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衙役們敲鑼曉諭——去縣城。
祝纓與冷雲一行人再到縣城,一路上,他們在前麵走,許多百姓田也先不管了,都跟在後麵往縣城裡去。
黃十二郎在這裡也有一處大宅,其豪華壯麗,堪稱是縣城頭一份兒,除了不敢比縣衙的門麵闊,其占地麵積比縣衙還要大那麼一點點——如今也是被封了。
隻因祝纓和冷雲當時是直撲的黃家老宅,封這裡封得晚了一些,好些仆人已卷了不少細軟跑了。
到了縣衙,祝纓先把黃十二郎單獨看押,再與冷雲出安民告示,告知案子從明天開始審理。
黃十二郎將養幾日,又被她拉了出來,她又從袖子裡拿出一根簽子,跟黃十二郎勾了福祿縣的賬。
此後就是審案了,祝纓還是如在黃家老宅一樣,撿個渾水摸魚的殺雞儆猴,又有一些撤訴,接著再按次序審理案件,再遇到想趁亂訛詐,就沒有這麼客氣了。冷雲看完了三根簽子的結果,雖不滿足還算滿意。祝纓斷案過於快了,看得他心癢,也跟著斷了幾起。顧同等人正在最有精力的時候,一腔的熱血,給許多案子都寫了條子夾著,簡潔明了,甚至附了證據在何處。
冷雲斷了半天的案,終於被董先生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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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雲走,祝纓也不能讓他空手回去。之前給他的隨從的東西都打包好了,一些山貨、土儀之類。祝纓當時打的好算盤,好歹讓他們嘗嘗味兒,然後通過同鄉會館往外販售。什麼阿蘇家的茶、自己縣裡的乾菜等等,不是特彆珍貴罕見的東西,但是走個量賣給稍稍能吃得起的文吏等生活水準的人也是不錯的。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她是不能錯過的。
又有了黃家財產的處分之權,她沒動大頭,隻從中撥出一些錢來壓一壓禮包。又撥一些給丁、常、梅,又給他們的士卒每日加餐。上司還是不走,祝纓也請他安坐,給他的衙役們也按日供飯。
她辦事,少了中間的克扣盤剝,同樣的錢向來比彆處吃得好,也是人人滿意,還能借些南府的衙役們維持斷案的秩序。
她將福祿縣四個司法佐帶來了倆,又讓項安、小江來負責收集、安撫一些告狀的婦人。女人受黃家欺負,不少是夾著些不能高聲宣揚的事的,還是女人來接待合適,等要審的時候一次審完,不叫她們被抻著多受難堪。
花姐本來是非常合適的,但是她沒有職事,為防彆人說嘴,就不讓她明著出麵。對此,祝纓覺得十分的遺憾。花姐倒不覺得有什麼,在一邊又擺了個攤子,為女人看個病。
過了數日,又有了新的情況——出現了不是告黃十二郎,而是告其他的人。乃是一個小商人,經營一間祖傳的鋪子,不合被一個“大官人”看上了,這人沒彆的長處,就是有個兄弟在縣衙裡,於是構陷他收買贓物等罪,叫他吃了官司,最終將他的鋪子奪了去。
祝纓道:“刺史大人隻與我處份黃十二之權,思城縣的裘縣令雖然現在不能斷案,以後會有官員來管的。你的狀子我且收下,到時候我會轉交的。”
