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城之行兩個目的都沒有完成得很好,祝纓也還是在七月初一的時候按時啟程回福祿縣。幾月未見,也不知蘇鳴鸞等人情況如何了。她們本該每月下山半個月來學習的,幾個月來祝纓本人並不在縣城,蘇鳴鸞的功課她沒有親自監督,不知她和她的伴讀們是否將十六通識字碑都自學過了。
這次回程祝纓走得比往常更快一些,第一天跑了一百二十裡,當晚歇在驛站裡,估摸著再有兩天就能到縣城了。小吳又見識到了祝纓趕路的速度,第二天再宿下的時候,他給祝纓打好了熱水,自己隨便抹把臉倒頭就睡。
睡到一半,小吳猛然驚醒,披衣下床拉開了門,隻見院子裡影影綽綽站著幾個人。驛站裡簷下掛著燈籠,就著昏暗的燈光一看,來人他也熟:“老侯?”
侯五與驛卒同時回頭看他,上房的門也被拉開了,祝纓穿戴整齊地站在門口,問道:“怎麼了?”聲音裡聽不出一點睏意。
侯五道:“大人!有事!”
祝纓道:“進來吧,小吳,弄點兒水來。”
小吳答應一聲,拖著驛卒去灶下弄水,順手盛了碗飯,又催廚下給炒個菜瓜之類就著吃飯。驛站的灶在有官員住宿的時候是經夜不熄的,廚子揉著眼睛胡亂給炒了個素菜,一個菜炒完,廚子也醒了盹兒,問道:“大人不再吃點魚肉?”
小吳道:“不是大人,我餓了,你有什麼隨便弄一點兒就行。有勞。”塞給了廚子幾個錢。
廚子又拌了兩道涼菜,再炒一盤雞蛋,小吳道:“夠了夠了。”
拿個食盒往裡一裝,一手拎著食盒一手提著茶壺回到了上房。
上房裡,祝纓麵色凝重,侯五站在一邊抹汗,桌上放著一個空茶盞,旁邊有一點水漬。
小吳忙道:“對不住,來晚了,老侯,水晾涼了,你先喝一口。今晚跟我住?我把吃的也拿回來了。”順手斟了一碗茶給老侯。
祝纓道:“行。”
侯五道:“大人,我也不急著吃,您有什麼主意,我再趕回去傳信兒。”
祝纓道:“急什麼?你跟小吳先對付一晚,明天咱們一道回去,黑燈瞎火趕什麼路。”
“是……”
小吳提著食盒領著侯五去了自己屋裡,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道:“你先自己吃著,我給你打盆水。出什麼事兒了?”
侯五緩過來一點兒了,一屁股坐在桌子邊,一邊從裡麵拿吃的一邊說:“出事了!”
“啊?”
侯五扒著飯,含糊地說:“七月初一,開市的日子,山上那位也下來看著。聽說大人回來了,又要回來接著上學。她來的時候還路過西鄉榷場,說一切如常,話音才落,西鄉趙家就傳來消息——出人命了!你說她這什麼運氣?關丞叫我趕緊過來報信,顧小郎君搶著要來,我一看他哪兒認得路?又跑得不快,這不添亂麼?還是我來了。”
“什麼人命?”
侯五提著水壺灌了口茶,道:“是山上下來的匪類,穿著那個獠人的衣裳,騎馬跑進了市集裡先捅死了幾個大商人,接著見人就砍!”
“啊?!!!”
侯五又埋頭苦頭一陣,抬手抹了抹嘴,打了個飽嗝,長出一口氣:“市令受了傷,趙郎君帶人拿下了兩個人。結果還不如不拿呢!”
“什麼意思?”小吳一邊收拾殘肴一邊問。
侯五道:“你道那是什麼人?他是個奴隸,可他的主人竟是那位蘇小娘子的遠親,與趙家也有些親戚。你說,這可怎麼辦?”
“嘿!他們自己求的要開榷場,現在倒自己砸起鍋來了!”小吳憤憤地道,“虧得大人還說,不能將他們的錢全都榨乾了,不然要出事兒了,還讓著他們呢。怎麼他們還這麼亂七八糟的?”
侯五道:“我也不知道了,估摸著他們沒落著好處吧。十個指頭有長短,唉,我也見過的,一家子心不齊,這個想跟朝廷交好,那個就想壞事兒。彆是那個洞主也做不了主吧?嘖!那還吹什麼牛啊?”
