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問道:“還有彆的問題嗎?”
“那、那、那、那……那個凶案?”顧翁現在話少了些,張翁話又多了一點兒。
祝纓道:“你有線索?”
“沒沒沒沒。”張翁將兩隻手護在胸前連連擺動。
祝纓點點頭:“哦,那行,都去準備吧。我去將案子結了,回來咱們再說正事兒。都還有彆的事嗎?”
眾人都說沒有,祝纓道:“那就散了吧,高閃,你明天與我同行。關丞留在縣衙。”
童波跑了來道:“大人,丁校尉來了。”
“請。”
丁校尉與一眾鄉紳擦肩而過,回頭看了兩眼,大步走了進來。祝纓起身道:“丁兄,請坐。”
丁校尉道:“大人有什麼事要吩咐我的?”
祝纓道:“不敢。坐下慢慢說。”
兩人坐下來,祝纓道:“丁兄知道西鄉有個榷場麼?”
“啊,是,聽說有,我家婆娘還從轉賣的人手裡買了些菌子野雞,燉著好吃。”
祝纓心說,野味哪裡好吃了?年載長的肉也柴,還一股膻味騷味的,家養的好吃多了。
對丁校尉卻是說了另一件事:“近來有人鬨事,就前天,見血了。我想請丁兄那兒每月兩次,派些人去鎮鎮場子。好叫他們不敢胡鬨。”
丁校尉道:“何必客氣?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要多少人?”
祝纓道:“先二十,巡邏著看看。每次三天,食宿我這兒包了。”
“那怎麼好意思?”
祝纓道:“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使,要是有吃酒循私,又或者打架鬥毆的,丁兄可得管好了。”
丁校尉嚴肅地道:“你放心,下回我親自帶人去。”
祝纓道:“那我就先謝過丁兄了。”
“不客氣,不客氣哈。”丁校尉拿人手短,答應得痛快。天天在縣城和營裡,有時候還要被老婆打,他也呆得有點膩也想透透氣——這話就不用說了。
祝纓道:“還請丁兄明天就與我走一趟,先去看一看,心裡好有個數兒。瑛族的事已上報朝廷了,不能當是化外蠻夷來待。”
丁校尉道:“放心,我們知道的。上頭不放話,咱們不能拿獠人的人頭湊數兒。誰闖了禍,誰自個兒收拾,都明白。”
祝纓道:“見了瑛族的人,不可稱‘獠’,他們是瑛族。”
“鷹?那有猴兒不?”
祝纓笑道:“以後幫你問問。”
“那行。”
祝纓又留丁校尉在縣衙裡吃飯,丁校尉道:“不了,家裡母老虎備了飯了,我要敢不回去吃,她能吃了我!”
祝纓道:“嫂夫人是關心你。”
丁校尉連連擺手:“享不了這個福,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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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同送完了鄉紳們,回來又與丁校尉擦肩而過。
他跟顧翁差點鬨掰,自個兒賴到縣衙裡住的,落到了眾鄉紳眼裡仿佛是顧翁故意將他給送過來的一般。也有姻親拉著顧同的手說:“你小子出息了。”的,也有人說顧翁可真是“好福氣,得了縣令大人青眼的。”顧翁被他們說得皮笑肉不笑的,隻想回家。
顧同與他們在門口說了一回話,才將他們一一送走,回來時連丁校尉的事兒也沒聽到。顧同心裡癢癢的,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祝纓跟前。
祝纓道:“都送走了?”
“是。”
“走,咱們後頭吃飯去。”
“哎!”顧同趕緊撩開了簾子,同時問道,“老師,這就完了?案子怎麼弄?”
“老師還沒完呢,案子那當然就是照著案子來辦了。”
“要是獠、哦、那個瑛族人鬨起來怎麼辦?我總覺得這事兒不大簡單。就算事兒簡單,也容易被人拿去做文章,不然趙蘇不能這麼著急跑回家去。”
祝纓道:“他是關心則亂。既然明麵上是凶案,咱們明麵上也照著凶案來。暗地裡誰要拿這事兒做文章,咱們也就暗地裡也作一篇文章懟回去就是了。莫慌。”
“哎!”顧同笑了,這樣處事十分利落,他喜歡。
兩人去了後麵,張仙姑也認命了,走了一個乾孫子又來一個徒孫,她說:“來,吃飯了!”
