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偏西, 祝纓眯著眼掃視了一下京城,驅馬沿著熟悉的路徑慢慢地走。項樂跟在後麵走了一段,張望著京城的街景, 一氣跟到了京城的祝宅。
祝宅此時熱鬨得緊,正門半開著, 有人進進出出,有街鄰居鄰居見來了人, 也都過來問個好。他們多半知道這裡麵住了個還挺有本事的小官兒,不過這幾年隻有一對兩夫婦在看房子。現在主人來了, 鄰居不免要打聽一二。
有認得張仙姑和祝大的, 看了他們要吃一驚:“胖了。”心裡卻想, 也老了一些,衣裳樣子也不時興了。
張仙姑則因女兒升了官, 心裡正好,笑著跟大家說:“等拾掇好了再跟大夥兒聊天。”
之後又是重新收拾屋子又是安放行李,又要買菜做飯之類。祝纓回來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忙完。
侯五從門房裡探出頭來說:“大人回來了!小曹!”
曹昌跑出來把馬牽回偏院裡, 那裡的馬槽終於滿了些,四匹馬、兩頭驢,又有三輛車, 擠得滿滿當當的。
祝纓跳下馬來, 張仙姑擦著手從裡麵出來問她:“事兒都辦好啦?”
“見著王相公了,旁的事兒還得再等等著,正好, 咱們在京裡多住幾天。住處都安排好了?”
張仙姑道:“都差不多啦。”
男的住前邊、女的住後邊。張仙姑把石頭和錘子放自己和祝大的臥房裡, 反正兩個小孩子, 從樓上搬張床下來一放就行, 她帶著比擱祝纓那兒強多了。
祝纓就讓項樂也去安放行李,項安套著圍裙,撩起圍裙的一角擦著手說:“我都給放好啦!二哥,你跟顧郎君一處住,我和大娘、江娘子她們住。”
項樂道:“好。”顧同還帶了個小廝,小廝也幫著項樂放行李。客房是兩層顧同和小廝住下麵,項安就自告奮勇住樓上,視野也好,他也覺得自己住高一點方便警戒。又覺得哪裡不太對,然後大悟:以前在衙門不覺得,到了京城才發現大人的仆人真的是太少了!
祝纓道:“安頓好了都甭忙了,訂桌席麵,吃一餐吧。老侯,你去客棧那裡,給他們也訂兩桌。”
侯五答應一聲:“好嘞。”
項安給哥哥使眼色,項樂就要跟著去付錢,侯五道:“你又不認得路,也不知道這裡哪家好,我去就行了。”花姐給他算了錢,侯五揣著錢就走了,很快回來,又帶了一家酒樓的夥計帶著席麵過來。
張仙姑道:“水都燒好了,你去換了衣裳再來。”
祝纓回到後麵臥房,見裡麵已經打掃過了。洗沐之後換了一身家常布衣出來,見酒席都在前廳擺好了,笑道:“大家都辛苦啦。”顧同道:“一同跟著老師,並沒有吃上苦呢。”大家聽了都笑。
祝纓道:“我出去一下。”張仙姑問道:“你又出去做甚?”祝纓道:“去客棧看看他們。”
侯五忙起來引路,顧同、項樂都要跟著,曹昌也去牽馬,祝纓道:“要這麼多人乾什麼?”帶了項樂和顧同去。
客棧就在附近,衙役們已經喝上了,項樂去敲門,裡麵問:“誰?”
項樂道:“我。大人來了。”
裡麵趕緊開了門,祝纓道:“都吃上了?我在櫃上放了十貫錢,房宿不用你們管,京城先不急著逛,等我來安排你們。”
衙役們忙說:“大人放心,咱們都懂規矩的。天子腳下……”
“呸!”侯五說,“你道是為什麼?為了怕你們叫人拐了去賣呢。”
祝纓道:“你彆嚇他,好啦,你們吃吧,宵禁不要往外跑。這裡不比縣城。”
衙役們老實答應了。
祝纓這才轉回家,家裡都在等著她開席了。
祝纓先向曹家夫婦道謝,他們將這宅子照顧得非常不錯。兩人手足無措,一直說:“應該的應該的。”喝了一盅酒臉上就紅了,沒話找話,又說了“頭先住在這裡的小郎君”。祝纓問道:“他搬到哪裡去了?”
老曹說:“就在國子監那邊街上不遠,不過他也還時常過來看看我們。”
顧同忙說:“明天老師要有事,我先去找他。”
祝纓道:“忙什麼?看看日子,國子監管得可比縣學嚴呢,你數著日子,不滿十,他必是關在裡麵讀書的。明天我自有安排,你們不用管。今天隻管吃酒。”
老曹兩口子坐在祝大、張仙姑的下手,兩對老夫婦年紀相仿,稍稍自在一些。顧同和項樂等人都是第一次進京,也想到處看一看,顧同借著酒問道:“老師,明天我們跟著才師出門嗎?去哪裡?”