小吳道:“大人願意結拜必是看準了的,不用咱們操心那個。隻是……眼下可怎麼辦?”
兩人對望一眼,都有一點點擔憂。他們常在祝纓身邊,知道祝纓是重視獠人,要以此為一項功績的。本以為一切順利,瞌睡遞了個枕頭,阿蘇家自己肯貼上來,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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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他們更憂慮的是趙蘇和蘇鳴鸞等人。
蘇鳴鸞和趙蘇連夜趕到了西鄉,趙灃此時也還沒睡!
兩人趕緊向趙灃詢問情況。
蘇鳴鸞道:“我下山的時候看著還好好的,是誰竟然敢這個時候壞我的事?”她每月下山半個月,初一、十五開榷場,她正好一來一回順路監督,這些都是籌劃得好好的事情,以往從未出過差錯。
趙灃陰著臉道:“我知道有人會搗亂,防著他們欺行罷市又或者詐欺財物、以次充好等等,沒想到他們是直接動的刀子!”
趙蘇寒聲道:“這些日子過去,還以為他們曉得利害了,竟是在憋著等機會呢!”
蘇鳴鸞道:“姑父,殺人的是哪幾個?都是誰家的?姑姑是去上山告訴阿爸消息的嗎?”
趙灃道:“你姑姑已經上山了。人我拿下了,都是奴隸!他們的主人家你都認識的,大郎更是知道的就是阿渾,以前他們倒是常與咱們有交易。”
趙蘇道:“當時情境如何?阿爹是怎麼處置的?”
趙灃道:“我把人扣下了,在咱們家暗房裡,捆好了,防著他自裁。另有一個跑了。”
趙灃作為鄉紳代表以及榷場裡的一個隱形的市令,每逢開市是必得出現的,他在地方上有勢力,榷場發生變故的時候他正在裡麵,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幾步,等他帶人把凶手控製住的時候,已有一個商人當場死亡,另三個受了重傷。此外還有些人也受了或輕或重的傷。他又安排人治傷,再安撫商人,忙了個不可開交。
蘇鳴鸞道:“我要看看是什麼樣的狗東西這麼大膽子!”
趙灃道:“跟我來。”
一行人去了暗房去看人,說是暗房,可以視作一間禁閉室,四麵沒有窗,隻有一扇窄門往內透出一點光來,裡麵有幾根木樁子,從房梁上又垂下一些鐵鏈繩索之類。兩個人被吊在了房梁上,身上已抽出了條條血痕,衣服也抽破了。
趙灃道:“你姑姑已經審問過一回了。”
蘇鳴鸞提著根鞭子上前,問道:“說!誰派你們殺人的?為什麼要殺他們?都命令了你們什麼?”
吊著的人悶不作聲,趙灃的手下又點了幾根火把,火光照耀之下蘇鳴鸞看清了他們的臉,怒道:“原來是他!”
趙灃說她還將信將疑,直到她認出了這是她父親的一個堂弟家的奴隸,那位叔叔以前是代表著寨子裡跟山下的趙灃聯絡交換買賣一些需要的物品的。房梁上的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頭。蘇鳴鸞卻安靜了下來,繞著他轉了一圈,忽然問道:“還有彆人叫你這麼乾麼?”
那人又看了她一眼,還是沒有說話。
趙蘇突然說:“說出實情,我放你走,包管彆人找不到你。”
蘇鳴鸞看了他一眼,默許了他的話,那人還是一言不發,趙蘇道:“殺人賠命,除非另有人指使你。”
這人死活不肯開口,蘇鳴鸞叫來隨從,將這人一套暴打,又下令:“燒起烙鐵!拿大剪刀來!”
趙灃道:“且慢,不要把人弄死了,等到縣令大人回來看著你反而像是殺人滅口了。”
蘇鳴鸞恨得咬牙切齒:“就讓這狗東西多活幾天!”
趙灃低聲命令手下看好人犯,才說:“咱們出去吧。當時人不少,雖然維持了秩序,商人仍是逃走了一些,縣裡一定知道消息了,縣令大人很快就會回來,咱們要想好怎麼答話。”
蘇鳴鸞臉色鐵青:“他現在已經知道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嘛!”