商人滿心的喜悅化成失望,無可奈何地耷拉著肩膀拖著腳離開了。
祝纓歎了口氣,對顧同招了招手:“你再去,將他們這些與黃十二無關的彆的案子也搜集一下。”
顧同瘦了一圈兒,眼睛也摳進去一點,人卻非常的有精神,答應一聲,就去扯了個幌子開始乾活。
祝纓在這裡卷起袖子乾了一個來月,有關黃十二的,都給了苦主號牌,但是分類且有不同的處理方法。比如有兒女被搶的案子,是現在就發還,當場就辦了。有家人被打死的,現在還不能殺黃十二,也給他們號牌,讓他們等消息。反正人她已經打了,百姓心中也算有信譽,都等住。涉及財產的,立賬,給號牌。
她自己不休息,帶著縣學生也不休息,衙役們也不敢休息,都卯足了勁兒乾。期間,福祿縣的公文也不時地由驛馬傳遞過來,祝纓白天處置黃案,晚上順手辦福祿縣的公文,又抽空寫信給趙澤,問他阿蘇家情況如何。
又連軸轉了一個來月才算將黃十二郎的事情理順了。“大罪三千”是誇張了,但是人命、指使逼死人命、指使毆傷致人殘疾、強搶民女等事總不下幾十樁,又有放高利貸利滾利奪人田地、祖傳珍品的許多件。而他的管事、心腹仆人乾的惡事比他還多,狗比主人凶。
連同“私設公堂”、隱瞞戶口土地、“收買官府”,照祝纓的估計,他能活到今年秋天,那是律法保了他的命。如果一切依法而斷,要補償受害者、歸還被他不正當獲得的財產,粗略估計,他的財產隻得剩三分之一。
不過祝纓打算追討他曆年隱瞞戶口、土地欠下的租賦,這一追就追得沒邊兒了,落祝纓手裡,能他追到傾家蕩產。戶口的勞力給他服役,他不得折算回來給國家嗎?隱瞞的土地多少年的稅不得繳嗎?
祝纓覺得這樣挺合理的。她打算給林氏的三個孩子每人預留二十畝地,夠活,還夠當嫁妝、老婆本,足夠了。孩子沒滿七歲,按律都得照顧的。
黃家管事、仆人的,她也都給判了,就等朝廷一聲令下,她就開始執行。
再有思城縣的裘縣令等人的所為,她也一一列明。裘縣令買賣官司的事沒怎麼乾,不過一個“失察”跑不了。其餘也有貪贓枉法的官吏,也有買賣官司的文書……她都給注寫了相應的律條。但是都不自己來判,尤其是裘縣令,得發給冷雲上報朝廷。
抻了個懶腰,祝纓又提起筆來,接著寫:顧同,擬從九品,吳小寶,擬從九品……
乾了活的人,怎麼不得舉薦一兩個?顧同或許還想走個科考的路子,但是上官保薦也是正途之一。小吳本來就在候選等排名的,再推一把也無妨。其他的縣學生,多少添個名字上去,也算一筆資曆,何況是真的乾了事的。
這些都寫完,祝纓卻迎來了京城來使——禦使薑植、宦官藍德。
薑植在禦史台的日子比祝纓在大理寺的日子都長,宦官藍德卻是個小年輕,二十來歲,也是個麵白無須的周正人。兩人一路快馬加鞭,計算時日,他們幾乎與祝纓當年奔赴京城時的速度要差不多了。
兩人到祝纓麵前時已累得麵無人色,走路都需要有人架著了。
祝纓道:“怎麼這般……”
薑植對她使了個眼色,說:“奉詔。”
薑植展示了身份,藍德也拿出了自己的腰牌,二人又拿了皇帝的手詔。祝纓趕緊跪下了。
薑植道:“帶我們去看、看那個‘仿官樣’!”
祝纓道:“不在縣城,他的膽子還沒大到這般地步,還請使者暫歇片刻,下官安排馬匹。”
兩人都舒了一口氣,彼此苦笑一聲。
藍德與這二人都不熟,說一聲:“打擾了。”就去休息,祝纓送薑植去安歇。薑植強撐著說:“陛下震怒!”
