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十二郎隻有一個囚車的待遇, 與他相比裘縣令等人要好得多,裘縣令能有一輛馬車,其餘文吏等是步行。
這一次再去思城縣又與上一次辦案不同, 他們並不著急趕路。祝纓也要將黃十二郎拿來殺猴儆雞, 在福祿縣讓福祿縣的鄉紳看一看,繼續老實趴著彆生事,到了思城縣是讓思城縣的苦主們看著,踴躍報案。
辦了一樁大案的州、府、縣的衙役們沒有功夫去同情思城縣的衙役, 福祿縣的衙役尤其的興奮——會有賞。他們甚至希望隊伍能夠走快一點。
冷雲卻不這麼想, 上一趟光顧著“疾馳奔襲”了,沒有認真地走一回路,他一會兒坐在馬上慢跑,一會兒坐到車上休息,真如郊遊一般,比之前從州城到福祿縣這一路還要輕鬆。
他在車上嫌董先生念叨得有點煩,又跑出來騎馬與祝纓並轡而行,回頭看了一眼,拿馬鞭指著隊伍後麵,道:“帶上他們乾什麼?”
祝纓扭頭看了一下:“去領嫁妝。”
冷雲道:“原來是這樣。那些呢?”
除了林翁是自己帶著女兒過來的,還有顧翁派了個次子,又有其他幾個人人也或派子弟或派心腹管家跟著。也有心裡實在癢癢,就自己跟來的。他們的借口極正當——他們的子弟被祝纓召到思城縣辦差,一個多月了還沒著家,就算放心安全,也得送點換洗衣物了。
他們是想聽點兒消息, 祝纓想的是, 讓他們跟著看一看, 也好更老實一點。於是勸說冷雲也答允了。
再回思城縣的計劃裡原本沒有冷雲,現在他來了,祝纓也就人儘其用,與他再敲定一些細節,尤其是給朝廷的奏本裡要怎麼寫。按理說,她和冷雲要各寫一封奏疏,然後她還得單就案子做一個詳細的陳述。想也知道,這份陳述一時半會兒是寫不完的。
一般情況下,應該把黃十二郎的案子、思城縣玩忽職守的事情都查清列明,寫好自己的審判意見,再一總上報。
冷雲道:“那為何不等查明?”
祝纓道:“黃十二在此地為害多年,隻怕一時半會兒審不完。到時候彆人先上表了,咱們容易說不清。裘令又是朝廷命官,扣下了他,得向朝廷通報的。隻有朝廷允了,咱們才能辦接下來的事。誰先向朝廷奏報,誰就能先向朝廷提些條件。”所以她現在對裘縣令還得是客客氣氣的。
“什麼條件?”
“賦稅啦、新的縣令的人選啦之類的,隻要是您能想到的。”
“你有新人選?”冷雲問道。
祝纓搖搖頭:“我知道的地方官有限,人家也不愛來這流放之地。但是您可以跟朝廷講,要個什麼樣的人,不是麼?”
冷雲大受啟發。
祝纓又說:“賦稅那裡,新丈量的土地,下官還是建議大人同朝廷講,此地百姓深受荼毒,請朝廷宣示愛民之意,可免今年錢糧,又或者減半。總要讓他們沐浴皇恩才能顯出仁德來。”
冷雲道:“來年再征賦稅的時候,也能顯出比今年多來,是不是?”
祝纓笑道:“那都是後話了,要說多,隻要官員用心經營,多出來的這一份是每年都有的。這才是長久基業呢。”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冷雲又問了秋收的事情。祝纓這才說:“大人還是需要早些回去,思城縣的案子還沒定下來,也不宜在全州宣揚,這兩個月不好拿這件事情震懾他們,就需要大人回去坐鎮。”
冷雲道:“也好。”又問祝纓打算怎麼審手上這個案子。
祝纓道:“先將黃十二遊個街吧……然後……”
比起讓人敲鑼打鼓的喊“黃十二郎被抓啦”,不如將此人一路招搖帶到思城縣衙展示給大家看。如此這般,接下來辦案就會更容易了。
這個案子,可能還得一個月才能有個大致的眉目。
冷雲掐指一算,那就真要到秋收了,遺憾地道:“我是不能在這裡等到那時候啦!”
