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是個緊箍咒, 散漫如冷雲也不得不重視。他又不長於庶務,但是這又直接乾係到他的考核。
冷雲不敢再耽擱了,他以前對播種、收獲之類的農時半懂不懂的, 外放之後氣候又與京城完全不同,一切都是現學。他急急地催促著薛先生:“得趕緊回去啦!”
薛先生已經在收拾行李了,他也知道自己的東家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秋收必是一關, 在冷雲被催促再次趕往思城縣之前, 他就在準備這個事了, 冷雲不找他, 他也要催著冷雲回去的。
二人禮也送了,使者也糊弄完了,不等再歇就要趕回去。
動身前,冷雲再次叮囑祝纓:“你彆再弄那些好心啦!在大理寺的時候,你抄家就要放奴婢,到了這兒性子又不改的。就算想乾事兒, 彆跟陛下擰著來,記住了沒有?”
他說這話的時候就帶上了刺史的威嚴。
祝纓道:“奏本都遞上去了。我也是頭一回與宦官打這樣的交道,真是開了眼了, 我記住了。”
“還是京城好啊!”冷雲感慨,“離京城越遠,事情就越麻煩。秋收的事兒上點心!”
他嘀嘀咕咕地走了。
這樣的上司來過一回是不能讓他空手回去的, 祝纓又給他備了一份禮, 薛先生也是一份, 再給冷雲的隨從們發紅包, 最後將這些人送走。
冷雲的人馬在天邊變成一道斜線的時候, 祝纓轉過頭來, 說:“咱們也回去吧。”
她的口氣與平時無異,項安悄悄看了一眼哥哥,項樂對她搖搖頭,兩人無聲地跟在後麵。顧同、小吳這些日子一直忙前忙後的,都上前來關切地說:“大人/老師。”
祝纓道:“沒事兒。”
藍德這個反應有點出乎意料,送走他們之後,祝纓就回過味兒來了。宦官可不就隻能聽皇帝的嗎?
她說:“咱們也該乾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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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到縣衙,不必看皇曆,隻要回來的路上左右瞥一瞥田地,就能知道秋收迫在眉睫了。有性子急的人八成已經在開乾了,無論春耕、秋收,都不必官員說:“開始。”才會開始的。官員要做的安排是一個整體的協調,譬如祝纓在福祿縣準備的糧倉之類。又或者是調協耕牛、用水等等。以及秋收期間的其他保障,還有朝廷極重視的——租稅。
福祿縣那裡已成製度,大家都習慣了,祝纓暫且不過去也能轉得起來。思城縣這兒才大亂了一通,雖然提氣,氣勢卻不能代替細務。
祝纓打算先把思城縣安排好了,盯兩天看著沒問題了,再回福祿縣去看看。
她到縣衙,第一件卻是將縣衙內的官吏召集過來。如今思城縣衙仍然在職的前官吏隻有一個主簿、兩個倉督、一個市令。主簿是個與祁泰性格差不多的人,品級既低,性子又綿爛,混日子竟讓他安全混過了大案。兩個倉督是祝纓硬留下來的,考慮到了秋收,倉督這個活計須得有點經驗的人來乾,屬戴罪乾活。市令則是因為新近上任,還沒來得及犯什麼事兒。
其餘包括衙役,大部分都是新近收招,手比較生,人品也未經檢驗,祝纓隻能靠“相麵”最後定下一些人。
她將這些人召了來,道:“抬上來。”
童立童波帶著人將幾隻沉重的箱子抬了出來,祝纓道:“都知道你們為什麼能進這大門、領這份餉嗎?”
底下也有說:“是大人恩典。”的,也有說“是大人慧眼。”的。諸如此類。
祝纓道:“因為你們的前任犯事完蛋了,才輪到的你們。你們要是也犯事,就輪到彆人領餉了。衙役以前的俸祿我是知道的,不少,也不算太寬裕。關切你們的衣食,本該是衙門的事兒,這件事兒從今往後這事由衙門來接管了!
醜話說在前頭,拿了我的錢,接下來再動歪腦筋,或暗中加租,或收取賄賂,或暗中盤剝,或買賣官司,貪贓枉法者。左手伸出來,剁左手,右手伸出來,剁右手,兩隻手捧的,兩隻手一塊兒剁!有瀆職懈怠的,二十板子,攆出去!”