趙蘇幾乎不與他家一處吃飯,顧同不一樣他是住過來的,張仙姑和祝大還都挺喜歡這個爽快的小子。祁小娘子就不太合適與這個年輕男子同桌了,她拿了飯菜去與祁泰一道吃。
張仙姑道:“才回來,你衣裳換了去。”
祝纓道:“不了,吃完再弄吧,對了,我明天還要去西鄉。”
張仙姑端飯的手停住了:“啥?你才歇了幾天呐?”
祝纓道:“我又不走遠,幾天就回來了。”
顧同跟著說:“您老放心,我陪老師一同去,一定會侍奉好老師的!”
張仙姑看了他一眼,心說,你一個年輕男子跟著我才不放心呐!
祝纓道:“是案子。”
張仙姑歎了一口氣:“哦。”
祝大道:“老三呐,你不是說的司法佐嗎?怎麼自己去了呢?”
“這事兒他辦不了。”
“哦。”
顧同心道,原來咱們家裡都一樣,老頭子們都是這麼的囉嗦。不過張仙姑和祝大比他祖父好點,祝大有時候愛裝腔作勢的,顧同開始還被他哄住了,後來發現他就是純粹的裝腔作勢,內裡什麼都沒有,也就不怕他了。不像顧翁,故作神秘,但是親祖父,有時候還真能出點賤招,令人防不勝防。
讓顧同選,他還是想跟祝家人在一起,輕鬆。
吃完了飯,祝纓才問顧同:“我什麼時候說要帶你一同去了的?你學不上了?”
“嘿嘿。學生這不是轉了科了嗎?辦案麼,總得跟著學著點兒,您說是吧?”
祝纓道:“你律條沒背熟,先學這個沒好處。”
顧同問道:“那是為什麼呀?”
祝纓道:“你背的東西是死的,就像地基,地基也是死的,它絕不能活!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活的,會妨礙你打地基。”
顧同道:“我不怕!我隻記住了什麼是該記牢的就行。”
“你留下來好好上學,先把該背的都背熟了,回來我要查的。”
顧同撇撇嘴,還想討饒撒嬌,祝纓就安靜地看著他表演,演了半天顧同突然不演了,說:“唉,騙不過。我明天上學去,老師,你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家裡都等著你呢。”
祝纓被他逗笑了,道:“知道了。睡去吧。”
顧同就住她家後衙客房裡,一步三回頭地回去睡了。祝纓將第二天要做的事準備好,也回去房去準備休息了。張仙姑已經給她準備好了熱水,祝纓道:“不忙,我又買回來些東西,你們收一下。”
張仙姑歎了口氣:“好吧。我去叫花兒姐來。”
祝纓回來了些珍珠,由於異形珠漲價了,她沒有多買,又勻了些錢買了點寶石。分一邊說:“留一份兒,在京城看鄭夫人已經顯懷了,得有五、六個月了,這會兒怕不快要生了。”
花姐道:“這邊又沒有好的綢緞料子,我這兩天四下討些碎布,給孩子縫個百衲衣吧。”
祝纓道:“這個好!我窮,就得想點兒彆的招。”
張仙姑道:“窮還買這些寶貝!”
祝纓道:“還說呢!它還漲價了!漲了四倍,一問,宮裡說,鑲著好看,就要征一些做貢品了。要死!”
張仙姑驚訝地道:“什麼?那不跟你想一處去了嗎?”
祝纓看了看她的頭上,說:“是啊。你頭上這個,得值一百貫。”
張仙姑一時頭都不知道要怎麼擺了,趕緊把頭上的簪子取了下來:“這麼貴啊?”
祝纓點點頭,張仙姑不再跟她說錢的事兒了,攥緊了簪子先回房收好。祝纓與花姐偷笑,花姐道:“那這一包不是你先挑?”
