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沒有催促她,隻說:“都不急,還都小呢。”
祝纓道:“嗯。”
然後就讓項安把那個方臉的男孩給叫了過來。
方臉男孩兒的長相上稍有點不同於本地人的樣子,他有些局促雙肩收著,見了祝纓也先跪。
祝纓道:“彆怕,你阿爸阿媽是不在了,還是在山上?”
方臉男孩兒一臉的驚恐:“你你你……”
一旁項安等人也很驚詫,奇霞話項安兄妹都能聽懂一些簡單的,利基話就是“我知道你說的好像是利基話,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獠奴?”小江說。
祝纓道:“倒也不算意外。”
福祿縣都能搜出“獠奴”來跟阿蘇家換人了,思城縣當也不至於例外。黃十二郎家大業大,底下多少陰影?異族語言不通的奴隸又比“同類”更方便當成奴隸管理。祝纓給所有的奴婢都有了安排,有家人而被強搶的還家,全家都在的就分地。也沒有特彆的區彆。在孤兒這裡,就顯出來了。
祝纓又耐心地跟方臉男孩兒說:“你還有家人嗎?想回去嗎?我可以放你走。”
方臉男孩兒有點茫然,道:“沒、沒,我、我問問錘子。”
“錘子?剛才跟你說話的那個小個兒?”
“嗯,他聰明的。”
方臉男孩兒漸漸卸下心防,從在黃家乾活挨打,到這裡有吃有住還能好好睡覺,總是能讓孩子少些戒備的。他懂一些山下的方言,隻是說得不好。經過交談得知,他和那個小個兒的孩子,連同他的父母,都是被山上的利基人販賣下山的。
瑛族那兒,阿蘇家和索寧家都是同族,也是互相抓著青壯年放血祭天。利基族這裡當然也不例外,他們不同家族寨子之間就互相殺老人,拿老頭腦袋祭天。與異族的區彆隻在於,同族砍頭,異族放血。
阿蘇家有蘇鳴鸞下重手狠治了販賣同族人下山為奴,利基族這裡就沒有這樣的一個人物,他們也獵取敵對的家族的人販賣。
祝纓與方臉男孩兒聊了一陣兒,發現這個十一歲的男孩兒雖然快要長大了,但是不太聰明的樣子。他是三年前全家被賣到這裡的,方言說不了多少。但是他又誇“錘子”小朋友很聰明,也是兩年前被賣過來的,已經學會了“山下的話”。
錘子小朋友的大名就是“錘子”,因為錘子的父親好像據說是個用錘子的石匠,生他的前兩天他阿爸新得了一把好錘子,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但是錘子爸在錘子剛出生的時候就死了。錘子媽跟錘子被販賣下山,錘子媽很快死了,留下錘子跟方臉男孩兒家湊一塊兒。
方臉男孩兒叫“石頭”,下山之後黃家也會給奴婢順口取個合用的名字,他們自己交談還是用自己的本名。石頭阿爸阿媽也是陸續死掉,阿爸是牽馬的時候馬驚了,被踩死的。阿媽則也是“生病死了”。
祝纓聽他說了一些,從袋子裡摸了點糖給他:“慢慢講。”
石頭在山上住了好些年,記得一些細節,祝纓聽他的說法,石頭家在利基族也不是什麼有身份的人。住寨子邊兒上,也跟族長沒什麼親近的關係。聽他的描述,利基族與奇霞族之前的水平差不多,當然現在阿蘇家又強了不少。
再多,石頭一個孩子也不知道了。
十一歲這個年紀,有許多事情應該都知道了,祝纓看他的反應,他是真的不明白。
祝纓又讓把“錘子”帶過來。
錘子小朋友據說六歲,外表不太顯,穿著補丁舊衣踩著草鞋。祝纓道:“你就是錘子?”
錘子也沒掩飾得住吃驚:“大、大人?您懂?”
石頭笑道:“嗯,錘子,你說得沒錯,大人是比以前的那些人都好!”