說完,將箱子打開。
箱子滿是銅錢,在金秋的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光。
祝纓道:“發吧。”
她先給諸人按照等級發了錢,衙役們笑著捧了自己的錢。幾十號人發完了錢,祝纓道:“秋收了,好好乾!”
眾人齊聲響應。
祝纓發完了這些人,再將召來之前辦案的人,辦案的補貼她已發放了一次。現在再發,就是接下來要乾活的錢了。兩縣秋收,可得盯好了,否則辛苦了一年,最後“豐產不豐收”,可就要鬨大笑話了。
童立童波等人也領了錢,都笑逐顏開。
祝纓道:“這幾個月也都辛苦了,不過還得再辛苦一陣兒,秋收完了給大家輪值放假。”
“好!”
祝纓分派了幾個人攜公文至福祿縣,使關丞坐鎮,監督福祿縣秋收事宜。將莫主簿及部分縣學生、部分衙役留下來,與思城縣的官吏搭配使用,以免新手衙役才乾活就遇著這個大件兒的不會乾亂來。
然後下令思城縣當差之人,就在秋收期間,再宣諭全縣——重申征收的租稅標準。將以往那些加派統統給蠲了。
分派完畢,各人都領命忙了去。此時的思城縣,分到地的人可謂是天上掉了個大餡餅,即便這個餡餅本身是他們自己做的。其餘大部分人也是覺得頭上壓著的一塊大石頭被搬開了,開始一門心思撲到秋收上。
祝纓終於可以偏偏抽空乾點彆的了,她將思城縣的輿圖取出來研究。秋收完了之後能夠休息的時間有限,按照習慣,秋冬是修水利的時候。南方的春天雨水比北方要多得多,得趕在那個之前將水渠再給重新安排一下。
以黃十二郎在福祿縣的經驗看,他能為了自己的田有水,奪彆的地正常的水源,在思城縣隻有更惡劣。如今這些地雖然已收回重新分配了,舊賬還在,得到地的占便宜不可能自願吐出來。以往受黃十二郎欺負的人,也不會願意繼續受新田主的欺負。如果不趁著現在還在自己手上的時候給重新理一下。明年春耕開始,立時又是爭水源械鬥的大戲開鑼。這樣的械鬥甚至會延續下去,年年種地年年打,打個幾十上百年的也不稀奇。
思城縣的宿麥,被祝纓排到了重整水渠網絡之後。
祁泰終於可以喘口氣了,四下沒有生人,項安去給小江和花姐她們幫忙了,項樂沉默地站在一邊。祁泰活動著胳膊道:“可算輕省些了,大人,思城縣的糧倉也得修吧?”
“思城縣的糧倉暫時不成問題,查出許多隱田來不過請旨減免租稅,今年不至於多出一倍爆倉。過一、兩個月再往州城一繳,糧倉就更能盛得下了。到那時再修也來得及。你這麼說,就一定是有數了,那你也跟水渠一並攏個數出來吧!”祝纓說。
祁泰一噎:“啥?”還得他算?
他把眼睛看到了項樂的身上,項樂沉默地看著他,祁泰清清嗓子:“小項啊……”
項樂道:“要不您再帶兩個徒弟吧。”
祁泰道:“……”
祝纓看得直樂。
祁泰對祝纓抱怨道:“本來還有幾個縣學生能用,您又給派下去了。”
“誰帶的像誰,”祝纓說,“思城縣原本的風氣不太好,福祿縣比他們要強一些。跟著好人學好事,跟著壞人學不良,學點好的,等咱們走了,這裡還能撐些時日,撐到能迎來個實乾的縣令就能過些好日子啦。”
祁泰道:“您要走?”
祝纓道:“政事堂讓我暫管著這裡,可沒讓我任職這裡呀,隻還是得回福祿縣。”
“宿麥呢?”
祝纓道:“福祿縣也沒能全縣種好麥子呀!思城縣就算要種,由我統籌,我也隻管這一項事務,彆的事兒也不歸我管。不得趁現在還由我做主安排了麼?”
