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義絕(2 / 2)

董先生在一旁聽著,心道:可算有個明白人肯跟大人誠實說話了。刺史府裡那些未必是不明白,卻是不肯說。

其實一開始是肯說的,但是下屬麼,乾事給上司出主意的時候習慣留一手,或者故意留下小瑕疵,等著上司指出來再說“還是大人周到”就能很好地討好上司了。給冷雲出主意的時候,冷雲看不出毛病來,他們就越來越糊弄。

冷雲道:“這話不假!我與你同去思城縣吧。”

“咦?您不回去主持一下秋收麼?您才來,秋收不止是點賬,糧倉您總得看一看,還有去繳糧的路,到時候各府縣的糧車雲集……”

冷雲擺擺手:“我去給你裝裝樣子,壓一壓就回刺史府。”他很想看祝纓審案子,最好跟今天這樣起承轉合,原告被告的熱鬨有,圍觀群眾的氛圍有,主審官掌控全局,被告每一辯解扯謊都有主審拿出證據抽回去。最有趣是那三根簽子!

祝纓道:“也好,請您先回清風樓,下官這裡也準備一下,處理一下積壓的公務,三五天後咱們就身。”

冷雲道:“好!”

祝纓沒問冷雲刺史府的公務怎麼辦,勤快就勤快的辦法、懶有懶的辦法,於冷雲,他少管一點可能會更好一點。她還有一個上司要應付,上司權衡再三,認為祝纓才是主心骨,有主意的人是不肯輕易給他交底的,他跟著冷雲走了,無論如何他得抱緊一條大腿才好。

祝纓則留下來處理公務,關丞小心地上前,問道:“大人,這黃十二?”

祝纓輕笑一聲:“你這回沒收他的禮物吧?”

關丞腳一軟,跪下了:“不敢不敢。”

祝纓將了攙了起來,道:“怕的什麼?來,乾活了。這裡頭沒咱們福祿縣的事。”

“是是。”

關丞彙報,祝纓批示整理,很快將最重要的幾件公文批完,祝纓看時間也晚了,讓關丞也回家,她自己則回到了後衙。

後衙那裡,小江主仆二人與祁小娘子一起陪著張仙姑。張仙姑看祝纓來了,道:“怎麼樣?怎麼樣?”

祝纓道:“判了。”

張仙姑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我問你花兒姐什麼時候能回來啊?哎喲,她一個女人家,你給她弄到那裡去乾什麼?我不掛心呐?你乾娘走的時候就掛心她。你……”

“有項安陪著呢,我又安排了典獄伴著。那宅子裡的女眷得她看一看。”

“那我不管,你儘早給她接過來。她跟你不一樣,你糙,她不行。”

“知道了。”

小江看著張仙姑不放心的樣子,說:“大人,要不我去換她回來。”

張仙姑道:“那不好吧?”她看了一眼小江的腳,覺得這樣不行。

祝纓道:“換什麼換?不嫌煩?過兩天我還過去呢。哎,不說了,裘縣令還等著我去審呢。趕緊吃飯,今天夜審。”

張仙姑吃了一驚:“你現在還能審縣令了?”在大理寺的時候,再大的官兒祝纓也經過手,甚至坑過丞相。到了福祿縣,她就隻能管本縣比她小的官兒了。

祝纓道:“冷大人下的令。”

“哦哦,那吃飯。”

祝纓吃飯一向很快,她放下碗筷的時候小江、祁小娘子還沒吃到一半,張仙姑年紀漸大,胃口不如以前吃得也慢些,隻有江舟快吃完了。祝纓道:“你們慢慢吃……”

曹昌在二門上說:“大人,林翁求見。”

祝纓一擦嘴:“我去見他,你們慢慢吃。”

林翁是帶著老婆和女兒直接到後衙來討情的,林八郎被調到思城縣參與了對黃十二郎的清算,這讓林翁覺得自己還有一點希望。女婿雖然判了,但是想請祝纓高抬貴手還把黃家留給他女兒。一家三口商議了一回,林氏道:“我早說,我情願貼錢發嫁了福姐,就是那個千殺刀的不肯!現在可好!如今他在牢裡做不得主,我反而方便了。我情願給李家五十貫,將這案子早早結了。將家裡門上的封皮揭了好過日子。”