趙蘇道:“出去說。”
出了暗房,趙蘇道:“小妹,這事兒你要拿個主意的。是懲罰肇事者,還是回護他。這個人是在壞你的事,留下來會是個禍害。要處罰了,你現在會難一些,過了這一關以後反而更順利。”
蘇鳴鸞道:“我明白的。”
趙蘇道:“那就好,你先休息,養足了精神才好辦事。”
趙灃道:“大郎說的對,小妹,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們就不多打擾了。”
他父子兩個拐去一邊說話,當真不再打擾蘇鳴鸞。
蘇鳴鸞心裡堵得慌,她眼見得跟山下關係越來越好,當然也知道朝廷要她一點“順從”,綜合考慮她得到的更多。她這次下山還有一個目的:想同祝纓商議一下,問怎麼種麥子。山上貧瘠,如果一年能夠多種一次莊稼,這得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啊!
此時她不由佩服起祝纓來,祝纓早說過,如果隻是貿易,她家遲早被掏空家底。事實證明祝纓的預見是對的,由於早就考慮到了這種情況,情況還沒有變得很糟糕。想來祝纓也會願意讓她學習一些耕種之法,以便可以長期貿易的。
現在不說進展了,之前取得的都可能被葬送。
縱使祝纓有意,可是她不能做所有的主,出了命安案,這事就不能輕易過關了。
蘇鳴鸞慢慢地踱回了房。
趙氏父子步履匆匆,回了趙灃的正房兩人才將焦慮徹底地暴露出來。
趙灃道:“這可如何是好?!我要怎麼向縣令大人交代?!唉……”
趙蘇道:“先彆急,義父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現在出人命了!大家都看到了,沒法兒遮掩!你的國子監……”
趙蘇眼角一抽。祝纓才要給他送國子監去,這是一個新的起點,趙蘇滿心的期待,他知道自己能被推薦去試入國子監這個“中間人”的身份也為他增分不少。一旦雙方交惡,嗬!
趙蘇眼睛氣得通紅。
趙蘇沉著臉道:“不管舅舅他們如何,殺人償命,這事兒咱們不能偏袒哪個!爹,凶手不能交給舅舅!得法辦!”
趙灃道:“我知道。哎,大人是真的收了顧同做學生?”
趙蘇道:“約摸是想著送我上京之後身邊得有個人吧。”
趙灃搓搓手,道:“哎呀,有點不妙。這要是他總在前麵繞著,恐怕要分薄大人對你關注呀。”
趙蘇道:“我本是要上京的。”
趙灃歎了口氣:“無論如何不能叫這事兒妨礙了與瑛族的交好。”
幾人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又派出兩撥人,一撥往進山的路上迎阿蘇洞主的信命使,問他的消息,一撥往去縣城的路上,等候祝纓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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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第二天照舊起床,照舊吃早飯,飯吃得與平常差不多,不多也不少。吃完了又暫歇兩刻時光,才讓人備馬回福祿縣。
一路趕得很急,天還沒暗就趕到了福祿縣裡。縣衙裡,關丞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著祝纓回來。結交“獠人”是祝纓主導的,雖與關丞關係不大,但是主官倒黴,誰知道下麵的人是不是跟著倒黴呢?
他們都蔫頭耷腦的。
關丞坐在縣衙的門房裡枯等,聽到馬蹄聲就要跳起來跑出去張望。如果不是祝纓,他就要把人罵一頓:“混蛋!居然在在衙門口跑馬!拿下來打他二十板!”
連打了四個人之後,附近連條狗也不湊過來了。
他又聽到了馬蹄聲。
關丞又跳了起來,這一回祝纓是真的回來了。他跑過去,拉住祝纓的馬籠頭:“大人,您可算回來了!”
祝纓輕盈地跳下馬,問道:“出什麼大事兒了?非得急著把我叫回來?也不說清楚到底怎麼一回事。”
關丞低聲道:“趙蘇趙小郎君派人來說……”
兩人說不幾句,顧同風一樣地卷了過來:“老師!”
祝纓道:“你沒上學?”
顧同嘿嘿一笑:“上了,今天放學早。”
祝纓道:“好吧,你去辦一件事。”
“哎!老師隻管吩咐!”
祝纓道:“你與他們一道,請士紳們過來議事。”
“是。”顧同答應一聲,就與童波等衙差去各家門上通知了。
祝纓與關丞一麵往裡走,莫主簿等更多的官吏也迎了上來,祝纓問道:“市令的傷怎麼樣了?瞧過大夫了嗎?”