祝纓點點頭,詔書她看過了,能想象得到。
薑植睡到天黑,渾身酸痛地爬了起來,飯菜已在灶下熱好了,當時端了上來。祝纓過來陪他吃宵夜,兩人一邊吃一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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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祝纓和冷雲的奏本差一點就晚了。黃十二郎有十一個姐姐,最大的那一個孫子都能娶媳婦了。十一家姐夫,勢力自然不小的。思城縣的富戶都不夠她們嫁的了,也有嫁到更遠一點的富戶家裡的。有自己已兒孫滿堂,不靠娘家也能過下去的,覺得娘家待她們不過爾爾,就先看看動靜。也有自己想管,夫家怕事的,隻得在家裡念叨。也有能說得上話的,攛掇家人相幫黃十二。
她們是不相信,自己娘家那麼大的一個勢力,會被人給掐死了,還想搏一搏
其中兩個嫁到鄰府的一合計,裘縣令人都找不到了,南府那裡也是找不到人,又派人去了刺史府,發現刺史不在,仿佛是去福祿縣的。事情有點不妙。娘家就是她們的底氣,她們也得幫著娘家。兩人一不作二不休,各自指使兒子上書,為舅舅鳴冤。她們的兒子也是富家子,有幾個錢讀書,也有縣學之名額。
以學生之名上書,倒說得過去。
派了人,日夜兼程往京城去告狀。
沒頭蒼蠅似的在京城轉了半天,他們的官話講得稀爛,一般人也聽不明白,隻得一路向北,直挺挺到了皇城外麵,當地一跪,求過路的官員給帶信。
這事有點稀奇,被路過上朝的裴清給遇到了。裴清見是京城地麵發生的事,以為又是巫京兆不愛生事給鬨的,順手給揀到了。打開一看發現不對味兒,他也不敢扣著,拿著狀子就去政事堂了。
政事堂裡王、施二人都認為不太可能,祝纓怎麼可能乾這個事?二人活了幾十年,不是沒見過前半輩子清廉如水,後半輩子其貪如墨的。但是兩人有一個念頭:這小子何等聰明,真要謀財害命,怎麼能叫你們倆跑到京城?不不不,他要真動手,你家錢都進了他的袋裡,你還當他是好人呢。
兩人將這狀紙扣了一天,預備研究一下,次日派人去福祿縣詢問。
次日,祝纓與冷雲的奏本就到了。
說的都是同一件事。
王雲鶴將奏本轉交給皇帝時,先將訴狀放在上麵,再將二人奏本放在下麵。皇帝先看了訴狀,臉上一沉,再往下一翻,氣得更狠。
問王、施二人:“你們怎麼看?!”
施鯤道:“祝纓正在忙宿麥的事兒,他恐怕不會另生事端。”
王雲鶴道:“陛下看那個夾片,私設公堂圖樣都有,很難做假。”他地方官做了不短的時間,對“士紳”們的脾性也頗為清楚了。麵上光鮮,底下也是良莠不齊的。祝纓將前因後果說得明白,另一份訴狀就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為了慎重起見,王雲鶴還是建言:“他既不懼朝廷派員,便是有理有據的,陛下不妨派員過去一探究竟。他與冷雲二人在大理寺時日不短,大理寺現在的人,恐怕……”
皇帝冷冷地道:“恐怕什麼?藍德!你去!”
王雲鶴吃了一驚,宦官?忙道:“陛下,藍德是內官,未諳律法,斷不能獨行。”
皇帝道:“再找個禦史。”
薑植就請命跟過來了。
皇帝給他們就一個任務:“查私設公堂是否為實,如是實,即行誅殺!”彆的什麼都沒說就限期讓他們去福祿縣。
原本到福祿縣的期限,如果是赴任,能給兩到三個月的路程,皇帝就給他們一個月,到了馬上查,查完不用他們自己趕回來,驛路加急文書遞過來也可以。皇帝要他們以最快的速度給一個結果。
薑植說完,一陣唏噓:“陛下的脾氣,越來越大了。我信是個可靠的人,這事兒,究竟……”
祝纓道:“隻有更惡劣的。”
薑植放心了,道:“還是你這兒好。”
祝纓知道他有心事,道:“既然陛下不要你們即時回去,你就多住兩天,吃點橘子,如何?”
薑植道:“好。哎,正事可不能耽誤!”
