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蘇赴京之後, 趙灃夫婦就很自覺地經常到縣城居住了。祝纓對他們夫婦一向禮遇有加,童立跑過去一趟, 趙灃夫婦很快就過來了。
到縣衙之前二人有一點猜測, 心裡都吃不準。從要種麥子了到是不是京城趙蘇有什麼消息了,又或者是要再提攜一下他們家。但又都覺得不太像,種麥子的事兒已經鋪開了, 不算什麼特彆新鮮的事兒不值得這麼單叫他們過去一回。
往京城去的那個小吳官人才啟程沒兩天, 他們才托小吳把一些給趙蘇的東西順便捎帶,再托他把趙蘇的回信給帶回來。至於提攜, 最近也沒有發生什麼事吧?
夫婦二人橫猜不著豎猜不著間, 縣衙已近在眼前了。
童立在前麵引路, 到了書房外向內通報了一聲:“大人, 趙郎君和趙娘子來了。”
祝纓伸出手來撐著桌麵起身, 走到門口臉上已帶了絲和氣的輕笑:“阿姐、姐夫。”
趙灃拱手,趙娘子笑道:“阿弟好忙, 這就又有事了,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呢?”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當然有事啦, 好些事要靠阿姐和姐夫呢, 裡麵請。”
他將二人引到一邊坐下, 童立去上了茶來,祝纓再次打量這夫婦二人, 見他們臉上沒有一點焦慮、擔憂的情況,心下十分地奇怪。她請這二人來並不是為了什麼大事, 而是要看一看趙娘子能不能到。
如果阿蘇洞主出事了, 影響已經反應到了榷場上, 趙娘子身為親妹妹必定能得到消息, 如果是阿蘇洞主亡故這樣的大事趙娘子必定會趕回去。她過不過來, 祝纓都能從中讀出訊息。
可是她來了。
但是榷場的情況又是不對的。一般而言,一種買賣如果變差,也是漸變,如果是驟降,必是有什麼突發事件。即便阿蘇家突然有了新的門路,又或者是山貨因為彆的原因減產,多少能知會她一聲。但是據她所知,氣候沒變、也沒有疫病等情況發生,更沒聽說阿蘇家又跟誰對著抓人砍頭放血祭天——如果是這樣,山上怎麼也會跟她要求一些支援,至少是再買點兵器。
祝纓腦子轉了八百圈兒,口上卻說:“是有一件事兒,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趙娘子笑道:“阿弟做事,什麼時候不行了?你隻管說,我們隻管做。”
祝纓道:“我又兼顧思城縣,見他們那兒也有些橘子樹,早先時候會館那頭就說,常有彆的地方冒充咱們的橘子高價販賣。我想,咱們不能耽誤了糧食,能產的橘子數量就有限,與其讓他們胡亂冒充,不如咱們自己來?”
趙娘子有點聽不明白,趙灃問道:“咱們去他們那兒種橘子?那地?”他能想到的就是,祝纓借著也能管著思城縣的便利要給他們好處了,撥一些土地給他們種橘子獲利。
那倒是非常豐厚的了!那就得建倉庫了呀……趙灃已從橘子想到了之後,甚至想到是不是能在京城也建個同鄉會館呢?趙蘇正好在那兒,也可以管一管的。這樣他們與趙蘇的聯係也就更方便了。不然像現在這樣,自己派人完全沒個保障,得等著蹭哪個文書或者差使,可是太費勁了。
祝纓道:“咱們收他們的橘子。”
“啊?”這與趙灃自己想的完全不同,趙灃一時沒轉過來。
祝纓道:“就是買進賣出。十文一斤買他們的,五十文一斤賣出來——我隨口說的,要是能賣更高當然更好。當然也不能給人家把價壓得太低了,叫人賺不著就不種了。收的時候揀好果收,咱們有倉庫,來年春夏還能再賣一波。也省得他們自己出去闖。咱們賣出去的橘子,誰又敢說不是福橘呢?”
