔、兄弟們都不如你機靈,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呀。嘿嘿!”他招招手,“過來過來,來看看這個。”
顧同上前了兩步,顧翁打開一個暗格,小心翼翼地從裡麵拿出一包銀錢來,說:“隻要你好好上進,要走什麼門路,我都舍得起。”
顧同皺眉道:“不用錢!縣令大人一向提攜後進,也提攜百姓,才不會為錢乾沒譜的事呢。”
“哎~當然當然啦,除了他,還有彆人呢?你隻要記著,隻要你有出息,什麼好事都少不了你的。”
顧同道:“那您答應了?!”
“當然了。”
顧同惡作劇般地笑笑:“好嘞!那我明天就跟縣令大人說,您答應我轉科了,再去學裡向博士請示,轉個明法科!”
顧翁一哆嗦,手裡銀的銅的落了一地,叮叮咣咣的,外麵仆人聽到了往這裡跑:“出什麼事兒了?”
顧翁大聲道:“沒事!不用進來!”
他驚疑地看著顧同,問道:“你發的什麼昏?”
顧同道:“啊?什麼昏?”
“你少給我裝傻!”顧翁顧不得揀地上的錢,顫抖著手指指著這個孫子,“你為什麼要轉科呐?!”
顧同理所當然地道:“給縣令大人當學生,還是明法科的更好些。您近來不是總念叨著什麼‘緋衣’‘緋衣’的嗎?縣令大人的緋衣也是從明法科來的,出身哪有那麼多的要緊?要緊的是有本事!”
“胡說!科考正途,還是以六經為要!否則天下學府為何皆以聖人之言為準?耕讀耕讀,家裡耕彆田,你好生讀書做官!休要再想其他!你要是敢胡鬨,休想從我這裡拿到一文錢!說!是誰勾的你轉科的?我與他理論去!是不是你最近新交的朋友?那個什麼什麼叫譚什麼的小子?我要問問他安的什麼心!”
顧同道:“我自己的主意,您就跟我理論吧。”
顧翁氣得眼睛發直,嘴裡念念有詞,道:“反了,反了!”
顧同打小因為聰明又長得還端正,也是被家裡人慣著長大的,並不害怕這位祖父,反而說:“反什麼?難道明法科不是正途?我與您老去縣令大人那裡理論好了,您要能當著他的麵兒說,明法科不是正經營生,我就服了您的膽子了!”
祖孫二人一個威脅要斷了生活來源,一個威脅要跟縣令告狀,顧翁被氣得一抽一抽的,捂著心口往身邊的椅子上一倒:“哎喲哎喲,造孽呀!這是中了什麼邪了?!”
顧同驚慌道:“快來人!阿翁中邪了!”
顧翁蹭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逮著他的頭一陣敲:“你說誰中邪?你說誰中邪?”
顧同抱著頭道:“在家裡說縣令大人的不是,當然是你啊,阿婆!快來啊!阿婆!”
顧翁氣得兩眼發黑,又要接著打他,顧同的叔叔、祖母、家裡仆人一致進來將祖孫二人隔絕了。顧同的祖母與仆人把顧翁扶進臥房,顧同的叔叔低聲問侄兒:“你阿翁怎麼了?是不是你氣的他?”
顧同看著叔叔,低聲道:“二叔,我想轉科。”
二叔道:“什麼?你阿翁一心想要你……”
“他想呢,能成麼?”顧同道,“二叔,你最疼我了,幫我勸一勸嘛!”
二叔猶豫地說:“我可勸不動,他最疼你了,可見不得你這樣。”
顧同對二叔一陣作揖:“二叔,你幫幫我,幫幫我嘛!”
二叔道:“那好吧。”
顧同與二叔一同離開了小賬房,他回了自己房裡,心道:你們答不答應的,這科我都轉定了。大不了我從縣學裡退出來,跟著縣令大人當個學生兼個書僮都行。我看他也沒書僮,就跟隨了又怎樣?
經了今天,他更加覺得祖父的主意並不高明。自己隻是轉個科,又不是出去吃喝嫖賭,就要被威脅著斷了月錢。祖父呢?明著也算識些大體,暗中也沒少有些晦暗難明的算盤,就這樣,還想縣令大人給他把孫子扶去當官兒?
都不說福祿縣這考試的水平,就說人情,你都不聽話了,憑啥覺得縣令會聽你的算盤啊!!!
那一邊,顧翁也是越想越氣,他以為這個轉科的事兒已經過去了,祝纓自己都不提了,沒想到祝纓一朝領回件緋衣,他正高興呢,他孫子要造反了!