祝纓道:“好地方多著呢,你……”
外麵門被拍響:“大人,大人,我是小吳啊!咦?曹老爹、曹大娘,開門呐!”
小吳來了!
曹昌忙去開了門,拉開門一看,小吳帶著爹娘和姐姐姐夫一塊兒來了。一家子進來到了廳上就給祝纓磕頭,老吳比小吳還要激動:“大人!多謝大人!這小兔崽子才能有出息啊!”他的身後,女婿小陶趕車,正從車上卸禮物下來。
祝纓道:“這又是做什麼?過來坐下吃飯。”她訂酒席一向會有餘量,又加了座兒,讓吳家人坐下。有了老吳小吳和小陶,席麵頓時熱鬨了起來。這一家子能說會道,小吳又起來斟酒、又給父親介紹自己的同僚等等。
花姐和小江本是坐在一起不怎麼交談的,有了吳氏,女人堆裡也熱鬨起來了。吳氏道:“崔娘子、武娘子她們還不知道您回來了呢,明天告訴她們,她們一準兒高興。”祝纓就問她們怎麼樣,花姐也問付小娘子可好之類。
吳氏低聲道:“她兒子,還是走了。”花姐道:“養了幾年了,怎麼……”吳氏道:“舊年落下的傷。她後來又去育嬰堂抱養了一個閨女,看著倒好。我們倒想勸她抱個兒子,好好的男孩兒誰往那裡送?不過女兒身子骨倒很好,沒病沒災的,小丫頭命真不錯。”
那邊老吳又向祝纓說些大理寺的現狀,當年鄭熹他們手裡使出來的人,六品以下大半還在,上麵兩個少卿換了,大理寺正現在是竇大理的人,又有兩個大理寺丞像是投了竇大理,左丞也還在,隻是不如以前了,他得跟大理寺正彙報許多事。而大理寺眾人的生活比之前也差了一點,祝纓給留下的底子不錯,大理寺現在比彆的衙門也還略好,但是老吳一看祝纓就想起當年的好日子來了,老淚縱橫:“還是大人好啊!”
祝纓道:“都不錯,都不錯。他們不過手生,手熟了就行了。你們家裡怎麼樣呀?”
老吳道:“小人長輩份兒啦。”祝大和張仙姑十分羨慕:“哎喲,好事兒啊!”讓花姐記得給孩子衣裳布。
祝纓與他們閒說京城,問些以前的舊人,知道老王死了,其他的沒有太大的改變。祝纓見老吳自始至終也不提鄭熹的事兒,心道:奇怪。
直到酒吃完,讓夥計們收了家什走人,祝纓讓小吳到書房來說話。小吳也沒有提到鄭熹,隻提到:“冷大人還在府裡,不像要回去的樣子。”
祝纓道:“他好不容易回來,當然要多住幾天啦。京裡怎麼樣?”
“下官覺得不如王京兆的時候,要論和氣,也不如咱們縣裡。對了,那個段嬰!近來在京城名頭挺響的哎,都說他接下來前途無量的。”小吳嘀嘀咕咕,說了段嬰不少壞話,又是說他目中無人,又是說他看起來不像好人。
祝纓安靜聽完,問道:“去鄭侯府上了嗎?”
“是,下官去了,遞了大人的帖子和信,又將禮單給了,府裡的人還跟以往一樣的客氣。不過聽說,鄭大人不如以前那樣風光哩。段太常還參過他,陛下還申斥了他呢。有其父必有其子,段太常也不是什麼好人。”
祝纓道:“段家人一向是有膽子的。”
小吳撇撇嘴:“什麼呀,一臉狗樣,就知道舔陛下的鞋底。”
祝纓笑著搖頭,又問他:“你在京裡這麼些日子,不想補個官了?”小吳大驚失色:“大人,您可千萬彆趕我走啊!”祝纓道:“知道了。”
外麵打更的聲音響起,祝纓道:“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小吳道:“下官今天就不走了!您都回來了,我不在您這兒伺候著,再去哪兒呢?您看,顧郎君和小項他們京城門路也不熟,路都不認得,您有個送帖子請人的事兒,他們都摸不著門兒,還得我來!”興衝衝地讓家裡人都回去,自己從車上取下個包袱卷兒,就在祝家住下了。
顧同道:“你與我們住吧,正好,客房還有幾間空屋子。”
小吳在祝家也混上了一間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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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項樂早早地起來,他早瞄上了前院那個梅花樁、那片場子,想申請練一練。端著盆去打水洗臉的時候,見一個人已在樁頂穩穩地站著了。侯五是見慣了的,項樂沒見過這個,吃一驚:“誰?咦?”