“現在這樣就挺好的。”祁泰真心實意地說。
祝纓說:“那是因為有冷刺史,他盯不到的地方,還有得扯皮呢。”
祁泰是最怕扯皮的事的,一聽臉都白了,說:“我去攏算去。”
祝纓與項樂都笑了兩聲,祝纓接著寫其他的計劃,項樂抱著胳膊在一邊擦刀。他也用刀,是普通的刀具,比祝纓比鄭侯那裡得到的差不少,他仍然很珍惜地將刀保養得很好。
擦好了刀,又去取水來給祝纓續上,等祝纓停了筆、收好稿子說:“咱們出去看看。”他提著刀,沉默地跟在祝纓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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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說“出去看看”一般就是附近隨便逛,如果說“去某處看看”項樂就估計著遠近給她備馬。有了項樂之後,曹昌就抽出更多的時間來照顧馬匹,這孩子過於老實,也不與人爭執,馬是越養越順手了。
祝纓道:“曹昌還在看馬呢?同侯五一道過來,咱們出去散散心。”
才到衙門口,就見林翁和林八郎避在一邊苦哈哈地候著。見她出來了,林翁搶上前去跪下:“大人!小人無顏見大人呀!”
祝纓道:“令愛呢?你不看好了她,自己就過來了?你家裡莊稼不收了?不要再生事。沒人救得了你。”
林翁慌忙道:“是是。這就帶她回去。”
祝纓又看了林八郎一眼,這孩子這運氣也是不好,她說:“回家去吧。有事兒以後再談。”
項樂上前一步,攔在了林翁麵前,道:“請回吧。”林翁猶不死心,又呼喊了兩聲。項樂道:“你自家的事,叫大人做甚?快些回家吧,才鬨了那麼一場,留在這裡叫人知道你是誰,恐怕不容易脫身。”
林翁沒奈何,隻得與兒子林八郎,帶上了林氏一同回福祿縣。
侯五等項樂追上來問:“回去了?”
“嗯。”
“他娘的,好人做不得!”侯五低罵一聲。
祝纓道:“他都走了,彆跟他慪氣了。”
幾人走在街上,秋收時人流少了不少,來往的人臉上多半是帶著輕鬆的,一看到她,變成感激中帶著緊張。他們還沒太習慣一個縣令會在大街上閒逛,見了她輕是叉手、長揖,重是要跪。祝纓道:“你們這麼著,我可逛不到什麼了。”讓大家不要多禮。
走過長街,隱隱聽到哭聲,祝纓拐了個彎兒循著哭聲來到了黃十二郎的舊宅前。
黃十二郎的舊宅,藍德堅持要拆,祝纓給保住了其中一部分分給了宅基地被霸占的苦主。他們也是倒黴,隻因鄰居黃十二郎要擴建宅院,他們的宅子就被占了。黃十二郎拆了不少小戶鄰居的房,重新規劃了他的“豪宅”。
如今地基各歸原主,他建的屋子也成了附贈,他自己的主宅卻被藍德下令給拆了。
拆下來的磚石木料,藍德也學著祝纓的樣子要去砌糞池。因他走得匆忙,沒能親眼看到。空出來的地,祝纓就讓臨時搭了些簡易的木棚屋子,安置黃家未成年的孤兒奴婢。
此時天氣尚暖,也還能住人。項樂上前拍門:“誰在裡麵?三娘?”
項安從裡麵拉開了門:“哥?大人!大娘和江娘子她們都在。”
祝纓走了進去,問道:“怎麼了?”
小江從裡麵出來,一麵除下罩衫一麵說:“死了一個,現有兩個病著的,她在看。沒爹沒娘的,稍沒點眼色就是受欺負的貨,吃也吃不好,挨打倒能先輪上。唉……”
這還沒趕上“時疫”的時候,秋高氣爽的,隻是傷病。小江是來驗屍的。思城縣這地方,仵作收錢瞎填屍格寫“意外身故”來給劣紳脫罪,已被判了個徒刑。小江就帶著翠香暫時接手了他的活兒。
花姐到了這裡,病人就更多了,也是走不開。祝纓隻好把江舟調回福祿縣,兼看顧一下張仙姑和祝大。這二人念叨著花姐,總也盼不來,張仙姑逼著祝大寫了張白字條子,讓祝纓不要累著花姐,早點把人帶回來。
花姐現在正在把脈,通鋪上躺著一個乾瘦的小姑娘,周圍圍著幾個、一邊貼著牆根站著幾個大小不等的孩子,都眼巴巴地看著。
祝纓道:“你忙,我去隔壁看看。”
隔壁鋪上挺著個少年——已經死了。還沒來得及叫人搬出去。
小江低聲道:“他是時常挨打的,春天的時候,打的那一頓尤其的重,骨頭都斷了。也沒人管,自己硬挺著,看著像是好了,哪知道……”少年身邊又有個小童在哭。那是少年的弟弟。
祝纓道:“父母怎麼沒的?”