顧翁本來沒想過讓孫子做官的,可是,這不是……有個能乾的縣令麼?福祿縣整個兒都向好,眼看宿麥也能種成功了,他的家業會更加興旺的。有錢了就想有權,家裡有田了就想出個官兒,這要求也不過份!
他躺在床上,對老妻道:“可不得了!現在孩子主意怎麼這麼大了的?都是你慣壞的他!去把他鎖在房裡,叫他閉門思過,不許出來!老二,你明天去學裡,給他請假!”
顧同他二叔剛好進來就聽親爹又給他派了個活,他弓身上前,道:“爹,阿同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呀……”
“呸!”顧翁啐道,“他小孩子家懂什麼?你竟然也聽他的?你白活這麼大了。”
二兒子挨了一口,低聲道:“可咱們縣令大人不也是明法科麼?您瞧……”
顧翁冷笑道:“彆道我不知道你心裡想的什麼!打小我看著阿同好,你們就都說我偏心,恨不得他學壞了!外人不是仇人,自家人恨起來才是真的恨呢!就怕自家人比自己好了!”
“哎呀,死老頭,你說什麼呢?”一旁老妻聽了不樂意了。
顧翁道:“你們都彆想了!我定的,不許改!”
二兒子低聲道:“他一心仰慕縣令大人,要不,您找縣令大人說說,請縣令大人勸勸他去?總慪著也不是個辦法,一天兩天不上學,十天半個月的不去,學裡該追究了。”
顧翁道:“你也滾出去。”
二兒子隻得抱憾離開。
老妻低聲埋怨:“你怎麼那樣說孩子呢?不管哪一個,不能好好說麼?”
“還要我求他們不成?明天就去見縣令大人!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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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翁說的時候硬氣,可是顧同安心睡了一晚,他卻氣得半宿沒能睡著,第二天一大早起來飯也吃不下就想去縣衙。
在家氣衝衝,出了門越近縣衙他的脾氣就變得越好,等到了縣衙求見的時候,又是一副很溫和的樣子了。等看到祝纓那張看不出想法的臉,顧翁語帶謙恭地說:“大人,麥種如何分,小老兒不敢置喙,這麥子怎麼種,您是不是要教導我們一些?”
祝纓道:“顧翁等不及了?我也才種了一年,今年不定能種成什麼樣子呢。所以我想,真士紳們應該為家鄉多出些力,才找你們先種。”
顧翁笑道:“大人定的事兒,準是極好的。”
兩人互相客氣了一回,祝纓道:“一兩句說不清楚,等我從州府回來,再與你們細說。還有什麼事嗎?”
顧翁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外麵小吳跑了進來:“大人,顧小郎君求見呢。”
祝纓詢問地看向顧翁,猜到應該是為了轉科的事兒,她現在對顧同轉科的想法是一點也不迫切的。當然,顧同想考進士是真的挺難的,今年那個去國子監的機會她又給了趙蘇了。
她說:“今天不上課麼?請進來吧。顧翁,這是怎麼回事?”
顧翁啞火了,顧同卻跑了進來。他看著還挺整潔,祝纓細看卻發現他後背上有點灰塵,頭上的帽子也有點臟了,心道:這是被家裡鎖起來之後逃過來的吧?
顧同是跳窗跑路的,還差點崴了腳,二叔不是真心要攔他,他意思意思跟家仆周旋兩下就跑出了家門。
祖孫倆在祝纓麵前大眼瞪小眼的。
祝纓道:“你怎麼不上學?”
顧同當地一跪:“大人,學生想轉明法科!學生覺得明法科頂好的!讀明法科也不耽誤學生讀經史!我的《春秋》也已通讀過一遍了。”
顧翁響亮地抽了一口氣,祝纓問道:“顧翁?”
顧翁左右為難,小兔崽子是真的被慣壞了,硬是不怕他,還敢跑。祝纓他又得罪不起,不敢揭人家出身的短。顧翁肚裡一肚子的計劃,底子裡還是怕縣令的。
祝纓卻很寬和地道:“你先起來,有話好好說。”
顧同也機靈,並不提自己之前已拜訪到祝纓的事兒,隻說自己的盤算:“大人容稟,大人一向寬容待人,不會說學生功利。學生想,明經、進士應考者眾多,出頭也難。福祿縣乃至整個南府也無甚全國聞名的大儒,如何能出息?多少年也不曾有一個經明經、進士出仕的人了。明法科卻有大人指點,學生請大人不要嫌棄學生駑鈍,許我轉個明法科,好向大人請教。一個人能做的有限,但是能夠出仕,就能像大人這樣幫許多人了!”
祝纓看向顧翁,問道:“顧翁的意思呢?”