祝纓從錘子的臉上看出了一種熟悉的情緒,錘子低低地:“嗯。”
他努力地克製住自己不要到處看,但是他的眼睛卻有著與在平凡麵孔不相稱的靈醒,他的目光很清亮而不是眼珠子亂晃。看起來比同齡人要機靈得多了,他能夠用思城縣方言與人說話,如同一直生活在山下的六歲孩子。
祝纓覺得同錘子說話比同石頭說話還要輕鬆一些,也是問了錘子一些父母的話,問他:“你家在山上還有人嗎?想不想回去?”
錘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沒有人了。”
祝纓吐出一口氣,她本來是想,借著幾個利基族的人,好與利基族也有些比較正向的聯係。哪知……
她也沒有失望,也給了錘子糖,對錘子說:“你們兩個是好朋友嗎?”
錘子笑笑:“挺好的。”
祝纓道:“你們先住下。”
石頭拉了拉錘子衣服的後麵,祝纓問道:“你有什麼事嗎?”
石頭憨態可掬地搖頭,祝纓又給了他們幾塊糖,道:“你們回去慢慢說,想回去了就告訴我。不想回去,就在這裡住下。”
將他們打發走,她又有了想法,對項安道:“你去找一找,黃家的莊客、奴婢裡,有沒有利基族的人。要能說得清話的。”
項安道:“是。”
祝纓再去看花姐,花姐那兒已經診治完畢,正在洗手,說:“煎幾劑藥先吃一吃看吧。就怕燒不退,活下來也燒傻了。”
祝纓道:“要用什麼特彆的藥嗎?我那兒抄了點兒,都給你們留著呢。”
花姐道:“不用貴重的,對症就是好藥……”
兩人住了口,一同往隔壁去,那裡吵得厲害。到了卻見他們在打架,剛才祝纓給了兩個孩子一點糖,他們帶了過去之後,石頭沒忍住又吃了一顆被發現之後有人要搶他的糖。石頭個頭不小,力氣也大,推開了幾個人之後雙拳難敵四掌。錘子機靈,卻是年紀太小,隻能滿屋亂躥,跳到鋪上居高鄰下撲到一個大孩子的背上,將人一通亂打,然後跳下來要拉著石頭往院子裡跑:“快,跑到院子裡。”
對方人多,將二人堵在了牆角打,邊打邊說:“好獠兒!”
侯五一瘸一拐地上前:“好小子!以多欺少!都給我起開!有種單挑嘛!”他像刨土豆一樣,一個一個把外麵圍毆的孩子提起來扔開,將錘子提起來立好,又把石頭從地上拉起來。石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掉到地上沾了土的糖,眼淚掉了下來。
錘子站著不吭氣。
花姐難得生氣:“不是對你們講過不可以欺負他們麼?也不許說‘獠兒’,人家好好的呢。”
祝纓將二人打量了一下,道:“你們兩個,跟我來吧。”
將二人先領回縣衙住兩天,孩子之間打架,就看誰拳頭大,現在這個時候,硬要讓孩子們接受“獠兒”,他們恐怕是難以理解的,當麵聽話背後欺負是可以想象的。福祿縣裡,這兩類人至今也隻是從一個“公開鄙視”變成“比較客氣”而已。離相親相愛差得遠了呢!
祝纓可太明白小孩子殘忍的一麵了。天真可愛的是他們,欺負同齡傻子的也是他們。
兩個孩子帶到縣衙,交給花姐帶去收拾了一下,尋摸了兩套沒有補丁的舊衣給他們換上,再把他們放到侯五的屋裡,跟侯五他們一處睡。祝纓就等著項安去調查的結果了。
項安弄了半天,抄了一張單子過來,道:“有根兒的都在這兒了。”
如果黃十二郎那兒登記的時候有注明“何時從何人手裡買獠奴,男幾口、女幾口”,就是有根兒的。如果沒有注明,胡亂起個名字就死無對證了。
祝纓道:“不對呀,領田的時候不是能說話的嗎?”
