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娘子道:“你們都是誰的人?!自家人打起自家人來了!這是要乾什麼?!都是混蛋!”她罵得雖響,心裡卻慌,她已經意識到眼前怕不是娘家人排斥自己這麼簡單,而是娘家人內訌了!
祝纓低聲道:“快,進去看看什麼事兒。”
雙方已經吵了起來,漸有互毆的趨勢,祝纓看著地麵上一些還沒完全變成黑褐色的痕跡,手按到了刀柄上。
仔細分辨,一邊叫著:“老洞主將寨子傳給我們新洞主!阿渾算什麼?!憑什麼要另立彆人?”
另一邊說:“那是老洞主的兒子,不比女兒更親近嗎?”
“兒女都親近的!要聽老洞主的令!”
“給你們,就都要送給山下人啦!”
“放屁放屁!山下送上來多少好東西,你也吃到了肚裡,現在說這個話,叫你肚子也爛了、腸子也爛了。”
祝纓催促著趙娘子:“快去調解了他們兄妹,不然,自己人就要先血流成河了。”
趙娘子道:“走!”
她在前麵開道,祝纓跟著後麵就衝了過去!雙方的人以為她是趙娘子的山下隨從,倒沒有很在意。
她們一行人順利地進了大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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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屋裡的氣氛更加緊張。
整個大屋也充滿了執兵器的人,情況比外麵還要複雜。一邊是蘇鳴鸞的,一邊是她大哥和阿渾的人。趙娘子從正中走過去,祝纓也大搖大擺走在正中。到火塘前,兩派人正在對峙。阿蘇洞主的夫人坐在丈夫原來的位子上,她的左手邊是蘇鳴鸞、次子、巫師等人,右手邊是長子、三子等人以及阿渾。她的周圍也圍著一圈的武士,都執兵器護衛在她的周圍。
看到趙娘子,阿蘇夫人道:“你來啦?”
趙娘子道:“我不來,難道等你們請我來嗎?!你們乾的是人事嗎?哥哥升天了也不告訴我!你們說,到底怎麼回事兒?”
蘇鳴鸞看到祝纓也回來了,心道:他來得也太早了。
那邊阿渾已經叫了起來:“你們看,這是山下的官兒,小妹就是與他勾結,心向著山下。要拿寨子獻給他,討好他!好跟他過活!”
這就不要臉了!
祝纓對阿蘇夫人道:“阿嫂,阿姐擔心大哥,我陪阿姐上山探病,路上才聽說大哥走了。”她擺擺手,後麵衙役緊張地將攜帶的禮物往前奉上。阿蘇夫人身邊下來兩個武士,一趟一趟地搬取了幾個匣子展示給阿蘇夫人看。
阿蘇夫人道:“阿弟,我們家裡有點事兒,你和妹妹先去休息一下。我辦完了事咱們再送你們哥哥。”
趙娘子道:“這個樣子,我怎麼能走得開?”
祝纓看了蘇鳴鸞一眼,蘇鳴鸞沉著點了點頭。祝纓也看出來了,與其說是對峙,不如說是蘇鳴鸞占優,但是上麵還有個阿蘇夫人,看樣子這位夫人也不是個純正的內宅婦人,她自己也有一股小勢力可以均衡兒女。
祝纓知道這次交接不會太順利,她對阿蘇夫人道:“阿嫂,我不是外人。”
阿渾在一邊對蘇鳴鸞的大哥咬耳朵,祝纓看到了,說:“有話明著說,背後說話算什麼男人?”
阿渾放大了嗓門道:“你彆裝好人!老洞主一走,小妹就要殺她的哥哥!”
祝纓看向了蘇鳴鸞,蘇鳴鸞沉聲道:“是守護阿爸。”
祝纓對阿蘇夫人說:“阿嫂,大哥現在哪裡?我想看看他。還有,不好讓他這麼躺著的呀,總要發喪的。”
阿蘇夫人緩緩地道:“我的家啊……”
“上次來見大哥,大哥把你們都叫出去了,對我一個人說,讓我保護他的兒子們,保他的兒子們活命。”
阿渾一方輕吐一口氣,阿蘇夫人也點點頭。
祝纓看向蘇鳴鸞,蘇鳴鸞認真地說:“我沒有要殺我的哥哥。”
祝纓又看向大侄子,問道:“你遇到了什麼事呢?”