趙娘子道:“阿弟這主意真的好!是要給他做嗎?”她將手放到了趙灃的肩頭上。
趙灃稍有不自在,看祝纓對趙娘子這舉動一點意見也沒有,他微微動了一動,又坐住了。
祝纓道:“那個最終還是要士紳們公議出來的。姐夫到時候可以自己提一下,先稍做準備。這麼大生意,要是自己吃不下呢,趁早找個合夥的。”
趙灃笑道:“有大人這句話,我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一口吃不得個胖子,彆積壓了反而不好。”
“是。”
趙娘子看丈夫在祝纓麵前不夠瀟灑,隻好自己來講:“阿弟,這橘子,能賣到京城嗎?”
祝纓道:“現在不是時候呢。”
“前兩年說咱們自家的橘子不夠多,賣不了那麼遠,現在又要收些彆人的,足夠多了吧?你外甥現在又在京城,也來一個會館,多麼方便呀。”
祝纓眨眨眼,道:“他現在還是要沉下心來讀書,不能叫人覺得他浮躁才好。”
祝纓沒好意思說,您是不知道京城的房價!一個會館,至少得兩進院子吧?還得加個偏院兒什麼的。要是想賣些特產,得有庫房吧?庫房倒是不用馬上買,可以租,福祿縣的特產高貴的少、要走大量才能劃算,才能不虧本。橘子對保存的要求又高,費用也不低。
“那真是可惜了呀……”
祝纓笑道:“阿姐要是想彆的買賣,倒還有一樣。”
趙娘子感興趣地問:“那是什麼?”
“咱們這兒多山,山上種橘子長得也不錯,我看寨子裡也不時有些橘子。再有,山上的茶也不錯,上次刺史大人來這裡,他的隨從們我都送了一些,他們說喝起來也還行。咱們先在州裡將招牌打響也不錯。”
趙娘子中肯地說:“山上的茶,胡亂喝喝還行,比起上回阿弟給我的茶可差多啦。”
“那是貢品,當然要好些。咱們這個就走個量。我原想等過兩天親自與小妹商議的,偏她近來不能脫身,看來我隻好在種麥前去找她啦。哎,也不知道大哥怎麼樣了。”
趙娘子眉攏輕愁:“是啊。上回說,還是老樣子。唉……”
祝纓左看不像,右看不像,心道:難道我猜錯了?還是連她也不知道呢?
她說:“你們先想想,凡事咱們都彆急著一下子將寶全押上,慢慢試試,試行合適了,瞧準了直接拿下。”
趙灃道:“我回去就看看。不瞞大人說,我原本也動過這個念頭,可一看自己的倉庫,就……”自己打開銷路是非常辛苦的,但是福祿縣有個乾事兒的縣令,支持他們趟路,可就容易了。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一旦祝纓離開,鬼知道下個縣令是個什麼鬼東西?
但是橘子得種出來,一年就一季,倉庫就這麼多,糧食更得存著。
現在看祝纓有這個想法,壓下去的念頭又重新泛起,他琢磨著要怎麼乾了。父子通信,趙蘇雖然不怎麼叫苦也不太要錢,趙灃讀他對祝纓的佩服卻讀出來一些彆的味道——京城生活特彆費錢,物價也貴,房價也貴。祝纓能在京城自己置下產業,是相當厲害的。
趙灃給兒子送了一筆金銀過去買房子,馬上就感受到了趙蘇所言非虛。
趙灃琢磨著錢,祝纓已經與趙娘子約好了:“那等我把麥種分完,明天咱們一道去探望大哥。”
趙娘子道:“好!”
————————————
送走了趙灃與趙娘子,祝纓的心情並沒有放鬆下來。阿蘇洞主這個年紀、這個情況,除非天上掉下個神仙來把他給救了,不然隨時能死。祝纓心裡早有方案了。
她先命項樂去找丁校尉,問他準備的情況。一旦有變亂,丁校尉手底下那百來號人就得頂起用來,那就不是一百個兵,至少得充任伍長、什長之職,將全縣的青壯帶起來。好在現在秋收已畢,糧已入庫,不必擔心收成。
侯五也被叫了來,祝纓告訴他:“我要上山去,如果有事,這裡這些人就交給你了。”
侯五道:“大人怎麼能再親自去呢?不如我去!”
“裡麵不定有什麼事,你不一定能做得了主。”
“那我去探探?”
“你會說瑛族的話?”