祝纓道:“下官審完了,會同時行文刺史府、上奏朝廷,您肯定能早早知道。”
兩人一路上套好了詞,是祝纓請示冷雲以刺史的身份來協調全府的宿麥種植,冷雲先到了福祿縣,遇到了李家的案子,於是下令祝纓去辦,祝纓在辦案的過程中發現的黃家的“私設公堂”的問題。又在辦案過程中被黃家莊客“聚眾圍攻”,事態擴大,不得不請裘縣令暫時避嫌。由冷雲下令,祝纓查清一係列的案件。又因為思城縣上下官吏涉案,所以不讓他們參與,調其他地方(主要是福祿縣)的官吏來辦案。
之所以沒等查明一切就上奏,是因為需要朝廷的授權,畢竟裘縣令也是縣令,而南府離京城兩千多裡,無論是本地官員的“自辯”還是本地的人證、物證都不容易傳遞,如果案情有個反複,再來回傳遞文書等十分耽誤時間,沒個一年半載定不下來,那就誤事了。因為思城縣的官吏們現在還是個戴罪之身,關著,沒人乾活。放出來乾活,他們顯然是乾不好的。得請趕緊定案,重新派員,彆耽誤了農時。
如果朝廷不放心,就請再派個人過來,好看一看這個“仿官樣”證明沒辦錯人。他們也好將黃十二郎的案子都合並處理。早點結案也好早點乾正事去。
冷雲道:“大理寺恐怕沒人願意來這個地方哦!”又窮又偏的。
祝纓道:“不來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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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套好了詞,冷雲還想再問祝纓一些州裡的事務,譬如他當了刺史之後,竟然還遇到了京城權貴派過來采買的跟他訛錢。
進了思城縣之後話題就總是會被打斷。因為李大一家見著人就會喊:“都來看!都來看!黃十二這個畜生被問罪啦!”
黃十二郎在思城縣裡大名鼎鼎,引得人來圍觀,熱鬨是熱鬨了,效果也是驚人,有些之前還不敢告狀的人,現在就攔馬告狀,冷雲路上開始無法與祝纓好好說話。遙遠的刺史府裡還有一個薛先生,也不斷有些文書發來給冷雲,大印彆在冷雲的腰裡,他也得處理。
三天之後才走到了黃家的宅子,祝纓預備讓隊伍在這裡休整,順便處理一下這裡的事務,然後再去縣衙。
項樂來問:“大人,犯人如何安排?”
祝纓道:“他不自己有牢房麼?”將黃十二郎往他自己的“仿官樣”裡一關,裘縣令還能在一個小院子裡有酒有肉有飯吃。
林翁一家也得一處客院住著,三個孩子年紀還小,緊張了好些日子回到了家裡安心地笑開了,跟林氏說:“娘,我們先去玩了。”就要跑出去,看守的衙役卻不許他們亂走,孩子不懂這些,氣得大叫:“這是我家!”
衙役才不理他們呢,孩子闖不出去,往衙役身上打了兩下,衙役的腿一抖便將他們阻了回去。
孩子碰了壁,轉頭向母親、外祖父哭訴,林翁道:“你看好他們,叫他們彆鬨!”
林氏將三個孩子攬回了身邊,問林翁:“阿爹,他們難道要謀占我們的家財麼?”
林翁道:“胡說什麼?!黃十二犯的過錯,殺頭都嫌輕!能離婚已是萬幸,快不要多說。”
林氏彆過臉去,林翁隻好又說女兒兩句:“你知道私設公堂是個什麼罪名?!不離婚,連你也逃不掉。你好生想想,你的東西都放在哪裡,咱們拿上了就走。”說完準備出去找祝纓再討個情,儘快把嫁妝拉走。他給祝纓的那張嫁妝單子上虛開了一些東西,又要跟女兒對好口供。早辦妥早安心。
林氏道:“隨爹怎麼說。”孩子又在叫娘,林氏將他們攬到了身邊哄著,不多會兒,都安靜了。
林翁出門被稍一攔,衙役去報給了祝纓。祝纓道:“叫他過來吧。”
祝纓征用了賬房來做自己辦公的場所,冷雲則在正堂那裡喝茶休息。隨行鄉紳家人都往賬房這裡來見祝纓,他們都了些衣服之類,詢問如何交給自家人,也有為彆人家捎帶的,也想早點完成。到了一看,竟有顧同等幾人在這裡,顧同二叔就先不著急了,沒看到自家子侄的人隻能四下張望找尋,又哪裡找得到?