大侄子道:“阿爸走了,我們給阿爸穿衣。阿渾發現、發現,有埋伏。”他心裡難過得厲害。
祝纓往大侄子那裡走了一步,一個年輕人執刀攔在他的麵前,將刀刃向著祝纓,眼中儘是威脅之意。祝纓歪頭看了他一眼,這是阿渾的兒子。
“有人圍攻你嗎?”祝纓繼續問大侄子,“阿渾說話前,有人圍攻你嗎?”
大侄子遲疑了:“這……”
祝纓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
“殺害自己的哥哥可是很重的罪啊,你現在站在阿渾身邊,就是承認阿渾說的是對,就是要定你妹妹的罪,是要她死了。現在告訴我,她打你了嗎?你聽到她下令攻擊你了嗎?還是,一切都是阿渾說的?”
阿渾大喊:“山下人最會騙人……”
祝纓輕笑搖了搖頭,忽然抽出刀來,一刀劈向了阿渾身前的那個年輕人!刀從他的頸中劈下,鮮血噴了一地,年輕人在地上抽搐了一陣兒,徹底安靜了。祝纓提著刀,慢慢地說:“現在可以好好說話了嗎?”
阿渾瞪大了眼睛:“你!”
祝纓把眼睛挪向大侄子,大侄子一個激靈,手上的刀反向性地向她砍來,祝纓雙手執刀架住他的刀,從手掌至手臂被震得發麻。大侄子的刀比祝纓的刀差著不少,火星四射之後豁了個大口子!
一室皆驚,所有人的兵器都抽了出來!
阿蘇夫人站了起來,大聲叫道:“你們都住手!”
祝纓後退了兩步,提刀站著,說:“小妹這麼對你了嗎?”
大侄子也是個悍勇之人,他說:“你在嚇我嗎?”
祝纓道:“我為什麼要嚇你?你都這麼大了,又是寨子裡的勇士,嚇唬是沒有用的。我殺個樣子給你看一下,真想殺你不會讓阿渾有機會說‘你妹妹要害你’的。
你做了洞主之後要怎麼辦呢?下山來殺我嗎?還是,關了寨門,從此不再與山下往來?將姑姑也關在門外?成天跟索寧家、利基族對著抓奴隸、砍人頭、放血?”
大侄子低聲道:“當然不會。你是我義父,是我阿爸的兄弟。”
“那就是還接著與我交朋友,與山下交易了,對嗎?”
蘇鳴鸞一陣緊張,阿蘇夫人心裡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大侄子道:“是。”與山下接觸這幾年以來,山上的生活也改善了不少,這個他是承認的,也覺得雙方不應該回到從前那個斷斷續續的樣子。
祝纓問道:“怎麼交易呢?誰來乾?”
“以前是阿渾幫我阿爸,以後還是他幫我。”說完,他也覺得哪裡怪怪的。
祝纓笑了:“一口一個山下人會騙人,勾結寨子裡的人生事,他會同山下人做交易?我信?還是說,我要是不接受他,你就不與我交易了?”
祝纓走近阿蘇夫人:“大哥走了,小妹登位,正是惡人想要鬨事的時候,確實應該警戒。原本與山下的交易都是他一個人在乾,錢經他手,大哥也要吃他剩下的。大哥不願意,自與我交易。他現在想接著吃獨食,剩口骨頭給你。阿渾為了自己的錢財,想要大哥的兒女自相殘殺,你們流血,他得好處。好處得多了,他越發壯大,到時候寨子是誰的還不一定呢。你看他的衣服、他的鐲子、他的項圈、他的刀……”
阿渾聽得又驚又怒:“你說謊你說謊!你說謊!我是揭穿你們的陰謀!你與小妹……”
“哦,那行,以後山下絕不與你做獨家交易。”
“不!”