“病死了。”
祝纓道:“現在騰不開手,先讓活著的將養,死了的去支錢買口棺材先葬了吧。我緩緩手再來弄他們。”
翠香小聲說:“妾、妾可以來照顧他們的!隻要不嫌棄。”
祝纓點點頭,回頭對項安道:“你甭忙那些了,來丈量一下這片宅子,不會就學,給我攏個數來,這裡能蓋多少屋子。”
項安跑過來道:“大人要什麼樣的屋子?”
“見過縣學的宿舍麼?就那差不多。攏一個數,蓋起來要多少錢,能住多少人。嗯……不用一人一間,三五人一間也行、七八人一間也行,要有灶房和飯堂,再有個廳能坐著說話。哦,男女分開。再有個班頭。”
她順口嘮叨了一堆:“彆處有收留些孤兒棄嬰的地方,這兒也得有啊。”一般這種地方,要麼是官府管事兒用心經營,要麼就得當地士紳有善心來維持,總的來說,得是有錢有閒還要點臉。否則有不如沒有,極易淪為人口-買賣的一個窩點,裡麵的孩子下場一般不會太好。
祝纓不特彆費心在兩縣先弄這個,主要是因為手頭緊。思城縣這是一下子抄到了這麼多孤兒,不得不為之。
從黃家抄出來的少年奴婢裡,年紀從五、六歲到十四、五歲不等,大部分都懂點事兒了。有聽懂的臉上也帶上希冀的光,也有聽不懂的問著相熟的人。祝纓耳朵動了一動,掃了一眼孩子堆。
準確找到了一個相貌平凡的小男孩兒,他正在對一個更大一些的方臉男孩說著彆人聽不懂的話。
巧了,她聽得懂。這是她學了之後有陣子沒用的語言——利基族的語言。
祝纓暗暗記下,上前幾步,又不與他們走太近,問:“在這裡能吃得飽飯麼?”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每天都花不少的心思在琢磨著怎麼填飽肚子,坑蒙拐騙的事兒乾了不少。有爹娘養都不行,特彆容易餓。
孩子七嘴八舌地說:“比以前好。”
“那飽沒飽呢?”
“是飽的。”有孩子說。
祝纓看他們穿得雖然破舊,倒也乾淨,鋪上是乾淨的草席子和幾幅被單。問道:“衣服、被子……”
翠香忙說:“都帶他們漿洗過、換過了。”
“是我疏忽了,隻說弄個住的地方,忘了給衣服了。等會兒開了庫,再取些布來,一人做一身吧。”
祝纓囑咐完,又去灶間看一看,很簡單的兩眼灶、兩口大鍋,都是用來燒水的。他們的飯是從外麵做好了拿過來的。小江跟了進來,低聲道:“雖是窮苦孩子,也有幾個毛病不小,大戶人家的奴婢,性子也是千差萬彆。有老是挨打的,也有幫凶胚子。有半夜進來偷吃的,也有想偷米出去的。”
“為什麼偷米出去?”
“攢私房的攢慣了,”小江說,“唉,又能攢多少呢?”
祝纓道:“這樣啊……”
孤兒的去向一直是個問題,許多地方的辦法就是,長大了學點兒手藝。完事兒該乾什麼乾什麼去,養到十六歲就不讓住。也有的地方十四歲就把男孩女孩兒挑幾個人家去當仆人或者學徒,名義上都是有雇傭的契書。實則大部分人一輩子也就如此了。運氣好的像杜大姐那樣,碰到祝纓。本領強、天資高的,或許可以有其他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