顧翁支支唔唔又說不出話來,祝纓笑道:“看來顧翁還是有所猶豫的,顧同,你先跟小吳去洗把臉。”
顧同微微一頓,將兩個人都看了一眼,道:“是。”他捏著兩把汗,將賭注壓在了祝纓的身上,他希望自己心目中才樹起來的榜樣不會讓自己失望。
孩子一走,顧翁就開始大口喘氣,一副被氣得不行的樣子。祝纓道:“我以前問過轉科的事兒,都過去這麼久了,他怎麼又想起這麼一出來了?嗯?”
顧翁苦著臉說:“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大人,您看這孩子……”
祝纓道:“年輕人可貴之處就在於有一身的銳氣,沒了銳氣,人也就沒意思了。我知道你們的心意,還是想走最正的正途嘛!”
顧翁趕緊連搖雙手:“不敢不敢,不是!小老兒的意思不是說明法科不好,是他已讀了這麼多年了,再一轉又要耽誤功夫了。”
祝纓道:“他還年輕,倒也耽誤得起,這樣吧,就讓他先跟著我一年,走走看。合適了就走下去,不合適,我重給他一條路。要不,你給他安排?”
顧翁道:“不敢不敢,就聽大人的。”心裡把孫子罵個半死,又不敢怨祝纓。
祝纓把顧同叫了過來,道:“給你阿翁道歉,你氣到他啦。”
顧同心中祝纓是可靠的,可是居然讓他跟祖父認錯,他心裡失望極了,隻對祖父深深一揖,要他認錯那是不可能的。顧翁心裡對這孫子也是不滿了,他拂袖而起,對祝纓一拱手:“我是管不了他啦,全交給大人了!”
顧同心中驟然一喜,直起身來看顧翁臉上的表情不似作偽,驚喜地看向祝纓。祝纓道:“你可以先試一試,一年後要是沒個成就,就老實跟你祖父回家去。”
顧翁道:“我才不要他呢!”
顧同對顧翁道:“那我要您。”
顧翁氣得將胡子一吹,向祝纓匆匆道彆!
顧同左顧右盼,在留下來還是陪著回家之間作選擇的時候顧翁已走遠了。他就當這是天意,順勢留了下來,湊上前道:“老師,為什麼是一年啊?”
“忤逆可是重罪。他隻要一句話,你辯解就坐實了與祖父口角反訴祖父陷祖父於不慈確實不孝,不辯解就是認了。你怎麼辦?”
“呃……”
祝纓又將一本書塞給了他:“禮之所去、刑之所取,你是不是隻背了這八個字,沒懂其中的道理啊?先把這個給我再讀一遍,再去習律條。之前告訴過你們這是王相公一生的學問,你都學到哪兒去了?不會以為這就是總結的經史禮儀吧?你要真是這麼想的,那你確實不適合考明經、進士,你考不過人家。”
耳目一新!顧同道:“是、是這樣嗎?”
祝纓歪頭看他,顧同老老實實地捧起了書,道:“是。那,縣學裡?”
祝纓道:“你要是現在轉了科,想再轉回來就難了。”
顧同道:“我不後悔!本來我們家、全縣,也沒個讀書能出來的人呢!”
祝纓道:“行。”
顧同高興地笑了,又疑惑:“學生這就成了?您收下我了?怎麼就……成了呢?”
祝纓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是福祿縣裡第三個自己個兒來找我的。”
顧同好奇地問道:“前兩個是誰?”
“趙蘇、蘇鳴鸞。”
顧同不掩飾地皺皺鼻子,顯得與趙蘇不是那麼的合拍,祝纓也隻是笑笑,道:“去溫書吧。”
“是。”他又添了一句,“我不會跟他鬥氣的。”
祝纓對他擺了擺手,顧同抱著書輕快地走了,一路上有人問他怎麼不去上學,他說:“我阿翁讓二叔給我請假了。”
一路走一路說回到了家裡,迎麵就飛過來一根拐杖。顧同抱著書閃到了一邊,笑著說:“阿翁莫氣,以後有好事呢!”
顧翁虎著臉,道:“你出息了,敢拿外人壓你阿翁了!”
“大人現在是我老師了,不算外人了吧?”
“你拜師?敬酒了?孝敬了?跟著了?他給你什麼了?待你跟趙蘇那麼近了?”顧翁一連串的發問又快又急,然後說,“以後不給他月錢!”
顧同想了一下,道:“也行。”他回了房,將鋪蓋一卷,扛著就打算去縣衙。顧翁怒道:“那也是我的!”
顧同把鋪蓋也放下了,開始解腰帶脫衣服。顧翁道:“你要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