他們隻好仔細打量黃家宅子,心道:比我家可還大不少呢,這姓黃的果然豪富。
顧同目不斜視指著一隻箱子道:“狀子都收在這裡了,共計三千兩百二十七件,學生都帶著他們理過了。這裡麵有直指是黃某親為的隻有三百餘件。這些是問明了,是他的管事奉他的命乾的,有一千餘件。這些是他家遠親聽他的指使乾的。二百餘件。剩下這些也是他家仆乾的,或仗勢欺人,或狐假虎威。此外還有這些是學生看著覺得有疑問的,恐有訛詐之嫌,一共是三百零一件。都編了號。”
祝纓看了一下,顧同按照案件類型給分的,比如人命、重傷、強搶民女、高利盤剝等等類型。又有一些是黃家的仆人犯下的,也都另列出來。又有是顧同覺得過於誇張了的,比黑牢還要誇張一些的,有點假。
他給祝纓介紹:“這個,說黃十二郎占了他家一百畝田,可看他的樣子並不像有一百畝田的人。像是混水摸魚的。”
祝纓道:“很好。”
顧同露出了兩行白牙。
然後是其他學生,彙報他們往鄉村裡核查田畝數的情況。明麵上,是要核查隱田,暗地裡祝纓讓他們將各鄉的田畝數也要做個粗略的統計。時間雖然略顯倉促,好在祝纓毫不憐惜地壓榨著學生們的勞動力,倒也完成了。
彙報得差不多了,林翁也到了,祝纓道:“來了?跟我走吧。”
“仿官樣”就在賬房後麵,她將一行人領著走過夾道小巷,推開了門,指著裡麵問他們:“眼熟麼?”
林翁看自己的前女婿,有點同情,也有點惱怒。旁邊顧同二叔已然驚呼:“嚇!”他本想借機跟侄子說句話的,現在連說話都忘了。
林翁順著他的目光看過,眼前直冒金星——原來這就是私設公堂!黃十二他是真的敢呐!
顧同等人大怒,他們之前忙得昏天黑地,這裡又被查封了,並不能過來。現在一看,都是又驚又怒。林八郎呆立在當地,怪不得有清查田產這種仿佛是要抄家一樣的舉動。原來真是這麼樣的一個罪過!抄家就抄家吧,至少,這宅子是保不住了。
祝纓道:“我想諸位的家裡,應該不至於有這樣的地方吧?”
林翁等腿都軟了,他們軟了一地,興奮地等著祝纓驗收成果好表揚的學生們也有點慌。祝纓道:“彆傻看著了,扶起你們的父兄,咱們到外麵說話。”
林八郎惡狠狠地橫了站籠裡的黃十二郎一眼,他開始特彆地擔心自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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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外麵,鄉紳們心中的惶恐就淡了許多,之前他們是覺得黃十二郎對縣令不恭敬而受罰,於是兔死狐悲。現在看黃十二郎作死成這樣,惶恐之心是沒有了的,要說震撼之後沒有一點小小的羨慕那也是假的,旋即被黃十二郎的下場震懾住了。
祝纓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也不需要再多解釋什麼話,就能讓鄉紳不在擾動,回去準備秋收、準備種麥了。
她說:“現在你們也該知道自家子侄乾的是什麼事了,不是要捎帶物品的嗎?哦,還有沒見著的?顧同,你去安排一下。”
“是。”顧同乾勁十足,做了個“請”的手勢,連同自家二叔一起,將諸人都請了出去。隻留林翁父子還在祝纓麵前。
林八郎的擔心在聽到他父親說:“謝大人活命之恩。”之後也卸下了一些。
祝纓道:“帶著令嬡拿單子點東西吧。庫房都封著,點一樣拿一樣,你留下嫁妝單子,畫簽,拿東西回家吧。”林氏心裡未必能接受,不過那也是林家自己的事了。
林翁道:“是。”和林八郎兩個都叩頭,祝纓將他們兩人拉起來,讓他們私下敘話。
直到此時,花姐才得以和她見上一麵。
花姐在這兒住了好一陣兒了,因為是“祝縣令的姐姐”,她的待遇頗佳,黃家的宅子比祝纓的縣衙也不差,花姐便是不額外要求什麼,衣食住行也是很舒服的。
兩人打了照麵,祝纓道:“瘦了。”
花姐道:“你黑了一點兒,是不是一直在外麵跑了?”
“差不多了,就能歇了,我捂兩天就捂回來了。”
逗得花姐一笑,花姐道:“江娘子她們也都安頓下來了,這宅裡有些女人家的事兒我也問出來了。”
“慢慢說。”
花姐道:“一個貪心的人怎麼會隻貪一個女人呢?這宅子裡還有兩三個呢。”
這也在意料之中,隻是這些女人都沒有兒子。聽說有一個是因為算命的相麵說是“宜男”,另一個是因為長得好看,被黃十二郎拿錢問她們家裡人買來的。花姐還看了一些女仆:“要說這家人聰明也是真聰明,凡貼身的仆人過得都還不錯。凡粗使的,可就受了罪了,身上傷是不斷的。”
祝纓道:“行,都記下了,一塊兒算總賬。對了,爹娘都惦記你,娘還說我不該把你放這兒來呢。”
花姐道:“乾娘還是擔心我。我不比你一頭紮進來安全麼?”