祝纓讓童立童波上前,前排站著,她站到他倆的身後,先打童立腦袋一下,又掐童波肩膀一把。對阿蘇夫人道:“小孩子的把戲,這樣就能讓兩個人打起來了。再跟大人一告狀,那兩個挨打,大人說他是好孩子,給他糖吃。”
阿蘇夫人從聽到兒子說“以後還是他幫我”的時候,就坐回了位子上,說:“你們要還是我的兒女,就都過來。”
蘇鳴鸞攏攏頭發,大步地走上前去。大侄子也要上前,阿渾拉著他的袖子:“不能過去啊!”
祝纓右手提著刀,對大侄子伸出左手,說:“你信你阿爸嗎?”
大侄子猶豫了一下,一步踏上前!阿渾臉色大變,轉身就要跑。
蘇鳴鸞站在母親的身邊,手往下一指:“拿下他!”
大侄子叫了一聲:“小妹!不能殺自家人!”
阿渾邊退邊說:“對……”
祝纓道:“項樂項安!”
兄妹倆進門就死盯著阿渾,一聽令下,齊齊一震:“在!”
“拿下他!”
“是!”
祝纓對蘇鳴鸞道:“人我已經給你準備了,你可以不殺自家人。”
阿渾腳下不停,項樂項安往阿渾處撲去,阿渾兒子已死,仍有幾個護衛。蘇鳴鸞一個手勢,她的人也圍了上來,架住了阿渾的護衛。大侄子的人又要往上,項樂項安已趁著他們雙方又打起來的功夫按下了阿渾!
項樂一把刀架在了阿渾的脖子上!
祝纓叫了一聲:“項樂。”
正在搏命的雙方都停了手,緊張地看著阿渾頸上的刀。項樂恨不得現在就一刀割斷阿渾的脖子,他喘著粗氣,雙目赤紅,仍是稍稍克製,看向祝纓。
“義父,”大侄子又叫了一聲,“阿渾是阿爸的兄弟。”
“他要害死你阿爸的女兒,讓你阿爸的兒子殺你阿爸的女兒。你不親自動手,可是隻要說一句,小妹要害你,小妹就沒活路了。阿渾和妹妹,誰更親近呢?”
阿蘇夫人又喚了一聲兒子:“誰跟你更親?”
趙娘子道:“你們還在這裡磨蹭什麼?外麵已經殺了許多人了!再殺下去,不等索寧家打上門來,自己就殺完啦!”她平日也說不出這樣的大道理,打就打、殺就殺,她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但是現在是自己的侄子侄女要動手,手心手背都是肉,且侄女跟自己更親近一點。還是不要打了的好。
蘇鳴鸞道:“大哥,我發誓絕不害你!是阿渾要生亂,我才準備拿下他的!”
祝纓道:“你們兩個,雖然是同胞兄妹,因為奸人挑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來,我為你們主持歃血,互相不許傷害!懲治了壞事的人,一家人坐下來再好好說話。阿嫂,阿姐,你們說呢?”
阿蘇夫人與趙娘子都說:“好!就這樣!”
阿渾往外跑,項樂項安直撲向阿渾,將他按下!
阿蘇夫人馬上命人取了酒、牛、馬來,本來就在辦喪禮,這些東西都是現成的。當下由祝纓主持,巫師做她的助手。阿蘇夫人的四兒兩女一起飲血酒,都起誓:“不傷害自己的兄弟姐妹。”
祝纓笑道:“這下可好了!對了,讓外麵的人不要再打了。”
蘇鳴鸞與大侄子兩個人誰都沒有先動,祝纓對項樂招招手:“押上來!”項樂與項安死死扣住阿渾的胳膊,將他押到了眾人麵前。
祝纓說:“以前,是他一個人專管與山下的買賣,老洞主為了讓寨子日子更好,讓大家都能與山下做買賣。他為了壞老洞主的事兒,殺了這對兄妹的父親,想讓買賣做不下去。老洞主沒有傷害他,仍然當他是兄弟,他又為了自己的好處,想讓老洞主的兒女流血。他犯了罪了!但是,我與老洞主結拜,又有約,山上的罪人,由山上的來裁決。我現在把他交給你們。”
說是“你們”,其實是交給蘇鳴鸞。
蘇鳴鸞毫不猶豫地說:“寨子裡不能有這樣的人!誰要同他這般,害我的家人,也與他一樣的下場!”