林翁覺得這事可行。他打探得知思城縣的官吏也被抓了,暗想:這是當官的人之間在爭鬥,女婿隻是池魚,倒還能開脫。

其時偏僻地方的百姓無論貧富對許多事都不是很了解,思城縣的鄉民間哪怕進過“仿官樣”也不知道這是犯法的。李大不知道“私設公堂”是個什麼罪過,實際上所有的鄉民都不懂怎麼利用這個,否則早早找個人——比如魯刺史——告了,黃十二郎早死在魯刺史手裡了。

他們既不知道,祝纓那邊也沒有宣揚這一條訊息,無人覺得重要也就無人說嘴,隻說黃十二郎什麼大鬥進小半出、欺男霸女的事兒去了,林翁也就沒想私設公堂的罪過。這些個事兒,就算判黃十二死刑,也不至於抄家的。

林翁今天看審,覺得封賬可能就是為了查證據。現在把人判了,黃家有錢,出些錢死刑也能改判流刑。認罰認栽減輕罪過,趕緊結案,好好過日子。上頭神仙打架,愛怎麼打怎麼打。

一家三口抱著這樣的心,跑過來找祝纓了。

祝纓在書房坐下,一家三口進來就跪下了。

祝纓道:“這是做什麼?”

林翁道:“求大人憐憫。”

“想和離?也行,你遞狀子,我判。你的嫁妝一文不少拉回來。”

祝纓知道這位林氏在黃家也未必就全是個大善人,不過一個女子,嫁了黃十二郎,她能做個什麼主?林氏已算是腦子清楚的了,祝纓無意為難,也不想跟本縣的鄉紳這裡太苛刻。

林家三口不磕頭了,仰臉看著她,十分吃驚:“大、大人?不、不是……”

祝纓道:“那麼個東西,還舍不得呢?”

林氏道:“妾已嫁了他……”

“所以說和離啊。”黃十二郎的案子還沒完,祝纓不能透露內情給她,卻還是希望林氏趁早跟黃十二郎離婚算完。這事兒她還是能做主的。

林氏還是叩道:“那豈不無情無義?還請大人憐憫。”

祝纓對林翁道:“你怎麼說?”

林翁福至心靈,道:“不知小婿這罪過……”

“那不是你該打聽的。”

林翁心裡升起不妙的預感,祝纓從不故弄玄虛,說不告訴就不告訴,能說的直接就說了,要乾的直接就乾了,說的話都要應驗的。“不該打聽”,聽著就不對味兒。

林翁道:“小人就這一個女兒!唉……請大人垂憐,他一個婦道人家,什麼都不懂,平白遭到災禍,是我做父親的沒有安排好。”

林氏道:“爹?”

林翁把女兒推到妻子的懷裡,道:“你們回家去。大人,小人回家就寫狀子,告與黃十二郎離婚。”

林氏還不甘心,林娘子也猶豫得厲害,林翁急得站了起來將二人推出去給自家仆人:“帶她們回去!”

自己重又回來向祝纓請罪:“小人心急失態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天下父母心……嗚嗚……”

他哭得十分動情,祝纓問道:“父母愛子女,怎麼給閨女選了那麼個東西?以後長點心吧。”

林翁聽得越發覺得不妙,忙哭訴:“不是因為貪圖他家什麼,就為她夫婿不用跟兄弟分家產。”

“哦。”祝纓說。她饒有興趣地看了一眼林翁,心道,他有八個兒子,一分家產,謔!有意思……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你也彆再這兒哭了。官府斷案不是你該過問左右的,你隻管做你該做的事情。”

林翁無奈,隻得返身再叩首,問道:“那小兒八郎?”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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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翁一家一鬨,夜審的時間又推遲了一點。