“好。”
祝纓第二天就安排他們倆連同幾個隨從一起去黃家莊園。“仿官樣”好好的放在那裡,祝纓連尺子都帶了兩副,一人一副讓他們自己量。看完前堂看黑牢,看完黑牢逛大宅。宅子裡的東西都清點入庫準備賠償給苦主了,但是這麼大的宅子還是讓薑、藍二人驚訝了。雖土,但它地方大啊!在京城住不起這麼大宅邸的二人,心裡頗不是滋味。
看完了,再領他們出去走一走。
專挑李大等苦主家看,看完再將無數份卷宗推給他們看。
藍、薑二人對望一眼,也不想再多生事,都說:“看明白了。請誅黃賊!”
祝纓問道:“不經勘覆恐怕不好吧?”
藍德笑道:“祝大人不愧是大理寺出來的,就是講究。不過我隻聽陛下的。大人聽不聽呢?”
祝纓道:“冷刺史與我一同上書,他……”
“即行誅殺。”藍德又強調了一遍。
祝纓歎氣道:“好吧,我安排一下,二位這個可是看清了?”
藍德道:“陛下有話,即行誅殺。”
祝纓道:“好!我這就讓他們提人!陛下的心情,臣雖無知也能體會一二,這就安排。”
她先命人去調了健壯的衙役與一百士卒前來,再征了三百徭役,又命去縣衙大牢裡提黃十二郎的人一路宣揚:要殺頭了!領到號牌的,都去看殺頭吧。
招呼了遍地的百姓到黃家大宅那裡圍觀,不幸又踩壞了一些莊稼。虧得預先調了人手來,才勉強維持住了秩序。
薑、藍二人都暫時在黃宅住了一天,薑植還好,藍德急得上躥下跳不停催促。當天傍晚,又有快馬趕到,補了一道旨意:“細細地審!除惡務儘!”緊接著又是一匹快馬,是政事堂的公文,講的是“用心辦案,暫代思城縣。”祝纓將兩份文書展示給使者,藍德道:“陛下可沒說不殺!”他也展示了補給他的詔書——觀摩此案。祝纓道:“知道。”
第二天一早,祝纓命在宅子外麵搭起了台子,設座。
薑植道:“怎麼設在這了這裡?”一般設座,尤其是正式的,都是座北朝南,或者是因地勢,取一麵向平坦之地。祝纓把台子設在了黃家圍牆外,也不知要乾嘛。
祝纓道:“請。”給二人也設了座,然後拿了一份擬就的文書,判黃十二郎斬刑。
因為有手詔,朱紅的字,誅殺。
藍德道:“快著些吧,辦完了也好繳旨。”
祝纓道:“就好。”
她也不問黃十二郎是否知罪,從頭到尾三個多月了,查出來的東西那麼的多,已不是知不知罪的問題了。
她說:“拆了。”
藍德沒聽清楚,問道:“什麼?”
祝纓指著“仿官樣”外麵的圍牆說:“拆了。”
黃十二郎一直陰沉沉的,從之前的怒吼咆哮,變成沉默,此時終於有了反應:“你!!!欺人太甚!”
彆人可不聽他的,遵著祝纓的指示,開始拆他的老宅,一點一點的,拆得很仔細,保證不是什麼“斷壁殘垣”,而是點滴不剩,圍牆拆去,“仿官樣”露了出來。祝纓再命人宣講什麼是私設公堂,這樣是要砍頭的,以後見著這樣的要上告。
拆完了“仿官樣”再拆黑牢,地牢、水牢都被掀開了露在了眾人的麵前。然後是賬房、收租子的院子、左一路拆完,再拆中路,漸漸將黃十二郎的大宅一點一點剝開給所有人看,看完即拆。
祝纓動用了三百人,拆這一所大宅,直到加狗窩都拆完了,黃十二郎絕望地癱成一團。
祝纓抬頭看一看天,道:“還能趕上時辰。”
下令行刑。
劊子手手起刀落,黃十二郎一顆人頭落地。祝纓命人將人頭拿石灰醃了,裝匣,交給藍德。
藍德像是被燙著了似的縮回了手,道:“送、送京。”
祝纓又看薑植,薑植點點頭。圍觀的百姓一擁而上,將黃十二郎的屍體踩了個稀爛。
祝纓道:“二位,咱們先回縣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