兩人正說著話,董先生和祁泰那裡起了點小爭執,祝纓又和花姐一起過去看。卻是賬上有了些誤會,董先生覺得某項與賬上、庫裡的數目有差,又問了林翁等人搬取了多少,還是有差。
祁泰急得要跳:“這肯定是沒問題的。”
祝纓道:“你就是不會說個話。我看看。”翻了一看就笑了,對小吳道:“呐,你帶幾個人,去把管事家給我封了。”
董大人恍然:“哦!經手的!”
祁泰道:“我就說……”
董大人心裡舒服了一點,祝纓也是有缺點的,比如身邊這個人,他白長了一張嘴,乾好的事都說不清楚。祁泰還委屈呢,他都準備好祝大人講的,這個半瓶水的破老頭半路殺出來,他一緊張,忘詞了!等會兒還得跟大人解釋一下。
祝纓命將黃十二郎好生看管,給吃好喝給看病,務必要他活著。然後在莊園周圍遊街示眾。李大一家子十分稱意,賣力要為他們宣揚:“有冤情隻管訴,報仇的時候到了!”
黃家宅子又收到一些關於案子的詢問。
祝纓征得冷雲的同意,先判了一些案子。
她斷案極快,先在黃宅前的大街上搭了個台子,設個桌案,自己坐在上麵,把黃十二郎推出來。從袖子裡拿出一根簽子:“二十大板。”又讓左右記下,黃十二郎扯謊三次,這是第二次板子。
黃十二郎在福祿縣也被打過,於福祿縣百姓不過是“啊!富人也能挨打哎!”到了黃家莊園麵前,黃十二郎再挨一回板子,極效果與在福祿縣是天差地遠。看的人“哄”的一聲炸開了!他們飯也不吃了,就守在台子前麵,等著看黃十二郎的下場。
祝纓看訴狀,再提人。有時候被告是黃十二郎,有的時候被告是他的族人、管事等等。顧同之前的分類很有用,找出來的一些混水摸水想趁黃家田地的人,也被祝纓狠狠責罰。
她先揀出有誣告嫌疑的狀子裡涉及土地的部分,財物有可能隱瞞不清,尤其是金銀,融了就沒標記了,不好追查,斷定很難。要想很快的立威,土地是最容易甄彆的。揀出幾份土地的單子,再與賬簿上對照。有黃十二郎明確記載是從另外一家那裡搶的,便與這一個想趁亂發家的相矛盾。
祝纓也毫不客氣的判他謀奪財產,順手將這份田歸還原主。然後問:“有要撤訴的嗎?有趁亂謀奪現在撤了,我不追究,讓我再查出來,絕不放過他!”
當場呼啦啦就有幾十號人過來要討回訴狀。一下子減輕了一點的負擔,祝纓也頗為滿意。
黃十二郎隻有一個人,卻作惡無算,一案打一頓,不等後麵的人告他就打死了。隻好先給他記下,分類並案,一並處罰。
她一個人斷案也不能很多,一天不過十數件,比起那麼多的案卷,實在是九牛一毛。但這在鄉民眼裡簡單就是神人了,縣衙斷案,不拖個十天半個月的不能開始,扯皮的時候經年累月。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口碑便立了起來。
祝纓還能抽空又將黃宅的糧錢盤一下,再撥一批用作這些日子駐守的費用之類——也都記賬。
在黃宅住了三天,董先生見祝纓辦事滴水不漏,在偏僻地方的條件下能辦成這樣已然不易,便與祝纓商議,該讓冷雲回刺史府了。董先生道:“正可挾此案之威,回刺史府去行事。”
祝纓也是這個意思,卻對董先生說:“大人想去縣城看看,咱們且去縣衙走一遭,從那裡回州城正好順路。”
冷雲說:“就這樣辦!對了,先奏給陛下,等京中有了批複,咱們再議。”
他們按照套好的詞,連夜寫好了奏本,將這兩天盤到的案件數目、隱田隱戶數目等報了個約數添上去,具體案情隻能等審完再報上去。祝纓命人把“仿官樣”的尺寸給丈量了一下,也附在後麵,連同黑牢一起畫了張圖紙,都厚厚地堆成一撂,發驛站快馬疾馳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