侯五默,方言他是會了的,瑛族的話就真不行。
項安道:“我懂,我可以去。”項安也說:“我和哥哥一塊兒去,兄妹倆做個伴兒,比一個男人獨自去更好。”
祝纓搖搖頭,她有一個猜測,並且認為是最貼近現狀的——寨子裡出了變故,蘇鳴鸞起初並沒有能夠很順利地接掌,現在正擱寨子裡內鬥呢!
蘇鳴鸞的個性祝纓已經很了解了,將她當成個“潑辣異族美少女”來看是不行的,誰這麼看誰吃虧。祝纓想,蘇鳴鸞應該沒有太落下風,否則就會給自己送信,也給趙娘子送信了。另一方呢,不管是誰,肯定是不想讓對蘇鳴鸞比較支持的自己得到消息的。
如果是膠著,她就得快一點趕過去才能有所施為。
她先把縣裡的事情安排好,再給思城縣那裡去命令。水利工程都還沒有開始,她就下令暫時堅壁清野。
丁校尉很快也到了,祝纓沒有將猜測全告訴他,而是以:“馬上就要運輸橘子了,請代為操練一些青壯好押運貨物。”
丁校尉滿口答應了下來。
祝纓又將家裡也給安排好,說自己要出去巡視一趟。張仙姑道:“又要不著家了。”祝纓道:“就幾天,我還回來看麥子呢。”祝大道:“你還回去修渠呢,你就不能在家裡跟你爹娘好好住幾天?你多大的人了?”
一提到祝纓的年紀,他就愁上了:“你再這麼下去,過了年紀就要生不出孩子來啦。”
“怎麼又說這個了?”
張仙姑扳著指頭道:“先是說在京裡不方便,到了這兒又是忙,如今好忙得差不多了吧?我看咱們麥子也種不錯了。就看著你這揀來的兒女一大堆,我給你帶幾個孩子也解悶,石頭、錘子也怪好的,可你娘我呀,還是想帶你親生的。”
祝纓兩眼一翻,跑了。
————————
第二天,祝纓帶著項家兄妹、十個衙役與趙娘子一同出發。祝纓看趙娘子的樣子也不像是臨時得到消息又有什麼事發生了。
他們都騎馬,帶上了些禮物往山上去。祝纓從黃十二郎家裡抄了不少好物,錢糧她不動,挑了些比較精致的擺件、首飾裝了幾個匣子,權充禮物。這一部分是可以正式報賬的,與阿蘇家交往算是正經事。
此時秋高氣爽,行程被她第一次進山時快了不少,又比上一次去見阿蘇洞主少了幾分倉促。祝纓留意看著山裡,低處的田已收割完畢,山上還有一些金色仍在風中搖曵。
他們計劃在途中一處小寨暫歇,飲馬、吃飯。趙娘子這一路極熟,她看了一眼祝纓帶的箱籠,心道:阿弟做事可真是讓人舒心啊。
指了一下那個寨子,說:“那家的酒最甜,可惜你不能喝,不過回來可以帶一些給老爹。”
她說的“老爹”就是祝大,兩人認了乾親,祝大也跟著長了輩份兒。
祝纓笑道:“好。”
到了寨門口,大家的臉色都凝重了起來——裡麵太安靜了。
趙娘子派人去交涉,過了一陣兒,派去的人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不好了!老洞主升天了!”
趙娘子道:“什麼?”
祝纓看她坐得很穩,像無事發生一樣,暗自留意,眼睛將四周上下都打量過了,一手放到馬上拴的一麵小小的皮盾上。等仆人又重複了一遍,趙娘子才說:“哦!等等,我去問問。”祝纓與她並轡而行,到了寨門口,趙娘子正常地喊人,裡麵也出來一個小寨主,兩人正常地交談。
趙娘子寒著臉,再三確認:“我哥哥真的升天了?”
小寨主道:“是。寨子裡來傳了幾次話,先叫了我阿爸過去,後來又來了兩次人,都讓我們不要向山下說去。”
這是對趙娘子隱瞞了消息,或者說“對外”封鎖了消息。祝纓已經猜到了有這種可能,現在確認了,她又將自己的猜測往前推進了幾分。認為這次行程極有可能達成自己的許多目的。比起她的沉著,趙娘子卻沉不住氣了:“誰?誰的令?哪個叫你們瞞著我的?”