祝纓看著蘇鳴鸞沉著地下令:“放血!拿他的血祭阿爸!”
項樂項安放聲痛哭。
阿渾的血放乾,巫師很有技巧地割破了他的喉嚨,最後一刀戳進了他的心臟,儀式才算結束。
巫師將刀子放好,將蘇鳴鸞奉上高位,為她戴上洞主的冠,又將一柄刀、一把杖都交給她。
寨中上下一片歡呼。
原本打得你死我活的兩波人又成兄弟,大侄子有點傷感也有點慚愧地說:“阿爸的葬禮都耽誤了。”
蘇鳴鸞道:“阿爸也想多在家留幾天再去見祖先吧,現在壞人阿渾死了,阿爸也能走得安心些。”
“是啊。”大侄子仍有點不安。
蘇鳴鸞道:“大哥,我都明白的。”她馬上發布了作為新洞主的第一條命令——把阿渾家給抄了。將阿渾的家人及附和阿渾的人處死,放血祭天。
第二條命令,把阿渾家的財產分一分,拿出阿渾的酒、肉、糧食,分給自己和大哥的手下,人人有份。剛才死了的人也好好的安葬。大屋給她的大哥。牲畜分給另外三個哥哥,一些首飾分給自己的妹妹。其餘東西都收歸自己,先讓母親挑選。
又給巫師等人分賞,讓自己那幾位“伴讀”分彆接掌要職。一切分派完畢,再留大哥、三哥一起說話。
祝纓對阿蘇夫人道:“阿嫂,我想看看大哥去。”
阿蘇夫人道:“我帶你過去。”
祝纓拍拍項樂項安的肩膀,兩人擦著眼淚跟祝纓往大屋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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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鳴鸞扭頭看了一眼,心道:還是欠下了義父的人情。
她知道自己承位必然會有人反對,早就提前布置了刀斧手,誰要惹事,她就不饒誰!她沒有想過為此事求向祝纓助,她得憑自己的本事立起來。不然始終是個傀儡!她得自己掌握了整個山寨,才好與山下那個朝廷談條件。否則自己都是靠彆人才能當上洞主的,與人說話怎麼能挺直了腰?
阿渾此人,本事沒多少,嘴倒是快,倒打一耙,告訴她哥哥:“小妹要殺你,好當上洞主。她怕她一個女人,彆人不服,就要殺了你。你看,那些埋伏的不是她的人嗎?”
大侄子於是被阿渾擁簇,阿渾又大喊:“老洞主是讓兒子做洞主的!哪家有兒子讓女兒當家的?!”
蘇鳴鸞已經埋伏好了人手,雖然是父親的葬禮,她並不猶豫,直接讓人圍了阿渾和自己的哥哥。讓哥哥到自己這裡來。或者殺了阿渾,提頭來見。大侄子此時已不肯信任自己的妹妹了,眼見為實!
此時,阿蘇夫人趕到,她也有自己的一些護衛武士。兒女們分作兩派,都向母親陳述情況。蘇鳴鸞道:“阿媽,我什麼時候做事不是想清楚了?”
但是她的母親在這個時候也猶豫了,這才僵持住了。大侄子畢竟年長,又是勇士,在寨中多年也有些威望,也有不少人服他。於是大屋外麵廣場上的對峙局麵也出現了。
到祝纓出現,阿蘇夫人將兒子叫到身邊,僵局便被打破,事情才算有了一個尚算可以接受的結局。
蘇鳴鸞見哥哥們沉默的樣子,心道:現在怕是不成了的。阿渾太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