“他們都挑過一回了,好用的他們都揀走了,我能挑出幾顆就不錯了。”
“一顆也好,一百貫呢。”花姐取笑。
兩人又笑了。
將她帶回來的東西都收好,花姐問道:“聽說死了人,又與瑛人有關,案子很大麼?”
祝纓低低地將事情說了,最後說:“我一直防備著有人反對,並不敢著緊就催著他們歸附,隻想羈縻便罷,免得激怒一些人。我以為要到阿蘇洞主過世,又或者蘇媛受封時才會有大波瀾,竟還是想差了一步,此時就有命案了。所以,你們在縣城也要小心些,不過我也有準備了。”
“怎麼準備的?”
祝纓又說了防火防盜以及鄉村巡查的事兒,花姐道:“你想得仔細又周到,縱有事,也能收拾得很好的。真的,我就想不到。”
“唔,我隻是想,要是我來乾,會乾什麼事。比如放個火之類的。”
花姐道:“你總能想到前頭去。”
祝纓道:“也不是回回都行的,這次就沒料到。我得好好想想了。”
光是自己防盜還不行,還得從源頭上給它掐了,祝纓決定與阿蘇家好好談一談這個事兒。她自己對整個“獠人”是有一個大致的想法的,總的來說是羈縻,既然是羈縻,也就算是歸朝廷管轄的一部分了,人口的歸屬、戶籍、律法的適用等等,最終還是要朝著“一體”的方向來的。之前沒有提出來,是因為連敕封、羈縻都還沒有做到。
現在遇到了這個凶案,隻好先把適用律條這一項拿來跟阿蘇洞主、蘇媛先敲定一下,同時,她也把給朝廷的奏本先打了個腹稿,定稿還要看接下來事態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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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祝纓就帶著一隊人馬趕往西鄉,丁校尉也帶著兩什人如約而至。兩隊人並作一處,丁校尉道:“可算能出來逛逛了。”
祝纓道:“咱們這是趕路的。”
“放心,這些人腳程可以的。”
他們又走了一整天,將將到了西鄉。趙蘇親自迎在道旁:“孩兒拜見義父,義父一路辛苦。”
祝纓道:“你也辛苦啦,來,咱們邊走邊說。”
趙蘇攏馬跟在她身側,一眼沒掃到顧同,低聲將:“舅舅到了。表妹已在我家裡了,凶手一共三人,拿住了兩個,跑了一個。都是阿渾舅舅家的人,阿渾舅舅先前與我爹娘很熟,沒想到偏偏是他。”
“沒有誤會嗎?不會是彆人收買了他的奴隸?”
“舅舅親自問的,他認了。呃,許是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吧。”趙蘇說得有些艱澀。殺自己寨子裡的人,那是個事兒,殺外麵的人就真不是個大事兒。如果是殺的仇人家,就更不是什麼事兒了。這個破遠方舅舅是沒把山下人當自己人,甚至覺得山下商人背叛。
祝纓道:“最後一個凶徒拿下了嗎?”
“是。舅舅把阿渾舅舅也帶來了。”趙蘇心裡稍安,這代表他舅舅還是願意與朝廷友好相處的。
祝纓道:“我也有事要與你舅舅商量,他的身體還吃得消嗎?”
“是有些操勞,正在休息。”
一邊說著,一行人到了趙宅。趙灃又出來迎接,趙娘子和蘇媛也出來,蘇媛此時又是一身男裝,變成蘇鳴鸞了。
祝纓道:“阿姐。”
趙娘子道:“可算來了!”
祝纓順手將一枚珍珠串起的肩飾掛在了她的肩上,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趙灃命趙蘇安置一行人,祝纓道:“阿姐,這是丁校尉,新到咱們這兒來駐兵的。”
趙娘子道:“咦?”她知道丁校尉,但是為什麼他會來西鄉?
丁校尉上前一抱拳:“娘子放心,以後開榷場我就過來,包管不會再出命案了。”心道,縣令大人這第二個姐姐了,等會兒不會再冒出一個來吧?