夜審審的是思城縣的官吏們,地點是在福祿縣的縣衙,他們關在原本李大住的地方,跟黃十二做鄰居。縣衙牢房沒有大理寺獄那麼大,單間也少,祝纓也知道不能完全杜絕串供。隻好把官員一人一間,黃十二郎單間,其他人隻有通鋪,再派典獄看著,留意不讓他們交頭接耳而已。

冷雲也酒足飯飽,過來旁聽夜審。

最先提審的是裘縣令。

裘縣令臉色灰敗,道:“禮法律條我都懂,是我失察。”他心裡無論怎麼想,也是不能在這上麵再嘴硬的。黃十二郎的“仿官樣”擺在那裡,狡辯是無用的。不如揀最輕的“失察”給認了,總好過“同流合汙”和“放任自流”。

再有“賄賂”一事也是如此,縣衙收了錢,他也隻認“失察”。反正不是他主動索取的。

無論冷雲還是祝纓又或者是上司都知道他這麼說的意思,冷雲道:“還不老實,我看你也想挨打!”

雖說“刑不上大夫”,大部分時間也是給官員麵子的,某些時候卻要看主審官的素質和心情。冷雲的心情顯然不太美妙,他用眼神對祝纓示意。

祝纓道:“大家同朝為官,裘令說是失察,那就當是失察吧。您現在還是官員,具本自辯吧。我給您準備筆墨,如何?”

裘縣令道:“好。”

冷雲又看了一眼,祝纓派人把裘縣令給帶了下去,接著審其他的官吏。對官員,也是讓他們“具本自辯”。對文吏就沒有半分客氣了,拿過來先打二十板子。

冷雲精神一振:“說!”

祝纓道:“且慢!拿簽來。”

她命人拿了一把竹簽來,讓他們抽簽,一輪抽出一人紅簽。各人回答問題,有對不上的,由紅簽者挨打。一輪打完,再抽下一輪。不願意抽的,祝纓代他們抽。她問的問題有時候是與黃十二郎無關的,有時候是突然問某一天誰乾了什麼事、甚至會是問剛才自己是哪隻腳進的門,之類。

冷雲一麵覺得新奇,一麵覺得不對:“這是要乾嘛?”

“防止串供。”祝纓說。是黃家給思城縣報的信,不是她的人去把人騙過來分開審的。思城縣衙有足夠的時間結成攻守同盟。如果他們公推出一個人來頂缸,什麼事兒都是他乾的“汝妻兒吾養之”,其他人頂多是雞毛蒜皮,一頓板子,繼續魚肉百姓。這個時候,一般管賬的、管事的出來扛死罪。

“當年邵書新受罰幾乎要流死,就是充的這個角色,”祝纓向冷雲解釋,“不過他不是自願。在這裡,世代為吏的都住在這兒,嗬,更容易‘自願’。”

所以先不審,先打,還是抽人來打,擺明不講理,如果有串謀,就是打亂步驟,讓他們不得不一直更換替罪羊,一直打下去,總有開口的。如果沒有串謀,那也不冤枉,那不能拿了錢不給朝廷乾活還不挨揍不是?

乾活和挨揍,總得選一樣。

當然啦,憑著黃家和縣衙抄出來的賬本可以定一部分的罪,但是誰都知道,有些事兒是不可能記在縣衙的明賬上的。時間又緊,祝纓打算在裘縣等人寫完自供狀之前就先把這些口供都拿到,再和冷雲寫個奏本有理有據結結實實地搶先告一狀。

不能讓裘縣令等人的奏本先到京城——雖然這玩藝兒什麼時候送是她決定的。

冷雲再次感歎當年自己在大理寺荒□□春,興奮地看祝纓夜審。

接下來他就笑不出來了。

文吏們受打不過,又實在扛不過祝纓太會“玩”,不知道下一板子會不會落在自己身上。貓捉老鼠一樣,完全不像是要審出什麼來,倒想是衝著打死他們去的!最先是有父母的年輕人繃不住了,一開始哭著招認,隻求速死。