祝纓從樁上輕輕地落下:“起了?挺早。”
“是。京城鐘敲個不停。”
祝纓道:“是啊,想睡都睡不著。”
院子裡的人都陸續地起來了,杜大姐已經在燒火了,聽到動靜跑出來說:“大人,有我在呢,彆再買著吃啦。”
祝纓道:“這幾天你還有得忙呢,把力氣耗在這上頭算什麼?”她料定了,家裡人也各有交際,一個杜大姐根本不夠忙的,哪有功夫做飯?先買著吃了。頂多自家燒水熬粥,旁的就不用做了。
大家都在前廳吃飯,祝纓在自己家關起門來也不怎麼講什麼男女大妨,還在一塊兒吃飯。她今天安排小吳、侯五、曹昌三個熟悉路的各帶幾名衙役去自己熟人那裡投帖、約時間、約飯等等。她給三人每人一疊帖子,上麵壓著一張紙,寫著三個人的任務。
各有各的忙。
小吳道:“大人,您要在京城走動,隻帶著顧小郎君和小項哪兒夠啊?我們仨各帶倆人投帖子,您得帶四個!”
“我不用人壯膽。”
“那也得跑腿兒不是?”
祝纓點點頭:“也對。”
祝纓吃完了飯,也換了身綢袍,佩著兩柄短刀,騎著馬,帶上顧同、項樂、錘子、石頭,點了四個衙役雇了幾輛大車,從家裡搬取了東西,一頭紮到了鄭侯府上。
鄭熹今天不用上朝,家裡上下沒人敢懈怠,都早早起來,大氣不敢出地灑掃、準備。祝纓到的時候,侯府前麵的街上都已經灑掃乾淨了,雜役們已提了掃帚回府裡休息吃早飯了。
祝纓在門前下馬,項樂牽了馬去門邊拴馬樁上拴好,顧同躥到前麵去拍門。
裡麵一聲:“什麼人?”
祝纓道:“我。”
“你是誰啊?哎,等等!”門被拉開,管事一臉驚訝地道,“還真是三郎!三郎怎麼回來了?也不先說一聲。”
“小吳沒投帖子呢?偷懶了,回去我找他算賬。”
“來過了來過了!那小子,機靈!哎喲,都是官身了,以後可不能這麼與他打趣兒了。三郎,快請進。這幾位是?”
祝纓道:“跟我上京來的。”
管事一看這幾個人,樂了,笑道:“三郎終於肯帶個小幺兒了。”他看錘子機靈,石頭年紀也不大,就以為這兩個是祝纓的小廝。
祝纓道:“說什麼呢?這兩個孩子我看著很好的。”
管事道:“三郎說好,必是極好的,三郎快請。這幾位……我來招待?”
祝纓問道:“鄭大人現在得閒麼?”
“呃……”
“幫我通報一聲吧。”
管事縮一縮頭,拍了個小廝,小廝飛快地跑了進去。管事請祝纓在門房裡坐下,低聲道:“不是我要為難三郎,七郎遇著了點兒事,不敢這麼讓你進去。”
小廝又飛快地跑了過來:“七郎請三郎過去呢。”
祝纓將顧同等人留下,自己跟著小廝到了後麵。鄭熹沒有在書房,而是在住處見了她。他的桌上擺著些茶點,嶽妙君正與他對坐,二人身後還有幾個美婢。見到她來,鄭熹指桌邊的一個位子說:“來了?坐。”
祝纓對他一揖,也大大方方與他們夫婦坐一張桌子上了,侍女們給她上茶、上點心。鄭熹道:“你來得不巧,早飯撤了,隻有這些。”
“吃過來的。”
嶽妙君有點擔心地看了一眼丈夫,鄭熹道:“看我乾什麼?他比猴兒都精,看到我在家他早猜上了。”
“昨天聽老左說了。”祝纓道。
“他消息倒靈,大理寺……”
“大理寺還是那個大理寺,您隻要一回去,還是原來的模樣。竇大理又不是傻子,怎麼也得容人有點兒作為不是?”
鄭熹道:“我說什麼了嗎?招你這麼一套。嘖!”
“大人看著氣色還好,寵辱不驚,養氣功夫全是成了。”
“成什麼?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倒是你,還敢過來!”