幾人才進大門阿蘇洞主就被那位“樹兄”攙著走了過來,兄弟相見,又是一番問候,祝纓看阿蘇洞主比上次更加衰弱了,臉色尤其的不好,說:“大哥這是累著了嗎?快些去休息吧。”
阿蘇洞主道:“這事兒我得親自過來同你解釋才好!”
他比較著急,兒子魯莽,跟利基族繼續打得亂七八糟,反而是女兒安靜發展,又同他講要學種麥子之類。搶擄、打獵等的收獲是不固定的,風險也高,耕種以前產量低,無法完全依賴,風險有時候也不低。如果產量高了又穩定,阿蘇洞主還是希望自己的部族可以穩定、持續地發展。
他也在思索著朝廷敕封的事兒,他希望,以後是自己家擇出一個好的繼承人向朝廷申請,朝廷批複。即,敕封可以,你不能代我決定。
有了敕封,哪怕像祝纓隱約提及的,要交一點稅,但這樣背後有朝廷,他也覺得安穩。如此便可子子孫孫、長長久久。
這樣的局麵他可不想敗壞了!
好在祝纓是個還可以講道理的人,希望她不會因為“瑛族殺了百姓商人”就悍然認為是兩族之爭。
祝纓一開口就給他吃了顆定心丸:“一場尋常凶案,你怎麼還當成件大事來辦了?”
阿蘇洞主道:“隻怕彆人不這麼想。又要說什麼不是一族的人,流著不一樣的血,總不是一條心了。”
那肯定是有的,不過當著她的麵大家不太敢說罷了。
祝纓道:“我既然來了,就與大哥將這件事辦好,也為以後的事情做個樣子,怎麼樣?”
阿蘇洞主不顧勞累,道:“你說,要怎麼弄個樣子?”
祝纓道:“大哥已然稱臣,咱們就是自己人了,怎麼樣?”
“好!那個混蛋我已經帶來了!”
祝纓道:“且慢,還沒說完,姐夫,咱們進去說吧。”
趙灃道:“席麵已經擺下了,請!”
一行人入內,又不開始談正事了,丁校尉等人也都在趙灃的田莊裡安頓了下來,吃酒的時候也叫上了他們。
阿蘇洞主和祝纓都不喝酒,兩人看著下麵推杯換盞,自己卻交談了起來。祝纓道:“我知道,肥了這個就要瘦了那個,虧得姐夫心寬,沒有與我計較,他也有虧損的。”
阿蘇洞主道:“你上一回說的那個話,現在才顯出道理來了。隻可惜我不能為了他一個人、一家人吃得滿嘴油,就鎖著一整個寨子隻經他的手來交易。這個你放心,我絕不更改主意。”
祝纓道:“其實你照著原來的樣子過活,也能求了敕封,你的日子也是不會差的,不過底下的人過得苦些,奴隸更苦些罷了。”
阿蘇洞主道:“想過了。有時也想放棄的。可我這一鬆手,後代怎麼辦呢?你沒有壞心,下一個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就不一定了。就算害死我阿爸、兄弟的那個人,他也是很聰明的。過一陣兒來這麼一個,我們就像外麵種的花,年年被剪葉子嗎?剪了,再長,再長,再剪。唉……所以我選小妹。”
祝纓點點頭:“大哥助我功成,我也要為大哥著想。大哥看,一個案子,寨子裡與縣裡的判法就不一樣,咱們是不是商量一下,定個準星?大哥家事事心裡有數,是不是給它寫下來,不然以後事事依著朝廷律法恐怕有些事大哥也不太方便的。”
阿蘇洞主驚疑地看著她,祝纓知道他的意思,不寫下來不公布,就是天威難測,寫下來就跟朝廷似的,有人敢跟皇帝理論兩句勸諫了,她解釋道:“咱可以不告訴彆人,自家人心裡得有個底,跟朝廷說話也得有個譜,譬如……”
她輕聲在阿蘇洞主耳邊說:“寫下來,告訴朝廷,小妹當家是有瑛族的法可依的——至於法怎麼寫,在咱們。寫了就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