他們供出來的東西讓冷雲越聽越不對勁兒。什麼“大人要下鄉,咱們先給他安排好了,會告狀的刺兒頭就安排在後麵,隻安排些看著和氣的憨厚長者,或者嘴甜的孩子,老實的夫婦,問什麼都說還好。”

什麼“到一處安排吃酒,要是大人生氣了說要簡樸,就安排一處整潔的人家,預先給他家安排好酒食。”

裘縣令也是現世報。他們怎麼糊弄冷雲的,底下人就怎麼糊弄裘縣令。場麵給足,賬上的錢糧也交了,賬麵下的不讓他知道。

冷雲還有幾個厲害的幕僚,裘縣令手下就沒這麼厲害的人物了。冷雲手下有個肯親自乾事的祝纓,裘縣令手下同樣沒有這樣的人。裘縣令比冷雲更通庶務一點,但是這個官兒做得,隻要上司那裡能過得去,也沒必要去費那個勁大力整治。能整治出個什麼樣子來呢?不如維係。

他也照樣發布政令,何時春耕、何時秋收、何時收稅,照著他的命令辦,一切也都井然有序的。他接著前任的攤子,拿著縣城的賬本核對著稅收、庫藏,經營著到手的攤子,也經營得有聲有色。隻是不將眼神往賬本之外的地方投注。

沒有意外發生的時候,思城縣的一切都運作良好,一旦有事,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外麵雞鳴聲起,冷雲起身抻了個懶腰:“接下來乾什麼?”

祝纓道:“看好了,彆叫他們自儘了,告訴他們,是黃十二郎私設公堂事發了。剛才聽他們的口氣,隻有裘令知道,彆人是不知的。”

冷雲道:“他們不得都推到黃十二頭上?”

祝纓揚著手裡厚厚的一疊口供,道:“所以先審呀。等會兒叫他們拿著這個跟賬本兒核對。核完了,明天判了離婚,咱們再去思城縣。”

“離婚?”

祝纓說了林氏的事兒,冷雲道:“你倒好心。”一般,不拿老婆孩子當整個兒的人,隻能算半個,所以丈夫砍頭,妻兒就是流放或者沒為官奴之類,通常不一起殺,龔劼的妻子那是特殊情況。祝纓要給林氏一線生機,冷雲也不覺得不對。

兩人略聊兩句,天漸漸也亮了起來。冷雲道:“那些事兒我就不管了,咱們後天再動身吧。”

“是。”

次日,祝纓接了林翁申請給女兒離婚的狀子,寫的是女婿“凶頑”不服管教,對他惡言相向還“毆打”他,要求根據“義絕”來離婚。

祝纓看了一眼,也沒有公審就判準了。

林翁拿到了判準離婚的文書,心中一片茫然,顫巍巍地離開了縣衙。回到家中,將嫁妝單子翻出,命人往縣衙裡送,請祝纓將嫁妝也發還。

祝纓收了他的帖子,說了一句:“知道了。”林氏沒有陪婚土地,有陪嫁的丫環,也有些財物。命人去清點,發現有些東西不在福祿縣城,應該在思城縣黃宅。祝纓原本想說“折算”,轉念一想,讓林翁帶著兒子女兒和家丁一起去思城縣黃宅辦交割。

兩個女兒嚇得哇哇大哭,林氏抱著兩個女兒坐在床上發呆,她的身後是一個趴在她肩上的哭泣的小男孩。她是個有成算的婦人,不能說多麼的善良,倒也大度,此時卻是完全的束手無策了。黃家家財被封,她很有點懷疑是官府要謀財害命了,則此事無解,還要感激祝纓沒把她和兒女也一塊兒填裡麵了。

可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外麵的鑼聲響起,是有官差宣諭:黃十二郎私設公堂、殘害百姓,現在已查實證據,不日押往思城縣公審!

林氏忙擦去了眼淚,跑到街上去看,隻見以前威風八麵的夫君正被關在一輛囚車上,囚籠很高,他將將站在裡麵,在上麵露出個頭來,仿佛是東院堂院裡被關在站籠中的無賴一樣。

林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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