關丞道:“趙灃將人留下醫治了,前胸挨了一刀,不宜挪動,暫無性命之憂。”
祝纓點點頭:“怎麼福祿縣從來沒有過命案嗎?你們這焦急得不同以往啊!”之前斜柳村的案子,跟著她看熱鬨的居多,現在圍著她的人都顯得急惶。
關丞道:“要真是鬨翻了,山上的盜匪無時無刻不騷擾,也是麻煩的。好不容易不鬨了的……”
祝纓道:“唔,這倒提醒我了,瑛族畢竟還不是編戶齊民,究竟適應什麼樣的律條確實得說道說道。”
“啊?”
祝纓慢慢走到小花廳,坐下說:“本想著這件事兒緩一緩再談的,既然遇到了也就正好與阿蘇家將此事定個章程下來。看我乾什麼?一樁凶案,凶手都被扣下來了,隻走脫了一個,審一審,拿了走脫的那一個就是了。難處倒在於適用何法。”
關丞等人腦子差點沒轉過來,聽她說完,人們麵麵相覷,過了一陣兒,關丞小心地問:“您的意思,就照普通凶案處置了?”
祝纓問道:“難道不是?那你說說,它怎麼不普通了?”
關丞張口結舌:“額……這……不不不,沒、沒有,您說的是。”心道:不愧是京城裡出來的能賜緋衣的人,一句話就將事情最難的地方給邁過去了。
祝纓道:“司法佐呢?沒去西鄉嗎?”她掃了一眼,四個司法佐都在,他們也知道了這個事兒正擔心呢。
四人底下一陣拳腳把高閃給推了出來,高閃道:“回大人,趙蘇來報,說犯人已拿下了,我們不知道要怎麼處置他們,故而沒有過去。”
祝纓道:“明天你與我一同往西鄉去。”
“是。”
剩下三人悄悄地相對微笑,一人挨了高閃一腳。他們的小動作祝纓在上麵看得一清二楚,但也沒跟他們計較,這事兒確實不是他們能辦得了的。走脫的那個估計也得是山上的奴隸,讓他們進山抓人?怕不是去送菜的。
祝纓問:“還有什麼事嗎?”
關丞忙說:“沒、沒有了。”
祝纓問道:“安撫百姓了沒有啊?”
關丞道:“百姓也沒慌亂。”
“商人要是慌亂了,四處傳些謠言也不好。貼個告示昭告一下,就是生意上的糾紛引發的毆鬥,我自會料理,他們不必慌亂,錢財上的糾紛鬨出人命的事兒他們走南闖北見得還少麼?去把丁校尉也請來,我有事要勞動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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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校尉還沒到,顧同等人已將顧翁等士紳請來了。消息靈通的士紳已經透過商人知道發生了血案,都懷疑這次叫他們過來與此事有關。
到了卻發現縣裡的官員大部分也都聚在此處,他們又吃不準了。
祝纓看了一下,道:“都來了?”
顧同道:“凡在縣城的士紳都請到了,趙蘇現在西鄉,他沒過來。”他對士紳們熟得很,掃一眼就知道了。
祝纓伸出兩根指頭,道:“兩件事。本來是要與你們說一下種麥的事兒,現在有一個案子須得我親自跑一趟。那件事就要延後些時日,好在水稻還未收割,倒是來得及。這是第一。第二麼,你們秋收的時候,有無防範火災?”
王翁道:“秋收的時候男女勞力都在,有火災也即時撲滅了。”
祝纓道:“這樣不好。”
顧翁等人忙說:“但聽大人吩咐。”
祝纓道:“要防著有人縱火。這樣,各鄉、村的田地都要分若乾區,快要收獲的時候要安排人巡夜,帶上鑼,有事就敲。這是防。此外,還要有預案,萬一有火情也不至於慌亂。你們是本縣的大戶,田地也多,所以叫你們來一同吩咐。圖來!”
她對全縣土地的掌控高於曆任縣令,她指著輿圖,命司戶佐等人也一同觀看,道:“這樣,全村的地分成若乾份,以縣郊為例。這裡這裡、那裡那裡,劃分若乾地塊,一處著火,不要緊著救火。著火了,怕它燒著莊稼,那叫它沒得燒不就成了?秋收的時候就搶收,割出一片空地來,叫火燒不過來就成了。”
看得人都點頭,又有些驚訝:難道真的會發生這樣的災事?獠人這麼大膽?
祝纓道:“司戶佐,你們幾個照著戶籍田簿挨個鄉村跑一遍,讓他們警醒,防火救火也照此辦理——我要查的!”
“是!”
祝纓又說:“讓各裡正鄉老都留神些生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