項安道:“他們記的時候,有戶也按戶。”
青壯年的男女都是受歡迎的,因為可以般配成家繁衍人口。如果是販賣的女子,就配給莊客,也是聚攏人心的手段。這樣的女人,分田的時候按她一個人頭分,卻無法與她的“家庭”拆開,由丈夫出麵也就領了田了。
一些利基族的男子,能以自己為“戶主”有個記錄。他們在山下日久,又有了土地,多半不願意回到山上,自然不會找祝纓訴苦。如果祝纓當初在福祿縣手裡也有田可分,也能留住更多的山上奴隸。
祝纓慢慢看著單子,這上麵籠統一個“獠奴”,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祝纓道:“你再去,問一問他們是哪族哪家的。”
項樂道:“是。”
侯五管不住嘴,問道:“大人又要開始了,朝廷一定會再記大人一功的!”
祝纓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倒還早,隻要黃十二的案子陛下彆挑剔就好了,報上去的奏本能準了我就謝天謝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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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料不差,她在兩縣忙秋收的時候,藍德、薑植二人也加快速度回京。
藍德還拖著好些個囚徒,包括裘縣令等人,以及他硬拖走的三個孩子。一路上孩子再沒了奶媽丫環婆子伺候,吃飯穿衣都要自己來。黃家在思城縣的生活是一流的,沒有京城的各地珍奇彙聚也是儘當地的最好,至少是軟熱新鮮。以前有人追著喂熱飯,現在是扔一碗過來愛吃不吃,不吃餓著,餓哭了打一頓。
與他們同行的,要麼是藍德這樣的,要麼是裘縣令這樣的,心思都不在帶孩子上。偶爾有看他們可憐的,給口熱飯,弄點熱水給洗洗臉。
藍德又嫌他們拖累,看那小男孩兒,馬桶也蹲不利索,還要喊人擦屁-股,好險沒把孩子再打一頓。
薑植道:“莫與孩子置氣。”
藍德道:“早知如此,就在當地發賣了。”
薑植讓獄丞找個婦人把三個孩子給收拾照顧一下,對藍德道:“既如此,不如再加快腳程,早些回京,早些將他們交出去。”他有點後悔當時沒有再爭一爭,藍德這麼對小孩兒,讓人是有些不忍心的。
兩人再加快行程,裘縣令還撐得住,第三天孩子就病了。薑植命人把他們放到裘縣令的囚車上,催令趕路。路上生病是很要命的,京城郎中更靠譜一些。
藍德罵了許多回:“小囚徒,喪門星,拖累我回京。”薑植算了一下日期,道:“你既著急,不如先寫奏本,遞到京中。”
藍德笑道:“妙啊!”
這一耽誤,祝纓和冷雲的奏本由驛馬快馬遞入京中就比他們早了幾日。政事堂先看到那厚厚的一疊奏疏,王雲鶴和施鯤都連連點頭。他們是很煩那些寫了幾千字沒個重點的奏本,篩選起來也麻煩。祝纓寫得長,但都寫得明白,沒什麼廢話。
連她請功的名單,也清楚地寫“縣學生若乾人,某某某某,若乾天內清查某地多少田畝、多少戶口”。
而不是像某些人寫“某某,有功,要重賞。”啥功,不寫。
身為丞相,兩位也時常為收到後一類奏本氣急敗壞——國家還有這樣的官員,真是讓丞相想打人!
祝纓給手下請功,也不求實職,最末一等散官,求得十分卑微。兩位心裡已經許了。
她的案情也寫得清楚明白,斷得滴水不漏。再看冷雲的奏本,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寫的,隻能說是他自己抄的。但也比較清楚,也沒有出手去搶屬下的功勞,隻稍稍提一提自己是“從權”命祝纓辦案。
王雲鶴寫了個條子夾進去,好讓皇帝如果不耐煩了可以讀到重點。
皇帝看完條子,仍是很細致地將奏本讀了一遍,又將自己關心的部分讀了一回。讀到祝纓說:“天使降臨,百姓無不感念聖恩。”微笑點頭。看到祝纓寫處置黃十二郎的部分,拍案而大笑不止:“哈哈哈哈,這個促狹鬼,怎麼想得到的?!怪不得把段……”當年把段琳氣得派了刺客!