“來了幾次人呢,附近的寨子都接到令了。”小寨主說。他說,有巫師派來的,有蘇鳴鸞派來的,也有蘇鳴鸞她大哥派來的。
祝纓勸道:“阿姐,或許是在準備大哥的葬禮,準備好了再請咱們過去的。”
趙娘子道:“這是拿我當外人了呀!”她氣得整張臉白裡透紅的。
自己的猜測又印證了幾分,祝纓對小寨主道:“能安排我們歇一歇,飲一飲馬麼?”
小寨主看了趙娘子一眼,眼神有點不太踏的樣子:“請到裡麵來。”又低聲說了一些話,諸如現在他也不知道上麵大寨裡是個什麼樣子之類的。
趙娘子先是生氣,進了寨子裡開始大罵:“我待他們一片真心,現在連我哥哥升天了也不告訴我!”
祝纓道:“現在不是已經知道了麼?大哥走了,咱們彆叫他身後不安。你說呢?”
趙娘子道:“阿弟,你說現在怎麼辦?我怎麼覺得這事兒不對勁呀?就算不告訴我,這裡的人怎麼也不痛哭呢?”
祝纓道:“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她安撫完了趙娘子,借口方便明天一塊兒早起趕路,請趙娘子住到自己的隔壁。
安撫好趙娘子,她馬上叫來項樂、項安:“你們的功夫都沒落下吧?”
“是。”
“吃飽一點兒,衣服鞋襪收拾整齊,袖口褲角紮緊了,刀不要離開手邊。”
“是。”
“明天聽我的令。”
“是。”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匆匆出發。這回顧不得看路上的景致了。趙娘子鐵青著臉,不斷地打馬趕路。祝纓勸道:“阿姐,再補充些食水,一氣到寨子裡吧。”
趙娘子道:“不用!我現在就過去,看看他們怎麼說!”離大寨越近,她看起來就越生氣,嘴唇抿得死緊還打著哆嗦:“我是哥哥帶大的,他們竟然敢不讓我見哥哥最後一麵!他們怎麼敢?!”
祝纓道:“你真得歇一下了。”
“我不!”
“那好,回到家裡先彆衝動,嗯?我會一直與阿姐站在一起的。”
趙娘子想將嘴角往上扯一扯,臉竟然僵住了,她說:“好。好阿弟。”
太陽落山之前,一行人趕到了大寨前。這裡寨門緊閉,一片肅殺的樣子。崗哨上早看到一行人往這裡來了,祝纓十來個人,趙娘子也約摸是這個數,一總算下來人數不算很少了。寨子裡的人十分警惕,因為他們都騎馬,且速度不慢,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
到了寨子下麵,上麵喊話:“停住,不停就放箭了!來的是誰?”
趙娘子破口大罵:“你們瞎了?等我進去,將你們眼睛一個個都戳瞎!”
祝纓知道她乾得出來這個事兒,卻不出聲阻攔也不表明身份,任由上麵一片驚慌地說:“這就來!這就來!”
等了好一陣兒,寨子的大門才打開,裡麵一片火把,火把照耀之中,祝纓看到了樹兄。
趙娘子提起馬鞭衝了過去,祝纓沒有下馬,帶著項家兄妹騎馬跟在她的身後。趙娘子見人就打:“你們憑什麼不讓我見我哥哥?”
樹兄挨了好幾鞭子,仰頭握住了趙娘子的腕子,低聲道:“出事了。他們打起來了。”
趙娘子一怔,祝纓到了他們的身側道:“問問大哥在哪兒,大嫂和孩子們在哪兒。去那兒!”
趙娘子問道:“我哥嫂呢?我侄兒侄女呢?”
樹兄嘴裡又酸又苦,道:“正打著,你再這樣鬨,就回去吧。”
祝纓道:“為什麼打的?誰打誰?誰挑的事兒?”
樹兄發現了她,道:“您也來了?”
“陪阿姐回來看大哥,路上才知道……”
趙娘子已經不耐煩了:“咱們走!”她鞭馬上前,一路往家裡卷去!祝纓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後。到了大屋前的廣場上,一行人勒住馬。廣場上,渭涇分明地分成了兩派人,前排的兵刃向著對方。她們一過來,雙方人都望向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