“這有什麼敢不敢的?”祝纓說著摸出了禮單遞過去,“我的禮雖薄了些,想來還不至於被打出去。”
鄭熹親自接了過去看了一眼,笑了:“這還說薄?我說你膽子怎麼大了起來。”將禮單遞給了嶽妙君,嶽妙君也打開來看了,見上麵長長寫了一串,除了橘子、各色果乾、山貨之外,又有珍珠寶石、玳瑁硨磲、南貨絲綢,另外還有兩簍茶餅。
嶽妙君笑道:“三郎都拿了來,自己怎麼辦?”
祝纓道:“我家人口少。”
鄭熹道:“那也得留神,你看看他這一身,過時了,你再給他安排一下兒。”
嶽妙君道:“好。”真的起身去給祝纓安排衣物了,想到祝纓家裡還有父母姐姐,順便也給他們安排了京城最近流行的式樣。因為兩宮崩逝,皇帝看起來很在乎這件事,京城人就在比較素淡一些的顏色上下起了功夫,與前兩年的流行完全不同。
嶽妙君帶著幾個侍女離開,鄭熹麵前就剩下祝纓了。
鄭熹問道:“都聽說了?”
“聽到了一些消息,不知道全不全。驛館裡還遇到了兩撥獻祥瑞的人。”
鄭熹慢慢地伸出了一個手掌:“今年就五撥了。”
“喔。”
鄭熹道:“太子居喪不謹,宴樂。”
“不像他會乾的事兒。”
“嗯,太子妃給引見的幾位士子,幾人一處用了個飯。”
祝纓聽了都樂了:“士子?那夠乾什麼的?又不是禁軍。”
鄭熹看了她一眼,祝纓道:“禁軍也?”
“陛下把禁軍也調了。你們呢,沒事兒彆瞎想。”
“哎!”
鄭熹反而好奇了:“你怎麼不著急呢?也不猜測?這麼坐得住?”
“打小就知道著急沒用,不如看著體麵一點,免得叫畜牲看了笑話去。”祝纓誠實地說。
鄭熹笑道:“你幼時貧苦,倒也磨練心性。我從小沒吃過虧,現在給補上啦。不過也沒什麼,我與太子湊在一處,太招人眼了。我還是趁早退下來吧。對我、對太子都好。”
祝纓點點頭,這個她也猜到了。皇帝疼兒子,什麼好的都往兒子身上堆,堆著堆著發現兒子勢力有點大,他又發毛了。最好的辦法是適應的削弱太子,但又不能太弱,是讓皇帝放心又會稍稍心疼的程度。此時鄭熹從太子身邊離開,對兩人都好。
當時情況應該也是比較麻煩,要不就是鄭熹頂這個缸,要不就是太子妃或者太子。太子妃一出事兒,太子就更危險,比換個詹事還要危險一些。希望太子妃接下來能夠慎重,不過鄭熹跟太子明麵上已經拆夥了,東宮如何,鄭熹受涉及的影響不會太大。不過她很奇怪,太子為什麼肯聽太子妃的安排。
鄭熹雙手一攤,道:“並沒有奏樂,寺裡遇著了,一起用個齋飯,撫琴一曲還是和尚撫的。遇到兩宮崩逝,陛下有心敲打罷了。”
“哦。”
鄭熹本來已經放鬆了,突然又嚴肅了起來,問道:“你麵聖了嗎?”
“還沒輪上,昨天辦了門籍、見著了王相公,他問了些福祿縣的事兒。”
鄭熹道:“胡鬨!陛下如今正惱著東宮、惱著我!仔細他遷怒!天子一怒,結果尚未可知。就算怒過後悔了,你虧也吃了、罪也受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麼?與我何必走這般客套禮數?你就先避一避我又如何?這點默契都沒有?”
祝纓依然平靜,說:“我知道。他氣他的,我乾我的。”
鄭熹歎了口氣,道:“跟我來。”
祝纓跟他走到了內室,隻見鄭熹拉開隻抽屜,從中取出一隻牙笏來:“拿著。”
“誒?”
鄭熹打量著祝纓道:“長大啦,都五品了,不得用這個嗎?”
祝纓又手接了,道:“一時沒想到。”手笏這東西她基本上不用的,一是記性好,二是基本也沒太多的機會去上朝。以前在大理寺的時候,她就是個湊數的,平常日子站不到皇帝麵前去。有大場合所有人都去的時候,她排後邊也輪不到說話。隨便弄個竹的充數就行了。
祝纓把笏板往腰帶上一彆,道:“我回去就收好。您接下來乾什麼呢?我還沒麵聖,還在京裡住幾天呢。”
“你先把正事乾好!不要在這個時候再生事啦!”
“哦。那我再去見見冷大人。”
“冷雲運氣一向不錯,”鄭熹感慨一聲,“去吧。”
“哎。”