再看祝纓講林氏義絕,寫的是“黃某素來跋扈”,想也是這樣,如此逆賊對嶽父不恭敬也在情理之中。
寫黃十二郎的三個孩子,都不滿七歲,按律也沒有嚴懲一說。“天使”認為形同悖逆,也該有所懲戒。不過祝纓認為此事在兩可之間,討論之後依據“天使”的意見,因黃十二郎行為特彆惡劣,所以沒官。
皇帝心道:藍德忠於我。
再看祝纓寫的請功的內容,又笑了:“從九品?這也算是請功?”
後麵是祝纓寫的善後事宜,皇帝就沒讀二遍,隻把檢出了隱田隱戶一句拿指甲在一旁劃了道長痕,點了點頭。
看冷雲的奏本,與祝纓說的大同小異,也笑:“他也長進了,他外祖母說得沒錯,孩子是該出一趟遠門,這樣才能懂事。”
這裡奏本都看完兩遍了,那邊藍德和薑植的奏本才到。薑植的奏本寫得中規中矩,隻寫所見所聞,又略提了一筆祝纓對百姓的了解,寫祝纓之踏實肯乾,自己也有所收獲。
藍德的文字就差了很多,他識字也會寫,就是錯字稍多,寫得內容描述也雜亂。描述起來偏向寫他自己很好,也著力描述了黃十二郎的三個子女之可惡——養尊處優,途中還要指使人服侍,可見是為禍一方的孽障,得嚴懲。再提一筆,三個人開始都還反對處罰呢,尤其是祝纓,說孩子小,但是自己仍然堅持住了!“做官的都不通人情”藍德在奏折裡說,就知道照著書本子給人添堵。
他的奏本是不經政事堂的,所以王雲鶴不知道。
皇帝看了,眉頭皺了皺。他沒有急著批複祝纓和冷雲的奏本,直等到藍、薑二人回京複命,他召見了二人,要聽二人當麵講述。
有薑植在身邊,藍德也不好奪祝纓所行之事為己有,含恨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他就把那屋給拆了”,把黃十二郎的人頭給獻上。然後又述一遍自己與其餘三人爭執之事:“薑大人也可憐他們呢,是吧?祝大人講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什麼七歲的,奴婢想,悖逆遺凶若是能與奉公守法的人一個樣兒過活,誰還會老實呢?”
薑植心道:你這閹狗,為了折磨人顯擺自己竟開始講道理了?
皇帝問道:“薑植,是這樣嗎?”
薑植也引律來申辯:“確不滿七歲。”
皇帝一擺手:“迂直啦。”
藍德道:“就是。”
藍興突然將眼睛睜大了一點,看了藍德一眼,藍德頓時住口。藍興輕步上前,將皇帝手的茶換了熱的,皇帝道:“他們就是講究太多,才這麼不貼心。”
藍興道:“貼心的時候也還是很可意的。”
皇帝道:“可惜這樣的時候不太多。”擺了擺手,讓藍、薑二人退下。
皇帝提筆批複了祝纓和冷雲的奏本。他隻準了少數幾個人的官身,賞錢方麵倒是答應了,批了些錢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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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結束,租賦收到一半的時候,皇帝的批複與賞格也到了。
此時祝纓已回了福祿縣,被張仙姑抓著了每天灌補湯。
旨意的到來救了她,她跑去接了相應的旨意,順便接了經吏部之手發來的幾個人的告身。皇帝準的賞格裡,有錢有布。新鑄造的青錢,都用大紅的繩子穿著,整整齊齊地碼著。
祝纓一麵招待使者,一麵命人去將名單上的人聚齊,好來宣布此事。
心裡盤算著:從九品的行頭也得準備呢,也罷,我給他們一塊兒做了吧。
接到消息的人到了縣衙,心中若有所覺,努力克製著自己的興奮。等聽準了自己受賞了,都興奮得歡呼了起來。祝纓說了三聲:“肅靜!”才讓他們安靜下來。
他們強忍著笑向京城的方向叩謝,站起來。祝纓開始分發他們的告身或者賞金。
項樂和項安對望一眼:他們乾的事兒都夠當官兒了,大人呢?大人最辛苦,功勞最大,怎麼不見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